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曾經提醒毓敏逃跑的那個年輕師爺站了出來,走近毓敏身邊,低聲回了小主的話,說道:“這原是一場誤會來着。果親王此刻進了怡府,看樣子會在咱們府裡頭用過晚飯才走……”
毓敏也只好將裝傻進行到底,假意詫異道:“將才那隻五顏六色的大叔,當真是我家十七爺爺?”,她明明已知答案,還是隻能佯裝意外。
那個年輕的師爺也是個乖覺醒事的,也就配合着毓敏做作了這樣一出假戲。此人捧哏說道:“就是啊!事先誰又能想得到呢?竟然是果親王大駕光臨。這位爺端的是低調謙和,全然沒有擺出王爺的威風做派來!也難怪咱們認不出來!”
這一主一僕兩個說了這樣一段相聲兒以後,整件事情都變成了允禮自己活該。誰叫他沒在事先照章辦事兒,依禮擺開了親王儀仗隊來呢!誰叫他沒事兒學人家微服出行!這完全就是允禮出門時沒有依足了禮法規矩來辦事兒!我方完全就是無辜的!
“你說得很對!”毓敏抿着小嘴兒忍住不笑,衝這師爺相詢道:“你叫個啥?以後可願意長隨在我身邊辦事兒?”毓敏此刻正是用人之際,見到可造之材,都不肯輕易放過。
“感謝格格擡愛!我叫馮瑛。曾經考中過雍正四年浙江省會考第八名。只因爲那年江西和浙江兩省爆出了一樁科場大案,皇帝降旨,取締了浙江省十年的進士資格。所以馮瑛如今是一介白身,蒙先怡王不棄,收錄在王府裡,充任一個小小的刀筆匠。”
此人既不肯叫毓敏小主,也沒有自稱奴才。這倒是暗合了毓敏的心意。原來此人曾經還是個舉人的履歷,恰好遭罹了查嗣庭科舉逆案,功名身份全都被朝廷褫奪,遂成爲一個既非奴僕亦非士子的邊緣人物。
所謂刀筆匠,乃是他的自謙之語,其實是個幕僚師爺的意思。
只可惜他是雍正四年投到胤祥府上,沒隔幾年胤祥便仙逝了。胤祥死後,怡府落在了兆佳氏和弘晈的手裡,這兩個都是不成器的,馮瑛也就無所作爲,成天跟着小主上街打架滋事,聊遣平生不得意。
毓敏一聽到這個年青的師爺自稱名叫馮瑛,心裡頭就是一動,忍不住想起了紅樓夢裡頭還有個名叫馮紫英的角色來。轉念想想,卻又不對。馮紫英自是王孫公子,和眼前這個沒了功名出身的白身青年,完全就不搭界。
這種事情不可以牽強附會的,毓敏只好收回了心中飄過的那一縷幻想,重新審視這個名叫馮瑛的青年男子。
即便跟紅樓夢的角色全不相干,此人也算是個有用的人才。
“馮瑛?好名字!”毓敏由衷讚道,“那以後你就跟着我吧。回頭我自會跟奶奶和父王分說明白,討了你過來五姑娘的書房裡,做個筆墨執事,卻不知你意下如何?”
其實毓敏有心將此人提拔起來做個管家,可是五姑娘並沒有開門立府,在怡府裡頭也並沒有分擔着什麼持家理財監管下人的職司,她是沒有資格擁有一位屬於自己的小管家。五姑娘所住的繡樓,雖說沾邊了一個樓字,其實卻是一片明三暗五結構的獨立院落,有正廳和東西兩廂,有前庭有廊廡耳房有廚房還有後花園,其實是用得着一位兩位給力管家的。只是女孩子身邊按例就會用些婆子和丫頭,並不適合公然在廂房或者耳房裡頭豢養起一名兩名青年男性管家。
——除非是毓敏執掌了怡府裡家務方面的相關職司。那才用得着幾位專門供她驅策的管家執事人員。
因此毓敏特意繞了個彎子,新創出“筆墨執事”這樣一個怡府中從未有過的新頭銜。
顧名思義,這個新設職司,就是負責當槍手爲小主人代筆作弊的意思。
大清權貴豪門王府,在這個年月恰好是沒有學得真正的文化,卻剛好進入了一個很喜歡假裝有文化的過渡時期。在未來的數十年裡,乾隆爺可是要瞎掰胡謅出上萬首打油詩來的。毓敏在21世紀後世也見過了若干胤祥、弘晈、弘曉所撰的詩篇。
毓敏的爸爸弘晈日後自有雅號叫做“東園菊叟”,園中所蒔波斯種綠菊分爲神品、逸品、幽品、雅品諸種名目,一時令京城士大夫爭相求購。
七叔弘曉也自號爲“冰玉山莊主人”,著有《明善堂詩集》,他也是個假裝斯文的滿族王爺。毓敏從小便親眼瞧着這位七叔玩泥巴斗蟋蟀,耽迷於低俗遊戲,他又怎麼可能靜得下心來學習詩詞書畫,這顯然都是幕僚師爺們捉刀代筆做作出來的虛僞成就。
此刻怡府之中尚還沒有正正經經的“筆墨執事”,不過日後就一定會有,不但會有,還將蔚然成風。毓敏不過是借了金手指的透視,首開這個先河。相信這個倡議一定會得到祖母和爸爸的欣然首肯。不但獲得首肯,接下來毓敏爸爸還會跟着毓敏照葫蘆兒畫瓢,依樣學樣,大肆招聘代筆作弊的槍手執事。
這只是毓敏一廂情願提出來的構想,尚需徵得馮瑛本人的同意。
馮瑛這傢伙曾經是中過會考第八名進士的人,雖然這場大考的成績最終被徹底作廢,兼又觸發了無數人頭落地的一樁大慘案,並導致了浙江學子十年之內禁止參加科考,但是此君的學識文章,自有其超凡脫俗的實力。寒族文士的清峻傲骨,此君也很可能會或多或少秉持着一些的。倘若他凜然傲然,不肯屈就,毓敏倒也不好勉強了他。
所以毓敏才謹慎動問馮瑛本人意下如何。
馮瑛當即便拱手答謝說道:“爲格格伺候筆墨之事,請恕馮瑛不敢奉召。想我怡府之中,才識過人的奇女子俯拾皆是,格格何不在這些清水做成的好女兒當中,擇優選材,旦夕隨侍身邊?馮瑛自是個泥土捏成的濁物男子,其實是不敢唐突,生怕說錯了話做錯事情,點污了格格的明視和清聽。”
“咦?”毓敏雖然吃了對方的婉拒,卻也沒有生氣,她倒是興趣盎然,忍不住八卦起另外一件事由來:“水做的女兒!泥捏的男子!這番話兒你卻是聽誰說來?”
身在紅樓夢中,乍然遇到有人發此妙論,那是必定不容錯過,必須盤根問底,務必要訪出此話的原始出處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