趙昊是來赴海瑞約的。上月他一回到耽羅島,就得知海公已經詢問過好幾遍,他何時返回了。
得知趙昊的確切歸期後,海瑞又約他臘月初四在爛泥渡鎮上見面,不見不散。
趙公子只好歇都沒歇,就連滾帶爬的來赴約了。
“這一帶叫爛泥浦。”牛逸羣一邊操船一邊向趙昊介紹道:“吳淞江下游南岸號稱十八條浦,這爛泥浦就是最東邊一條。海中丞約公子見面的爛泥渡,就在爛泥浦邊上。”
說着忍不住嘟囔道:“海中丞也真是的,怎麼選了那麼個破地方?”
“那地方怎麼了?”趙昊饒有興趣的問道。說來慚愧,雖然已經買下了整個浦東,但他還沒踏足過呢。
“一個字,‘窮’。上海有民謠唱得好,‘爛泥浦邊有個爛泥渡,爛泥路邊有行人過路,沒有好衣褲,滿街的光棍哭……’”牛長老便扯着五音不全的嗓子唱起來,驚起一灘鷗鷺。
把趙昊差點聽吐了,殊不知他唱歌時,人家也是一般的感受。
不對,更難受。因爲旁人還得裝着很享受的樣子,完事兒還得違心吹捧。簡直是三重傷害,361度的虐待。
話說回來,要不是這破地方一半鹽鹼地、一半爛泥塘,他能一兩銀子一畝地,就把整個浦東收入囊中?
少頃,一個鄉村野渡出現在前方。趙昊定睛望去,只見木頭棧橋旁停着若干舢板木划子,卻沒見到應天巡撫的座船。
要不是打前站的護衛蔡旭、蔡昆兄弟倆和海安在碼頭迎候,趙公子還以爲海公遲到了呢。
沙船停穩後,蔡旭架好船板,蔡昆跳上來,扶着趙公子上了岸。
海安笑着向趙公子請安,這位全天候多功能老僕,沒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般的小人得志,還是那樣樸實沉穩可靠。
“哈哈,老伯好久不見啊。”趙昊笑着從護衛手中接過個布包,塞給海安道:“弄了點兒高麗蔘,老伯補補身子,好多服侍海公幾年。”
“呵呵,公子太客氣了。”海安也笑着雙手接過來道:“不過還得問過我家老爺,他不點頭老漢可不敢收。”
“我又不是外人。”趙昊知道海安的爲人,也不勉強他。笑問道:“什麼時候到的?”
“我家老爺都在鎮上住了半個多月了。”海安笑答道。
“啊?”趙昊吃了一驚。
“哦,只是晚上住在這裡,天不亮就坐上小船,跑遍這一帶的荒村野水十八浦。”海安苦笑道:“今天又去了黃浦,讓小人在這裡等着公子。”
“海公還真是007,拼起來不要命……”趙昊無奈搖搖頭道:“那趕緊過去吧。”
“好嘞。”海安應一聲,頭前帶路。
要去的地方水更淺,趙昊乘坐的沙船都去不了,只能跟着海安上了條小舢板,朝着蘆葦叢生的河浦深處劃去。
護衛們也上了小船木排,緊隨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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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今天趙昊要來,所以海瑞沒走遠,船行出三裡地,繞過大片的菖蒲,就看到了水面上停着幾條小船。
一條船上的巡撫親兵看到有船靠近,警惕的望了過來。待瞧見一行人由海安領着後,這才放鬆下來。
另一條船上,正縮在船篷裡烤火的牛僉事也探出頭來,看見是趙昊後,忙興奮的揮手致意。
“中丞呢?”和他打過招呼後,趙昊問道。
“那兒呢。”牛僉事指了指前頭。
順着他指的方向,趙昊看到海瑞和上海知縣張嵿。兩人各拿着根長長的木杆,分立在一邊岸上。兩根木杆間連有長長的繩索。海瑞抻直了繩索,數一數上頭的繩結,高聲道:“寬四丈七!”
牛僉事聞聲,趕緊在紙上記下來。
然後海瑞把木杆插入泥中,拔出腳來上去小船,順着繩索來到浦中央,將懸着鉛墜的另一根繩索送入水中,測量出深度道:“深六尺。”
牛僉事又趕緊記下這個數據。
他手中的冊子上,已經密密麻麻記滿了幾千個水文數據,都是海瑞拿着杆子和繩子,親自測出來……
趙昊讓人把船划過去,笑着向海瑞行禮。
“你可算回來了。”海瑞看到他,沒好氣道:“是不是我不催你,就打算在李朝過年啊?”
“那不至於。這不緊張了大半年,出國放鬆放鬆嘛。”趙昊訕訕一笑、不欲多言。總不能跟海瑞說,我去爲國爭光,打到倭寇老巢去了吧?
兩條船貼在一起,趙昊一邊扶着海瑞到自己船上來,一邊插科打諢道:“中丞急着喚我回來,喝令公子的滿月酒嗎?”
“少不了你一頓。”海瑞老臉一紅,卻難掩喜色,他上月弄璋之喜,可謂老來得子,喜不自勝啊。遂低聲對趙昊道:“多謝了。”
“客氣了,都是李大夫的功勞,我也沒幫上什麼忙。”趙公子忙謙虛道。咦,怎麼感覺哪裡怪怪的?
好在海瑞思想沒他那麼齷齪,沒體會到這話裡的歧意。他在船邊坐下來,脫掉沾滿泥巴的官靴,換上海安遞來的布鞋。
其實他的褲子、袍子下襬,也全都沾滿泥巴。光換雙鞋根本沒什麼用。
再看海瑞的手背上,全都凍開的血口子,耳朵嘴巴也全都皸裂。一張臉本來就黑,又被寒風吹上了一層古銅色的鏽斑。說他是個老船伕還差不多,哪還有半分天下第一封疆大吏的風采?
“中丞這是幹什麼?”趙昊趕緊讓馬秘書拿來自己用的護膚油,遞給他一瓶。
“這什麼玩意兒?”海瑞端詳着那個精緻的小瓷瓶。
“護膚的,抹在臉上防皸裂,你看我在海上漂了幾個月,也沒像你一樣。”趙昊一邊說一邊演示如何塗護膚品。“咱得對得起這張臉啊,中丞。”
“不要,老爺們塗脂抹粉,成何體統?”海瑞看他往臉上搓油油的樣子,一陣惡寒。
“愛要不要。”趙昊翻翻白眼,好心當成驢肝肺。“中丞這是在幹啥,跑這兒來清丈田畝了?”
“放屁!”海瑞瞪他一眼道:“應天十府早就清丈完畢了,老夫是在測量這一帶的水況!”
“測水況幹啥?”趙昊雙手抄進袖筒。臘月的江南,風一樣刺人骨。真不知海公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治水啊。”海瑞白他一眼,嫌他明知故問道:“今年蘇鬆的大水你不知道嗎?不能因爲你爹的縣淹不到了,就不管了別的縣吧?”
“哦,是治水啊。”趙昊呵着白氣問道:“下面人都罷工了嗎?怎麼還用堂堂巡撫大人親自現場測量?”
“罷工?借他們個膽子也不敢。”海瑞冷笑一聲道:“我沒用他們而已。”
“爲什麼不用?”趙昊不解問道。
“小子,記住了,治水必親躬!”海瑞白他一眼,沉聲道:
“治理水患就像帶兵打仗一樣,既不能固執一端、不知變通,拘泥於古代的典章制度。也不能隨意相信別人的話。原因是地形有高有低,水流有慢有快、有淺有深,河流的形勢有彎有直。不經過親自的觀察和測量,就不能瞭解它的真實情況。不經過走訪瞭解,就不能徹底摸清情況。”
“自己做不到心裡有數,別人就會糊弄你,到時候輕則損失幾千上萬兩銀子,重則一敗塗地。比起這些嚴重的後果,自己辛勞一點又算得了什麼?”
“嗯嗯,明白了。”趙昊趕緊乖乖受教。
在工作上,他和海公是截然不同兩種風格。海瑞是事無鉅細、事必親躬,他是充分授權、只問結果。
兩種風格沒什麼優劣之分,只有合不合適。海瑞是跟太祖皇帝一個類型的,猛,能力強!日理萬機不在話下,一個人就能總理全局,當然沒必要放權了。
趙昊這種精力有限的常人,還懶,當然只能通過建立好的制度來激勵人、約束人,讓別人幫他幹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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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叫上凍出鼻涕的張知縣,一起到了牛僉事所在的船上。
那條船有艙室,裡頭點着炭盆,盆上還吊着銅皮水壺,可以烤火喝茶。
四人便圍坐在炭盆旁,一邊烤火一邊說話。
“今年的水災太嚴重了,壞城垣、淹田舍,漂人畜無算。應天十府受災百姓超過百萬,直接導致一半莊稼絕收。”海瑞痛心疾首道:“幸好賑災還算及時,終於還是挺過來了。”
海瑞說的平淡,但牛僉事和張知縣都知道,這大半年救災賑災,中丞大人實在太難了。
其中的苦和累自不用說,海瑞也不怕這些。但問題是,這年代官府直接救災賑災的能力其實很有限,哪怕是堂堂巡撫呢,也得指望豪勢之家、鄉紳地主捐錢捐物,動員百姓。
要是這些人不配合,官府根本玩不轉,老百姓就只能乾瞪眼……這就是小政府的悲哀,也是小民的悲哀。
而海瑞之前清理非法佔田、推行一條鞭法,審理陳年積案、打擊土豪劣紳。每一件事都做得擲地有聲、有始有終,自然把江南的大地主都得罪慘了。
大地主們雖然沒膽子報復,但趁機非暴力不合作,給海瑞上點眼藥,卻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