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衙門,尚書衙中,正進行着有關未來海運衙門的第十八輪談判。
平素以技術性官僚自詡的戶部官員,可算見識到什麼是真正的技術了。
由皇家海運派出的談判團隊,諳熟每一條朝廷法令,死扣每一條細則,嚴謹的令人抓狂。
一輪輪艱苦的談判,自年初起一直談到年中,距離達成協議,依然遙遙無期。
這讓高閣老分外惱火,已經臭罵過戶部尚書張守直兩次了。
張守直是有苦難言啊。誰讓人家皇家海運後臺硬,他個尚書也惹不起呢?
這位元代右丞相忙古歹的九世孫,只好親自上陣,來跟皇家海運談判。
爲了對等,趙昊只好勉爲其難,頂着酷暑來戶部衙門,陪張部堂嘮嗑。
雙方寒暄之後,在談判桌兩端坐下。戶部官員將厚厚的草案捧到張守直面前。
“趙公子,咱們今天一定要把第十條的全部六十款過完,爭取這個月就把合約簽了。”張部堂先給今日談判定個調子道:“元翁就限期十天,咱們拖不得。”
趙昊輕搖摺扇,不爲所動道:“還有五十條,九百八十款呢,十天不睡覺也談不完的。部堂,再跟元翁通融則個吧。“”
他身邊的朱時懋也歪着頭道:“就是,磨刀不誤砍柴工。這會兒着急將究過去,將來要出大問題的。”
“我看你們根本就是存心拖延時間!”見部堂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這幫傢伙還是冥頑不靈,負責具體談判的戶部右侍郎楊巍怒而拍案道:“奉勸你們一句,別做夢了!這回談不妥,誰也別回去了,什麼時候簽字,什麼時候放人!”
“呦,這是要霸王硬上弓啊?!”朱時懋冷笑着把頭歪向另一邊。
“對付你們這些目無王法的狂徒,只能如此!”楊巍是在宣府、陝西當過巡撫、帶過兵的,最適合唱黑臉。他殺氣騰騰道:“不在文書上簽字畫押,天王老子也別想把你們撈出去,我說的!”
“好,我要是走出去了怎麼辦?你就是個王八嗎?!”朱時懋也被激怒了。
“你要是走不出去怎麼辦?是歪脖王八嗎?”楊巍哂笑道。
“你!”朱時懋擼起袖子,朝楊巍衝去,一衆戶部官員和皇家海運的員工趕緊分開二人。
場面一度十分混亂,唯有張部堂和趙公子神態自若,一個喝茶一個扇扇子。
但張守直的心裡可不平靜,他知道趙昊難纏,沒想到這麼難纏。能頂着自己和高閣老的壓力,把談判一拖就是幾個月。
唉,何止幾個月?從前年年底,高閣老首倡此事到現在,都整整一年半了。海運衙門的影兒還沒有呢!
這種事,在雷厲風行的高閣老手下絕無僅有。他這個戶部尚書的壓力可想而知,不然也不至於動了物理說服的念頭。
其實趙昊壓力也很大。因爲成立兩年的大柵欄證券交易所,剛剛經歷了驚心動魄的‘四月股災’。且隨時都會發生下一輪的雪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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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四月初,朝廷要成立海運衙門,與皇家海運均分海貿份額的消息,終於傳遍了京城,引發了投資者對集團前景的悲觀情緒,開始紛紛拋售手中的股票。
短短數日之內,西山集團的股價,從每股三十五兩一路下挫到十八兩,慘遭腰斬。
就連盧溝橋公司也受到連累,股價從二十五兩跌到了十五兩……
兩隻大盤股的暴跌,又引發了投資者的集體恐慌,讓大柵欄證券交易所內的三十六支中小型股票慘遭踩踏。有的腰斬,有的斬到了腳脖子,血流成河,慘不忍睹。
歷史尤其是經濟史,會永遠記住這個日子,隆慶六年四月,發生了大明乃至全世界第一次股災。
幸好股災發生時,趙昊正好在京城,當機立斷調動集團存銀護盤,還跟乾孃各自掏出兩百萬兩,開出了二十兩一股的大買單。前前後後,集團和股東們砸進去上千萬兩,這才堪堪穩住了股價,沒有觸發進一步的雪崩。
目前,西山集團的股價在二十兩上下浮動,盧溝橋公司股價恢復到十七兩。被無辜牽連的各中小股票也得到了喘息之機,沒有跌穿內褲。
這次股災是一次對投資者的風險教育,讓他們終於明白,交易所門口那塊大銅牌上,‘股市有風險、入市需謹慎’十個字,不是鬧着玩兒的。
原來股票這玩意兒,真的不是隻漲不跌啊……
這次‘四月股災’最大的影響是,已成驚弓之鳥的投資者們,失去了對股票的盲目信任。若非趙昊及時救市,怕是一百五十年後的南海泡沫,就要在大明提前上演了。
南海泡沫令英國股票市場大受挫折。在隨後一百多年時間裡,人們對股票交易避而遠之,甚至連帶着股份公司的發展,都收到了一定程度的阻礙。
這是趙昊無論如何都要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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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衙中,正在上演全武行,忽然有傳旨太監滿頭大汗衝進來,說兩宮宣兩位神醫火速覲見,馮公公請趙公子也趕緊一起去。
趙昊便站起身來,朝着張守直拱拱手道:“抱歉部堂,晚輩先走一步了。”
“快去快去,宮裡的事要緊。”張守直忙不迭將他送到院中,待趙昊的身影消失在儀門後,他嘆了口氣,對身後衆人道:“這陣子大夥兒辛苦了。都散了吧,回去好生歇幾天……”
“遵命。”朱時懋和皇家海運的談判團自然求之不得,馬上收拾東西閃人。
楊巍卻難以接受,這不讓自己枉做了惡人嗎?
待外人走光,他忍不住對張守直道:“部堂,這次半途而廢,下回再嚇唬他們就不靈了!”
“下回?”張守直看他一眼,滿臉苦笑道:“二山,你剛進京可能不太敏感。沒聽出來嗎?宮裡出大事了!”
“沒聽出來。”楊巍是蔥黨,腸子彎彎少,又剛進部不久,確實還沒摸着門道。
“剛纔,那傳旨太監,說的是兩宮宣神醫火速覲見,這一句話,透露多少消息啊!”張守直便小聲分說道:“按規矩,無聖旨,外臣不得入禁宮。現在兩宮不經皇上,直接出懿旨傳民間的神醫,你說是幾個意思?”
“再說,我大明只有一位皇后,什麼時候可以公然說是‘兩宮’了?”頓一下,他又幽幽道:“有些人已經迫不及待要兩宮並尊,邀寵媚上了……”
“……”楊巍聽得後背直髮涼,半晌才澀聲問道:“部堂,這些人是元翁的人,還是張相公的人?”
“他們來找的是誰啊?”張守直投去看白癡的目光。
“趙公子,他是張相公的女婿……”楊巍臉色煞白,這才明白部堂爲什麼說談不成了。
想到自己方纔對趙公子喊打喊殺的樣子,楊巍一陣冷汗津津,恨不得那軲轆不算,掐了重拍……
“部堂,皇上真的?元翁真的?”他巴望着張守直。
“皇上凶多吉少,至於元翁,唉……”張守直長長一嘆,他也是嘉靖二十二年的進士,外人眼中的鐵桿高黨。想到自己半生奮鬥,卻因爲被旁人牽連,就要化爲泡影,他便萬念俱灰,覺得不如遁入空門。
“沒意思,真的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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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趙昊趕到‘清河縣’最大的那座花園子時,萬密齋和李時珍已經進去聚景閣有一會兒了。
閣外捲棚下,立着焦急的高拱和張居正。還有高儀和成國公,不過這兩位身體都不好,是坐在杌子上的。
趙昊還看到了雞公公的身影,知道乾孃也聞訊趕來了。
看來所有人都知道,皇上的情況大不妙了……
他上前向一干公卿大臣行禮,高拱目光空洞的點點頭,張居正給他意味深長的眼神,高儀勉強露出一抹沉重的笑容,只有成國公熱情的爲他點贊。
焦急的等候了一個多時辰,馮保從聚景閣中出來,走到趙昊面前低聲道:“兩位娘娘請趙公子進去。”
又對成國公和三位大學士道:“兩位娘娘也請四位進去一起拿個主意。”
“遵旨。”五人趕緊整整衣冠,垂首走入堂中,向珠簾後的兩宮行禮。
一個抽泣的女聲叫他們起來,然後帶着哭腔道:“兩位神醫,你們說吧。”
“是,娘娘。”萬密齋和李時珍趕緊恭聲應下,然後轉過來對趙昊道:“別的法子都沒用了,只有出絕招了。”
“用吧,別忘了做皮試。”趙昊點點頭,算是完成授權。
“嗯。”李時珍微微頷首,轉身進去內間,準備皮試。
“萬大夫,”萬密齋本想也跟着進去,高拱卻叫住他,用蒼老的聲音問道:“聖躬如何?”
“很糟糕。”萬密齋沉聲道:“簡單說,之前的治療,只是祛除了體表的毒,但沒有祛除體內之毒。現在毒已入腦,所以引發了皇上昏迷。”
說話間,珠簾後的抽泣聲越發明顯了。
“……”高拱身子明顯晃了晃,張居正趕緊扶住他。然後高閣老巴望着萬密齋問道:“那用你們的法子,可以救得了皇上嗎?”
“首先要做皮試,合適用藥才能注射。”萬密齋緩緩道:“其次,此毒對人腦的損傷是不可逆的。所以就算能把病人救回來,也不可能復原如初,會留下嚴重的後遺症。”
“比如呢?”高拱艱難問道。
“癡呆、癱瘓,失明、失聰……”萬密齋每說一個詞,都像是一記重錘,重重打在高閣老的心口,讓他直欲吐血。
ps.再寫一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