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小婿也真挺委屈的。”趙昊擱了半邊屁股在張居正身旁,一臉哭笑不得道:“我費盡心思的尋醫問藥,讓江南醫院的名醫爲高中丞診治,是爲了賣高閣老個好的,不是讓他去砸場子的。又怎麼會安排一場大送禮,刺激高中丞呢?”
“嗯。”張居正點點頭,這說法比較符合趙昊一貫不願與高拱正面衝突的作風。“這麼說,是別人搞的鬼了?”
“有可能。”趙昊點點頭。
張居正閉目尋思片刻,又問道:“馮保找過你吧?”
“他也找過岳父?”趙昊反問道。
“嗯,他急了。他因爲宮裡的事情,惡了皇上,像熱鍋上的螞蟻。”張居正呷一口香茗,緩緩猜測道:“這麼多人排隊送禮,八成就是他攛掇的,來敗壞高閣老的名聲。”
“有可能。”趙昊恍然道:“馮公公還真有一手呢。”
“哼,淨做無用功。”張居正卻很不以爲然道:“高肅卿要是在乎名聲,就不會做事如此不管不顧了。因爲名聲再臭,也動搖不了他分毫——所以不穀……爲父纔會說,你少搞小動作,沒用的,沒用的……”
“是。”趙昊點點頭,心說岳父不愧是偶像,對局面看的清清楚楚。他甚至覺得,就算把高閣老謀反的證據擺在皇帝面前,隆慶都不會相信。除非高鬍子真帶兵殺進乾清宮……那種君臣間絕對的信任,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帶給高閣老的政敵的,卻只有無盡的絕望。
趙昊就能明顯感受到張居正的消沉,那種看不到希望的滋味,實在太銷魂了。
“好在這回錯有錯出,讓高老中丞這一鬧,高閣老丟了大臉,怕是要消停好一陣子了。”張居正看一眼趙昊道:“更要命的是,此番風波很可能會離間元輔和他那班門生的關係。他們需要時間,來重新贏回高閣老的信任。在那之前,你這邊的壓力會小很多。”
“是嗎,小婿竟沒想到。”趙昊便一臉驚喜道:“還是岳父大人看的深,這下小婿能安心過個年了。”
“但也只是暫時消停罷了。”張居正輕嘆一聲,不無豔羨道:“高閣老和他那班言官門生,實乃最佳組合,他們比徐閣老當初更順手,更聽話,高閣老能像現在這樣橫行霸道,離不開這班特別能戰鬥的好學生。所以估計用不了幾個月,他們又會和好如初的。”
“能消停幾個月也是好的。”趙昊便露出苦笑道:“自古民不與官鬥,我們江南集團也不例外。高閣老那邊,我們總是要讓步的,只是三七開實在太過,還請岳父大人能幫忙說合。”
“其實三七開就是拿來唬你的,他也知道不現實。”張居正神情複雜的看了他一眼,方道:“所謂調和折中嘛。你覺得三七開太難接受,那原先五五開就沒那麼面目可憎了吧?回頭爲父試着替你提提看,能不能回到原先的分法上。”
“多謝岳父大人!”趙昊忙起身感激不盡道:“只是那高閣老霸道無比,岳父大人不會太爲難吧?”
“我還能白替他挨頓打?應該會賣我個面……”張居正說着,忽然想到壽序的事情,不由打住了話頭,自嘲的笑笑道:“當然也有可能不答應,畢竟高閣老不是個愛給面子的人。”
不穀意識到自己低落,想要振奮一下,卻愈顯無奈道:“他年後想讓高南宇來遞補殷閣老空出的位子,往後爲父就更要夾着尾巴做人了。”
高南宇就是高儀,他跟高拱是同科進士,一同坐館的庶吉士,後來又同在翰林多年,關係鐵的很。可想而知,到時張相公可能會變成肉夾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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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婿沉默片刻,張居正方給趙昊打氣道:“你也不要太擔心,你既然我女婿,那爲父總能護得住你,不然這大學士不當也罷。”
“是,孩兒現在全指望岳父了。”趙昊忙點點頭,一臉孺慕的看着不穀。
“其實咱們爺倆還好說,無非就是我委屈一點,你割點肉而已,總能過得下去。”張居正又皺眉搖頭道:“問題是馮公公那邊,
他已經亂了分寸,這次就算搞臭了高閣老,也解決不了他的問題。退一萬步說,就算孟衝倒臺,皇上就會讓他上?我看未必吧。”
“是嗎?”趙昊露出震驚的神情。
“歸根結底,他忘記了自己是誰奴才,不是說你是太子的大伴,就要把太子娘倆當成主子,忘了是誰給他這一切的。”張居正輕捋着柔順的長鬚,緩緩說道。
趙昊明白岳父大人的意思,馮保的癥結在花花奴兒之死上。這個嫌疑他能甩脫嗎?顯然不能。所以只有死路一條了,或早或晚而已。
更讓他震驚的是,岳父這話裡,居然有要跟馮保做切割的意思。
這可把趙昊嚇一跳。按說在原先那段歷史上,張居正和馮保可是一直白頭到老的。但現在多了自己這個變量,一切都不好說了……
難道是因爲自己惹惱高閣老的緣故,偶像承受了太多原本不該承受的壓力?以至於處境惡化,無力維持與馮公公的塑料兄弟情了?
那可萬萬不可呀!趙昊嚇一跳,馮保可是他真正的保護傘,只有廠衛一直包庇下去,江南集團做的那些事,纔不至於引起軒然大波。要是換個廠公,把江南集團的全貌抖摟出來,怕是立馬大禍臨頭!
他便挖空心思,找理由勸說張居正,不要放棄馮保。
什麼‘馮公公是太子一天都離不開的人,而且管着廠衛、御馬監,對我們價值極大。’
什麼‘皇上如今意氣消沉,未必願意大動干戈。’云云。
總而言之,馮保是我們不可替代的戰略資源,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讓他感到被背叛。
張居正耐着性子聽他說完,方冷冷一笑道:“看來你們勾結的很深呀。”
“他能對孩兒關照有加,都是看在岳父大人的面子上。”趙昊趕忙解釋道:“而且馮公公對我指天發誓說,那宸妃與蒙古護衛私通之事,雖然確實是他發現並散播出去的,但宸妃投井絕對不是他乾的。所以皇上最多隻是懷疑他搗的鬼,卻也沒認定是他。”
“對皇上來說,懷疑一個人,就足以判他死刑了。”張居正可不是個容易說服的人。他斷然搖頭道:“至少隆慶這一朝,他完了。他還有什麼機會?等太子踐祚?皇上春秋正盛,恐怕他是等不到那天了。”
“求岳父大人一定要幫幫馮公公啊!”趙昊起身深深一揖,苦苦央求道:“江南集團這些年,蒙他照拂良多,實在不忍心見棄。也承受不起這個損失啊!要是換上個高拱的人執掌廠衛,江南集團就永無寧日了!”
“嗯……”張居正明白趙昊的意思了。那些言官彈劾江南集團的奏章,他自然都看過。上頭壟斷民生、蓄養死士、非法辦學之類的罪名,定然是空穴來風,事出有因,只要認真找,總能從雞蛋裡挑出骨頭來的。
“好吧,看來爲父想置身事外都不行。只能幫幫馮公公渡過這一關了。”他點點頭,心裡挺鬱悶。可趙昊這個女婿,是他未來最大的資本,不幫又不行。
“孩兒已經教過馮公公了……”趙昊便道出自己給馮保支的招,又道:“只要岳父幫他美言幾句,他應該過去這關。”
“哦?”張居正聽得眼前一亮,又暗暗嘀咕道,怎麼有環環相扣的感覺?不過盤問到這會兒,他已經不疑有它了。便掠過那一絲狐疑。評判起趙昊的點子道:“這樣應該能保住首席秉筆的位子,御馬監怕是要交出去了。司禮太監就更別想了。”
“那就足夠了。”趙昊看上去鬆口氣道。
因爲司禮監首席秉筆兼任東廠提督太監,保住了前者就保住了後者。
“岳父大人真是恩比海深,孩兒此生定執孝道,不讓岳父失望!”最後,趙公子再度感激涕零的表態,自己日後對岳父一定會比對親爹還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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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怎麼說聯姻是自古以來最有效的結盟方式呢?要是擱在以前,張居正是萬不會信他的鬼話,但現在卻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
殊不知他女婿最防備的人就是他了……
去年李春芳、趙貞吉還在時,還在九卿之列的老哥哥趙錦,就暗示過趙昊,要不要聯合起來,把高拱拱下臺去?
畢竟高拱也不是真的就全無敵了,當初徐閣老不就辦過他一次嗎?
但趙昊不同意這麼做。因爲跟高拱鬥起來損失太大。反正他已經時日無多,等他下臺不香麼?
還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爲接下來張居正柄國的十年做好鋪墊。
當時他便定下章程,張相公和高相公同心戮力,共襄盛舉時,自己要鼎力支持。
日後兩人反目了,自己也絕對不能暴露不馴之心,更不能讓張相公感到威脅。最好還要遠遠躲開,置身事外,不要看到張相公內心的猙獰。
那樣,非但偶像會破碎,張相公日後坐上宰輔之位,一樣會像高拱那樣,視自己爲眼中釘的!
因爲決定腦袋的是屁股,而不是腦袋本身。哪怕自己是他的半個兒,如果表現的太過強橫,江南集團和自己的大移民事業,都會遭到他無情打壓的。至少得不到鼎力支持。
相反,適當的示弱,表現出對岳父大人的依賴,未來的處境就會好很多。
趙昊最大的優點就是一旦定下章程,便會照章辦事。
所以他過完年,便會回徽州再辦一次婚禮去……
ps.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