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另一處車水馬龍的地方,便是趙家衚衕了。
昨日,宮中已傳出旨意,着少婦、吏部尚書銜,武英殿大學士趙守正,加左柱國、進中極殿大學士。也就是俗稱的內閣首輔……
當然,趙守正是要按例上表謝絕的。這會兒才上了一次本,且得再蘑菇好些天呢。
不過誰又會當真呢?所以百官在太師府弔唁完了,轉頭就過來給新領導請安了。
前任剛掛,而且還是兒女親家,趙守正當然不會接受道賀,便讓門子只留下拜帖,來客一律擋駕。
相府的門子依然還是趙守正在崑山當縣令時的門政俞悶。
二十年過去了,俞悶的兄長俞奔,已經是集團行政三級的頂層人物了,他卻把自己生生熬成了門房俞大爺。
其實他大哥,甚至趙昊都好幾次想給他安排安排,俞悶卻堅決不肯改行。說自己幹一行愛一行,從一而終,絕不半途而廢!
如今終於當上了首輔的門子,對他來說也算是人生圓滿,夫復何求了。
再想升級,就得自宮去紫禁城當差了,俞大爺卻是萬萬捨不得自己八房小妾的。
有時候他也會想,要是自家老爺當了皇帝,那到底割不割呢?唉,真是難以抉擇啊,只能到時候看組織需要了……
但願到時候已經老不中用,割不割都沒差……
“昆丁先生,昆丁先生……”一個帶着討好的聲音,打斷了俞大爺的遐想。
“哦。”俞悶這才意識到是在叫自己。他這個別號是十多年前,剛進京時附庸風雅給自己取的,以紀念自己門政事業的起點。但一直不曾叫響,知道的人寥寥。
這會兒突然被人叫起,他自己都蒙了一下。
俞悶忙定睛一看,原來是禮部尚書徐學謨,他趕緊作揖笑道:“大宗伯莫折殺小人,還是叫我俞悶吧!”
“唉,兄弟如今非同尋常,可不能直呼其名了。”徐學謨滿臉堆笑,堂堂禮部尚書當街跟個門子套近乎,也真是豁得出去。
其實徐學謨當年也剛過仇鸞,剛過景王,甚至剛過張居正的。但每次都被彈劾罷官,被景王整那次還差點丟了性命。徐學謨痛定思痛,放軟了身段也終於走寬了路。
當年張居正歸葬,他巡撫鄖陽,因爲巴結到位而得到青睞,入京任刑部侍郎,升刑部尚書,又轉禮部尚書。
但自弘治以後,大宗伯非翰林不授,惟席書以言‘大禮’故,由他曹遷。徐學謨從未進過翰林院一天,卻拜禮部尚書。對這種破壞官場慣例行徑,自然很多人看不慣,只是張居正的決定,誰敢說個不字?
現在張太師已成故人,多年宦海沉浮的直覺告訴徐學謨,自己要成靶子了。便趕緊來趙家衚衕抱大腿了。
“大宗伯要見我家相公?”不過俞大爺當了十年次輔門子,對迷魂湯已經免疫了。“真是抱歉,我家相公現在不便見客,吩咐一律留下名帖,改日定當賠罪。”
“昆丁先生誤會了,愚兄是有公務要請示相公。”徐學謨不慌不忙張開袖口,露出黃色上諭的一角。
“哦,快請大宗伯入內奉茶,小人這就去稟報相公。”俞悶自然知道分寸,趕緊側身請徐學謨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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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府正院後宅中。
新任首輔趙守正,正眼含熱淚向兒子講述張太師的臨終遺言。他是個厚道人,人一死就只記好不記仇了。
“太師跟我說,接任首輔後做三件事,必可百僚歸心,一呼百應,也能讓皇上徹底信任我。”
趙昊點點頭,他並未每日都在大紗帽衚衕守靈,他們翁婿不和天下皆知,做戲還是要做全套的。
“一是蠲免歷年積欠的稅賦。太師說,自隆慶元年至萬曆十二年,各省積欠錢糧,不包括戶、工二部馬價、料價,計銀二百萬餘兩……考成連年追比之下,交不上的就是交不上了。可以奏請皇上命戶部查覈萬曆十二年以前舊欠錢糧,除金花銀外,全部蠲免。”
趙守正的語速明顯比從前放緩了一截,這不是因爲他老了。雖然他已經五十七歲,卻正是爲官的黃金時間。權力這劑不老藥正讓他時刻體驗着精神高潮,整個人的狀態前所未有的好。
其實語速慢是他這些年養成的習慣。大學士不能說錯話,所以話出口前要三思,有時候拿捏不好他寧肯先不開口,回來想清楚了……好吧,就是問問畫家再說。
久而久之,整個人也變得穩重練達,深具相體了。
“岳父大人生前追比欠稅從不放鬆,卻會這樣囑咐父親。”趙昊輕嘆一聲。
“他說爲政者當對症下藥,隨機應變。萬曆初年國庫空虛、邊防廢弛,國家一旦有事,錢糧何出?所以要行‘苛政’,儘快擺脫入不敷出的危局。”趙守正緩緩道:
“所幸這些年新政還有些成效,又天公作美。如今四夷平定,國庫充盈,足以應付三場大戰,再多追比過猶不及。自當趁此時改弦更張,與民休息。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嘛。”
趙昊點點頭道:“岳父這是自己做壞人,讓父親當好人。”
“是啊。”趙守正眼圈微紅,略帶哽咽道:“太師知道爲父不是那塊料。常說居正守正,天意就是讓我爲他守成的。”
“嗯。”趙昊問道:“還有呢。”
“還有就是放寬考成法的標準,也讓百官鬆口氣。但不能一下子鬆開,要一年降一成,最終降到他的七成還是八成,我自己決定。”趙守正便接着道:“一下子降太多他們會懈怠,逐年降還可以每年都收穫一回感恩戴德。”
“是這個理兒。”趙昊點點頭,御下跟養猴確實有共同之處。“不過標準可以降,但仍要嚴格執行,說收到九成就是九成,少一點也要受罰,不然他們就真敢放羊給父親看。”
“哎,太師也是這麼說的。”趙守正嘆氣道:“你們翁婿真應該好好聊聊,他最後幾年實在太孤單了,誰也沒法理解他。我當時就想,如果你在,肯定能和他聊到一塊去。”
“父親想多了。”趙昊搖搖頭道:“萬曆八年之後,我們就分道揚鑣了。除了多謝岳父不殺之恩,我們也沒什麼能聊的了。”
“唉,不至於不至於……”趙守正擺擺手道:“你知道他說的第三件事是什麼嗎?”
“什麼?”趙昊輕聲問道。
“重開天下書院。”趙守正緩緩道。
“是麼?”趙昊鼻頭一酸。
翁婿倆當初故作不和,但其實‘假作真時真亦假’,張居正沒少打壓他和他的人。以至於七年之後,趙昊的也分不清,到底是真不和還是假不和了。
“太師說,當初是因爲全國書院都站在他的對立面,不毀書院、禁講學,改革根本推行不下去了。但既然毀書院、禁講學,改革還是失敗了。那就沒必要再得罪天下讀書人了。”趙守正喟嘆一聲道:
“他還說他死後,必定有無數人呼籲重開書院。這可是個天大的人情,萬萬不能讓外人佔了便宜。”
“唉……”趙昊也深深的嘆息一聲。可想而知,岳父大人最後幾年,是何等的痛苦而絕望。
這時外頭響起輕輕的敲門聲。
父子倆擦擦眼角的淚痕,趙昊沉聲道:“進來。”
俞悶便輕手輕腳推門進來,恭聲稟報說,大宗伯持上諭求見。
這種不能不見,趙守正點點頭,讓小紅更衣,到花廳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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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趙守正出去後,趙昊在書房呆坐良久。
直到徐渭一搖三晃走進來,他纔回過神來。
畫家今年六十七了,自從恢復自由身後,這些年和老伴大江南北都遊遍。如今遊性盡了,作家安心宅在家裡寫完他的《西遊記》,老徐則整日無所事事,又早沒了俗世的念頭,整日吃了睡睡了吃,愈發白胖。
徐渭一屁股坐在趙昊身旁,拿起桌上的茶點就吃。
趙昊見他頭上所剩寥寥的白毛東倒西歪,不由苦笑道:“今天起這麼早?”
噹噹,座鐘報時,上午十一點了。
“媽的,吵死了。”徐渭被紅豆糕噎住,趕緊端起趙昊的茶盞灌下去。緩過勁兒來之後,他對趙昊呲牙笑道:
“咋樣,感動不?”
“還行。”趙昊知道什麼都瞞不過這個多智而近妖的人。
“他這是給你上套呢,你爹官聲越好,皇上越信任你爹,你就越難搞事情。”徐渭哂笑一聲道:“有勁沒處使,難受不?”
“先生何以教我?”趙昊笑問道。
“豈敢豈敢。”徐渭裝模作樣擺手連連道:“這事兒還用教?你老祖宗可是大行家啊!”
“你不用試探我了,當年我說過的話,永遠都作數。”趙昊雙手撐着椅背,坦然看着徐渭道:“我要爲天下除此大害,變一家之法爲天下之法!又怎會自爲禍害呢?”
“當真?”徐渭也定定看着他,那雙沾滿眼屎的老眼,此刻卻透出洞徹世事人心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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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審視趙昊片刻後問道:“倘若日後有人非要給你黃袍加身,怎麼辦?”
“那我就以復辟罪判他死刑。”趙昊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