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十來歲的小孩子都懂得這個道理。
幻想類的日漫劇情之中常有這樣子的橋段：可以折射內心的一面鏡子。看見鏡中幻像的人，心中所想的是惡魔，便看見了惡魔，心中記掛的是仙人，便會瞧見仙境。明月夜短松岡，不思量自難忘，小軒牀正梳妝。真心思念亡妻的蘇東坡，會瞧見多年前已經死去的小嬌_妻坐在小軒窗旁正在梳妝。
紅樓夢中的賈雨村乃是個碌碌之輩，毓敏說起那個有幸誤入了神仙門府，卻只瞧見老僧枯坐的，就是那位不爭氣的賈雨村大人。按紅樓夢所寫的細節，他當時是看見一副對聯“眼前無路想回頭”，於是賈大人便傻傻的掉頭走掉。失之交臂走了出去之後，這才邂逅了冷子興，兩個人進了酒樓，飛段流長，熱議起賈府的八卦緋聞來。
誤入警幻世界看見苦海無涯妖魔橫行的人，倒有兩個，一個是男主角賈寶玉，此事紅樓夢裡寫得分明。另一個卻是弘曆，毓敏的前世曾經告知過她，前世的弘曆曾經誤入此間，卻被嚇得退了出去。
鏡花水月空間在某個意義上就有點好像害死賈瑞的那個風月寶鏡，這一面只會看見骷髏，翻過那一面就看到蒼老師出演的那種動作大片。
卻不知道四爺倘若當真覓得了這個寶貝兒，他老人家究竟會瞧見怎樣的幻象呢？
這件事情可就耐人尋味了。若說是因果福報。四爺平生整死了那麼多哥哥弟弟，以及無數官吏和平民，他大約是不敢擅闖那樣一個鏡子空間的吧？他一旦誤入。會大發一場無數餓鬼前來索命的聊齋噩夢吧？可是，這話卻也不敢說得死了，鬼知道四爺內心怎麼想的，說不定他自個兒內心固執認定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把國家治理妥當了，雖然手段殘酷，卻坦然不懼，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什麼什麼的。我自一口底氣足，啥也不怕。
想來前者那種可能性發生的概率更大。大得多。
小公主這麼一說，皇帝就默默思忖起來。這時候已經深夜，當晚要裁斷的諸般公案已經逐一了結，娘娘回到了殿後屬於她的臥房去休息。弘曆交過差之後也回了自己的王府。
養心殿西暖閣裡已經沒有閒雜人等，只有兩個李公公里頭那個哥哥德順近身伺候着，其他侍衛宮女太監們都被斥退到迴廊外面的另頭遠遠的候着，聽不到皇帝跟小公主說話的具體內容。
毓敏暗自盼着四爺自己放棄追索那個寶貝空間。
不過，這樣輕易就搞定四爺，似乎也不大可能。四爺的性格力量顯然是極其強大的，他的神經線堅韌得很，不然也不會在這麼多年的腥風血雨謀鬥世界中成爲大贏家。所以毓敏扔出來的這個鏡子哲學之論，只能令四爺一時困擾。內心惴惴不安，卻並不能阻止他老人家繼續窮追不捨。
揣摩起來，老人家即便明知面前是苦海無邊。也還是親自會衝進親眼瞧瞧的，就好比俗話常說的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流淚那種。
倘若四爺真的倔強不肯放棄他對佛寶金波般瓶的探究和攫奪執念，毓敏便打算帶他進去逛逛。
這是個冒險的打算。有風險，但也有巨大好處。
金波般瓶這個名字是毓敏聽皇帝自己嘴裡說出來的，毓敏不知所指。想來皇帝手下的情報網手眼通天，翰林院的學士們精通佛理。對這些佛門珍寶的來歷和功用，早已摸清吃透。
所以毓敏是不能拿這個鏡花水月空間的基本屬性來胡說八道忽悠皇上的，皇上對此寶所知的情況說不定倒比毓敏更多一些，只不過他是檻外無緣之人，一直不得其門而入。
在某個位面，毓敏現在可以料定雍正皇帝死在十三年的謎案，就是因爲他終於找到了這個寶貝兒，然後被這寶貝害死。
此刻，四爺自己當然是急欲得到此物，毓敏是有心成全了皇帝的這番念想，卻又顧忌着會不會提前一年害死了他。這番好心和擔心，都是真實無誤的，所以不會在四爺的面前穿幫露怯。毓敏一直十分謹慎在意這個細節，她的年齡和心智水平，完全不是四爺的對手，在四爺面前說謊耍花腔完全就等於找死。此刻，毓敏所想的，都是真實動機，可以坦然應對。
皇帝不愧是皇帝，隨即也看出來毓敏的神情顯得怪怪的。
他有點挽尊的意思，又有點不大忍心爲難了小姑娘家的意思，主動相詢說道：“毓敏你是在害怕嗎？你跟金波般之間有段奇緣，你能進出自如，還能帶人進出，你是害怕會惹下麻煩來的意思嗎？”
七歲孩子公然手持千金重寶，孤身行走於鬧市，自然是招人搶劫的一個禍端。
毓敏身懷如此一段奇緣，當胤祥猶在世時，自是沒人敢打怡親王府小格格的歪主意，胤祥過世之後可就難說了。再加上自今晚之後，弘晈不再是毓敏的養父，新一代的小怡親王弘曉也不會特別出力幫護他的這個假侄女兒，毓敏未來的處境略危險了些。
皇帝便笑眯眯的安慰說道：“你且放心！我怎會教你吃了別人的虧！雖然說不上愛逾掌上明珠，可你是愛新覺羅氏的女兒當中最特出的一個，我若不好好照看着你，怎麼對得住前輩祖宗。”
他的說話依舊是外交辭令，可進可退的意思。倘若毓敏是個好的，朝廷自然會加意衛護，若干明崗暗哨都會特派到怡府拆出來的公主府上，皇帝這句話便是個溫和安撫的意思。倘若毓敏是個賣主賣父的叛逆，皇帝說出“好好照看着你”、“對得住祖宗”自然也就是個極其毒辣的威懾語意。
毓敏一聽這話怎麼說歪了去。趕忙兒糾偏申明說道：“不是啊！我纔不怕自個兒惹下什麼麻煩來呢。我是料不定這個金波般什麼的密宗佛寶，對皇帝究竟有益還是有害？”
四爺聽出來小公主話中有話，臉色便嚴肅起來。皺眉道：“你且說說看：你覺得如何便是有益，如何又是有害？”
這還是毓敏說話太過草根，全然不懂得像律師或者外交官發言那樣滴水不漏，她提及不知道有益還是有害的時候，四爺立即聽了出來，毓敏明明是知道了一些什麼事情，這事情中至少有一部分環節是對皇帝的權力或者健康有所不利的意思。幕後的事情倘非如此的話。小公主便不會忽然想起說起這一茬來。
這究竟會是怎樣的不利隱患呢？
雍正皇帝是個虔敬藏密的真心佛徒，是皇帝中的居士。居士中的皇帝，他並不覺得正宗的佛寶會加害於任何一個虔誠真心的佛們信衆。
每個人都瞧不見自己的背脊骨，很多人作惡之時自己並不覺得作惡，反倒覺得自己是在伸張正義和公理。只不過手段略有爭議而已。皇帝在這個問題上頭也不能夠免俗，他雖然殺人無算，自詡都是鏟鋤奸邪，降魔衛道，並不曾懷疑自個兒的本心須臾背叛過大光明阿彌託佛所傳的求真義理。
既然小公主擔心佛寶或會對皇帝有所不利，這意思……莫非是？莫非是這具寶物已然被其他邪魔外道勢力玷污過了？一具不潔淨被污染過的變異法寶，那就有可能帶來各種意料不到的禍患和危險。
皇帝畢竟是五十五的老人家了，毓敏時年才七歲。
男人的歲數漸老之後，心地本能就會慢慢地趨於柔軟關懷。皇帝立即擔心起小公主自身的安危狀況來，憂心忡忡的道：“孩子！每當你出入那個芥子世界入口之時，是不是總會遭遇到什麼不好的事情？”
其實毓敏這時候還從未親身深入到鏡花宮水月殿裡遊玩過。她只是遠遠地眺望到了入口處的漢白玉大牌坊。曾經頻繁出入此間的那個，乃是她的前世。皇帝顯然是沒有發現毓敏此刻的內心是精分成了兩瓣兒的，那一瓣兒確曾頻繁出入於幻境內外，也確實招致了含恨身死的一場莫大災厄，這一瓣兒，卻是從來不曾親身登入進去過。
毓敏雖然沒有進去過。對裡面的一切卻無端端的覺得十分熟悉。這大概是毓敏自行把紅樓夢書中警幻世界的描述代入了腦中，恰好前世留下的魂魄是悄悄閱讀過毓敏帶來的紅樓夢印象的。前世妹紙並不曾指出來說鏡花宮水月殿跟毓敏記憶中的紅樓夢空間大有不同。既然沒有不同，那大致就是同樣的一回事兒了。
這件事情實在太過複雜，毓敏沒辦法跟皇帝解釋明白。
一着急，便衝動道：“皇帝你當年還是雍親王的時候，就崇信佛法，飽讀佛典，這已經好幾十年了吧？你對佛理所知甚多，比我這不學無術的小女孩子懂得多得多了。我想跟皇帝問個明白：您心目中擬想的金波般芥子須彌空間境界，莫非是西遊記那樣的方寸山七星洞神仙門派？那可就不對了哎。您心目中擬想的，我猜應該是佛陀昔日在須彌山頂說法時曾經說過的那個樣子吧……”
西遊記跟水滸聊齋西廂記一樣，都是大元大明留下的文化遺產，舊社會的神書之中只有紅樓夢此時尚未成書，更來不及廣爲人知。其它的文藝形象，此時都是膾炙人口，婦孺皆知。毓敏是擔心皇帝爸爸把神仙洞府想象成觀音姐姐的小南海紫竹林一般，就好像女神苑林似的，想得過於美好和單純，那是誤解，必須糾正。想得太美，自然就忍不住心頭髮熱，一心想跳進此坑。想得更差一些，或可以讓他的熱情冷卻。
“那是個浮空的世界，高逾萬仞。浮空世界賴以浮起的支撐，便是三層旋轉不停的大_法_輪，分別是風輪、水輪和金輪。所以世人皆說風水，西藏又有金_輪_法_王之謂。關於這一切，我不過只是管中窺豹，不求甚解。皇帝您應該是用心精研過的吧？您先告訴我這個，我才說得清擅入空間爲什麼或會有害！”
說到底，毓敏還是忍不住想要阻止雍正皇帝明年的死亡事件，她雖然各種設限爲難，又想要帶皇帝步入空間，又不希望他沉溺其中，只盼皇帝可以像弘曆或者賈雨村一樣，在空間門口打個轉兒，身過山門，卻又廢然而返，從此斷絕了長生不老的幻想，踏踏實實做個凡人皇帝，再不要爲了此事爲難曹家後人，再不要更多爲難了那個躲躲藏藏的真寶玉公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