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然?”貓耳獨眼男子唸唸有詞, 白語冰聽得雲裡霧裡,不由得出聲問道。
鳳羽嘉重新打開識神,隔着識海內半透明的屏障, 與他溝通道:
“這獨眼三尾貓名爲歡, 本是洪荒初期翼望山的異獸。他入魔之後陷入沉睡, 直至被鵸鵌齊嫣喚醒。我對他的瞭解不多, 可以確定的是他與魔祖冥淵曾往來, 有一門驅除兇邪之氣的神通。”
見歡要進入旋風結界,摩空真君想使化身術阻攔,身周卻出現了一圈暗紫色的法紋。
這法紋如若日晷, 有十一個刻度。一道濃黑如線的魔氣,正牢牢地指着零的刻度。
似中了定身術, 摩空真君竟動彈不得, 真元法力再如何充沛, 也無法突破法紋的束縛。
“這是因果之間的‘或然之刻’。在或然變成必然之前,因不能產生相應的果。簡言之, 此時除了我及結界內的你們,山中的其他一切就如同你我的棋子,處於等待因果連結的靜止狀態。”
名爲歡的男子輕抖耳尖毛,看着旋風結界內的白語冰、獵烽和伯奕,不緊不慢地說道。
白語冰全然聽不懂, 只覺這神通十分厲害。識海內, 鳳羽嘉分析道:
“我本以爲他是靠自身的祥瑞之氣驅除兇邪之氣。看來我想錯了。他和司命星君一般, 能操縱因果鏈。所謂驅除兇邪之氣的先天神通, 就是通過改變因與果間的或然因素, 從而逢凶化吉。”
鳳羽嘉分析之際,歡已繞旋風結界狂奔起來, 先是化作數道殘影,繼而變成一道連貫黑影。
轉瞬不知歡跑了多少裡,圍繞這旋風結界,出現了一圈暗紫色法紋。
法紋的刻度本指着五,隨歡越跑越快,法紋所指的刻度變化,魔氣迅疾往十的刻度移去。
白語冰已看不清歡的身影,只覺這貓兒兜圈子跑得十分歡實,不失爲一隻朝氣蓬勃的魔貓。
他懵頭懵腦地胡思亂想。獵烽如臨大敵,放出全副識神,竟捕捉到了歡與風同速的一瞬。
原本無堅不摧的罡風,就像靜止了一般,這獨眼三尾男子輕巧曼妙地躍入結界內。
“白恩公,小心,這魔物進來了!”獵烽持雙戟在手,劈出數道神雷,閃電般掠去應戰。
貓兒似地敏捷,歡連跳帶縱,避過炸開的神雷,足在獵烽臂上一點,已悄然翻至獵烽身後。
五指尖翻出爪般的彎鉤,便往獵烽的後頸一撓:“——你太慢了。”
白語冰從旁觀戰,發現獵烽身周也出現了法紋。
獵烽出招之際,法紋所指的刻度,在零和一之間,招式被歡化解之後,刻度歸爲零。
“刺兒!”眼看獵烽的後頸不保,他喚化血鯪晶木道。
化血鯪晶木應聲縱出荊棘枝條,樹周隨之也現出法紋刻度,所指的數值爲五。
荊棘搶至歡的身側時,歡的爪子夾帶的勁風已撓傷獵烽的後頸,傷口深可見骨。
化血鯪晶木一擊不中,歡搖動細長的三根尾巴,在白語冰和伯奕之間閃轉騰挪,還不忘評價:
“少見的樹,可惜樹就是樹,受草木族反應遲鈍的限制。而且,你好像只是個實體化身罷?嗯,種子化身。真身不僅不在此處,還離得很遠,難怪如此遲鈍。”
旋風結界內的地盤只有方圓三裡地,化血鯪晶木不能誤傷白語冰等人,無法密集地施展荊棘。
如此追逐一陣,枝條竟被歡引得打成結,掙動不已。
白語冰還是頭一遭看化血鯪晶木吃癟:“刺兒,你不行啊!”
化血鯪晶木冷聲道:“小滑頭,你行你便上。”
白語冰和鳳羽嘉結成共識契,頗有一種酒勁上頭要去打虎的亢奮之感。
他強定心神,煞有介事地對歡道:“貓兒,你方纔說,擒賊先擒王,你拿住我,獲勝的概率爲九成。這個概率指的是對大局的影響罷?那你有沒有想過,你拿住我的概率,有幾成呢?”
“……”歡搖了搖尾巴,他和白語冰的身周,皆已浮現暗紫色的或然法紋。
他的法紋刻度在十,而白語冰的法紋刻度在零。這完全是一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但他還是很耐心地解答道:“我以絕對優勢,和絕對劣勢的你作戰。退一步講,就算你有還手之力,除非擊敗我的概率無限接近十成,否則,我皆能改變你的或然刻度,你決不可能取勝。”
這旋風結界內已滿是化血鯪晶木轉化的冰靈。白語冰與歡磨嘴皮,手中已聚出一柄冰刃長劍。
鳳羽嘉識神一掃,對白語冰說道:“你不是他的對手,如今只有一法,我中斷修復此山。”
白語冰否決:“那你不就會被魔氣反噬嗎?萬一入了魔,釀成什麼赤明成劫,事就大了。”
“白語冰,你擡頭看天。”依鳳羽嘉所言,白語冰擡頭看天,只見那名爲齊嫣的三頭骨翼女子,手掌竟已掏入摩空真君的胸膛,維持着一個要捏碎摩空真君心脈的怪異架勢。
鳳羽嘉道:“這就如六博。你們的成敗,與摩空、垂雲和逐天等人的生死已牽上因果。你們每敗一次,對方的魔物就會行動一步。你不要胡鬧。是我小看了此山的魔物。我中斷修復此山,魔物也將逃出《山河社稷圖》。你做好準備,屆時摩空等人不能行動,陵光和赤霞會率軍趕來相救……”
“……”白語冰也知曉着了田忌賽馬的道兒,想的卻和鳳羽嘉不同。
齊嫣的執念是剖開摩空真君的胸膛,而不是毀了摩空真君的內丹。
心脈被捏碎,對摩空真君這般的羽族戰神而言,並不是致命傷,何況百鳥宮還有回春池。
“聖前,勝敗乃兵家常事,你難道從未敗過?狹路相逢勇者勝,別一驚一乍的,想要贏嗎,就要先學會承受失敗。你都說這像六博,哪有棄帥保車的道理,是不是?若是以你被魔氣反噬爲代價才能保住我們的性命,榮貴妃娘娘和三位將軍決不會妥協,奴婢小爺我也一樣。還是說,因小爺我識海內有宵行的識神,聖前你才自亂陣腳?那更沒必要了,安安分分當個鰥夫寡婦罷。”
鳳羽嘉還想與他爭執,他強行曲解道:“好了,我知道,聖前你最擔心的是我,是不是?”
這番對話看似漫長,實則電光石火,乃是識海內的識神隔着屏障彼此感知溝通。
由於他二人意見相左,共識契的默契頓減。如此談崩之後,白語冰一時無法再感知鳳羽嘉。
爲防鳳羽嘉中斷修復此山,他只得立即動手:“——伯奕,保護我!”
伯奕之前受齊嫣的笑聲影響,妖丹內的法力失控。此時齊嫣被或然之刻定住,他已緩過勁來。
聽得白語冰的命令,他持彎刀冰刃攻向歡,身周法紋刻度浮現,勝率只有不到三成。
歡敏捷地避開冰刃,爪子順勢劃斷伯奕的一臂。伯奕乃是大團冰靈聚形所成,並未流血。
白語冰放出些兒識神,引伯奕斷臂的冰靈重歸原位。法紋刻度隨之改變,由三到零又到三。
歡“哦”了一聲,瞧見伯奕不是肉身,也不與伯奕糾纏,便往白語冰所在處攻來。
伯奕再次阻攔,剎那又受了幾處傷,被白語冰迅疾引冰靈脩復。
白語冰自己也沒閒着,一面聚靈一面問受傷的獵烽:“獵烽將軍,你還能動嗎?”
獵烽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後頸血流不止。聽見白語冰問話,他難以迴應,咬住牙,擡起一隻手,掌心一小團閃電神雷,直往後頸傷處按去。竟是以此法燒灼止血,強行刺激自己保持清醒。
“獵烽將軍,回照術!”白語冰顧不得謳歌此鷹的堅強。他與獵烽切磋已久,片語可傳意。
“……機會。”獵烽果然領會,渾身一震,嘶聲吐出兩個字。
白語冰聽罷,一手持冰刃長劍,一手摘下頭頂的孔雀翎,和伯奕一齊纏住歡。
歡又流露出些驚詫的神氣,白語冰如此排布後,這三人的法紋皆有所變化,勝率提高了稍許。
白語冰卻是臨場發揮,手忙腳亂。他既要聚靈脩復伯奕的傷處,又要以孔雀翎御風帶動自己躲避攻擊,還要以冰刃長劍援護伯奕的妖丹。這時,獵烽已念罷五雷秘法回照術的咒訣。
閃爍的電光掠過地面,戰局中忽添了數個幻象,是方纔伯奕和白語冰出招的幻象。
歡微一怔,眨巴獨眼:“幻象?想讓我分不清孰真孰假,但我又不靠眼睛。”
似他這般的魔物,識神足以辨認周遭的生靈,身形一晃,便毫無阻礙地向白語冰抓去。
要至白語冰身前時,歡倏地一滯——白語冰身周的法紋刻度,竟顯出其勝率爲十成!
究竟發生了何事,爲何形勢突變,或然之刻判斷這小龍會獲勝?
歡這般一遲疑,待明白獵烽是以回照術復現了他入旋風結界時的法紋,白語冰已逃竄開去。
“雕蟲小技。”歡有些不甘地道,因太過依賴或然之刻的法紋,他還是被幻術給騙了。
獵烽微微有些成就感,又覺慚愧,他能做的只有這麼多,想掙扎起來,身體卻尚未恢復。
白語冰至此已差不多看清了歡的招式,奈何身法跟不上,操縱孔雀翎又多有不便。
“媽媽的,這麼拖延,也不是辦法。”這些年造伯奕,他自身也並非一無所獲。
他與冰靈溝通已是爐火純青,只不過百鳥宮的冰靈有限,有許多想法尚未逐一試演。
這時化血鯪晶木已解開打結的荊條。由化血鯪晶木掩護,他雙眸一空,全副識神離體。
旋風結界內滿是冰靈,他的識神附於細碎的冰靈之上,便命這些冰靈向自己聚攏。
一時間,雪光閃動,冰霰狂涌,貼合他的身軀,一件冰雪製成的銀白鎧甲漸凝固成形。
龍丹未毀時,他本有自己的戰甲,依樣畫葫蘆,聚靈重塑此甲,比造伯奕快許多。
他以識神操縱戰甲的冰靈,心念一動便可奏效,也比操縱孔雀翎快許多。
只要聚成此甲,約莫可以如龍丹未毀時,自如地施展身手。
歡沒想到他三人如此能耗,一時無法殺死化血鯪晶木護住的白語冰,調頭解決重傷的獵烽。
伯奕護住獵烽作殊死搏鬥。此時戰甲成形,白語冰手中劍光一吐,冰劍倏化作雪鞭,將歡攔腰纏住,往回一拽。歡見他雙眸無神,只是身法迅捷許多,揮爪撓斷雪鞭,口中說道:
“你把識神附在冰靈上,自己操縱自己,彌補身法的不足,有一個致命的弱點——”
說着話,歡炸開尾巴毛,猛地釋出威壓。
白語冰確是缺乏操縱冰靈的實戰經驗,驟覺一股瀕死般的森冷之意,排山倒海迫來。
若非鳳羽嘉已與他結成共識契,識神比之前穩固,這威壓便能一舉擊潰他的識神。
即使如此,他的身形也是一滯,冰靈戰甲險些崩散。化血鯪晶木見狀叫道:“小滑頭。”
白語冰正愁冰劍雪鞭不好使,便聽得化血鯪晶木呼喚。他鬥志高昂時,似與化血鯪晶木有些感應,一下子便明白,化血鯪晶木是想與他共同抗敵。他操縱一股冰靈卷向化血鯪晶木。
化血鯪晶木旋即化作一根通體漆黑血光環繞的長鞭。冰靈帶着這根古怪的長鞭飛入他手中。
這乃是化血鯪晶木第一次化爲兵器。即便是種子化出的兵器,也使周遭的氛圍爲之一變。
“……???”白語冰隨手一握,銀髮便被此鞭的氣勁掀得往後飛揚,是個怒髮衝冠的模樣。
神識一掃手中鞭,漆黑的鞭身散發出太陰之氣。如雷電爆開的血光,則釋放出魔物般強大的威壓和怨戾之氣。白語冰心道一聲“什麼鬼”,來不及質疑化血鯪晶木的化形,揚鞭再次襲向歡。
與此同時,鳳羽嘉因無法再感知白語冰的情形,想以默契恢復共識契,只得暫且認可白語冰的做法。這便有些微妙了,他是作爲夫君與白語冰結契,白語冰本該由他引導,奈何拗不過白語冰。
如此調整思緒,勉力說服自己,直至發自內心相信白語冰能獲勝,鳳羽嘉方纔重新看清戰局。
奇怪的是,他本該隔着識海的屏障,透過白語冰的眼睛,看清白語冰看見的情形。
此時,白語冰卻似修得神體,張開了神域,連帶他,也能感知到方圓三裡的一切動靜。
神域乃是將識神、威壓和所擅長的法術一齊外放,所形成的一種以便近身搏鬥的結界。
一如織網捕捉獵物的蜘蛛,張開神域的神,在此域中無所不知,可以迅速做出反應。
鳳羽嘉無言地查看白語冰的神域,原來只是識神離體依附周遭的冰靈,並非真正的神域。
再看白語冰,雙眸如夢遊般無神。裹着冰雪戰甲的頎長身軀,正如提線木偶與歡酣戰。
手中一柄血光纏繞的黑刃,隨招式變更,瞬息已變幻了刀槍劍戟等十餘種兵器的形狀。
使兵器的法子甚別緻,一招遞出,身形也在人與龍之間靈活切換。剛柔並濟,酣暢淋漓,恰如恣意潑灑的墨書。招式充滿張力,佈局密不透風,有着龍族作戰時特有的矯健、靈動和威嚴。
鳳羽嘉心神微亂。血光纏繞的黑刃,毫無疑問,是宵行最爲厲害的本命法寶,玄元化血聖兵。
這法寶本只叫玄元聖兵,乃是玄元之晶和太陰真水練成,如水一般,可隨意化形。後添化血二字,是因在神魔大戰時,宵行斬魔甚多,魔血戾氣附在兵刃上,使此兵有了化血的詭奇效力。
白語冰絕非是被宵行前世的識神操縱了,二者使用此兵同樣行雲流水,作戰風格卻截然不同。
宵行當年是銳不可當乾脆利落,而白語冰此時是花樣層出不窮。
“……”儘管不想承認,但鳳羽嘉發覺,單論招式收放和戰略意圖,白語冰更加圓熟老練。
這小海龍比龍祖宵行老練,不知自己爲何有此觀感,彷彿發了一場夢,鳳羽嘉頓感心力交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