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方雲在辦公室值了一夜班,破曉時起牀,伸伸懶腰,打個哈欠,就去刮臉。臉還沒有刮完,一個軍官走進來。
中國的情報人員不斷的在日本控制勢力範圍內活動着,而同樣的,日本的情報人員也頻繁的在中國境內活動着。
反諜,也成了一項極爲重要的工作。
而這項工作的負責人之一就是楊方雲。
“你的電報。”軍官開門見山地說道。
楊方雲把電報湊到窗臺旁邊,藉助熹微的晨光,從密碼簽名可以看出,是楊方雲麾下一位最努力、最忠誠可靠的諜報人員從日本發來的。
電文之中說道:“爲執行特殊任務,日方載有精心挑選、特殊訓練的四名間諜,將於三天後二十一點三十分到達福建,將在標明地點登陸。”
楊方雲望了軍官一眼,難得的笑了一下:“開始吧!”
楊方雲打開福建地圖。看來登陸地點經過精心選擇:海灘上一個孤立的凹部被後邊高高的山峰擋得嚴嚴實實,任何好奇的人都不會注意到它。這是登陸者最理想的藏身之地,但如果派人到山下埋伏起來,這個凹部也可能成爲抓獲他們的羅網。地圖標明,這個地點呈新月形,遠離任何村莊,面臨大海,只有一條道路通往陸地。
“情況就是這樣......”楊方雲沉吟着道:“這個方案並不複雜,但在黑暗中任何輕而易舉的事都會困難重重。看地圖上,海灘呈漏斗狀,通知福建方面的常秉宣,派兩人埋伏在漏斗口上面,就是這兒。這條羊腸小道,是海灘的唯一出口,這是四個間諜的必經之路。”
“是。我立刻通知福建方面......”
福建。
常秉宣放下了手裡的電報:“楊局長親自來的電報,立刻準備行動!”
“需要多少人?”他的部下問道。
“十二個吧。都穿便服,以免惹人注目。”
“帶武器嗎?”
“當然要帶。但是沒有我的命令不準開槍。講清楚,要抓活的。”
“是的,明白。”
“每個人都帶手電筒,出發前約定信號。還有問題嗎?”
“沒有了。”
“好吧,午夜進入陣地。通知全體人員七點出發,這樣我們有充足的時間從從容容到達。”
當楊方雲們朝預定方向走去的時候,天色漸漸黑下來。在燈火管制中。汽車指示燈微弱的亮光給人以行進在幻境中的印象。沒有月光,抓捕者像是被蓋在墨水瓶裡的螞蟻一樣。
常秉宣一支接一支地吸菸。已經預感到常秉宣這個煙癮極大的人要備受折磨。爲了不讓火光暴露自己,也許要連續六個小時不能吸菸。常秉宣真想在血液裡多儲存一些尼古丁,在黑暗中又不禁爲自己的荒唐想法啞然失笑。
常秉宣不時看看錶,很順利,照這個速度。完全可以毫不費力地到達陣地。
望着茫茫夜色,一個奇怪的想法油然而生。
常秉宣腦海裡浮現出那張地圖和兩邊各五十里的海岸輪廓。陸、海兩條線匯合在孤立的漏斗形地帶。在常秉宣的想象中,峻嶺兩旁的兩條線不再是漏斗形的,而是一個張開的鐵口,一俟自己進入陣地,鐵口立刻合攏。一個人也逃不了了......
午夜,抓捕者們來到凹部後面的山腳下。常秉宣很快走到十二名士兵和負責具體指揮的那名上尉旁邊,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他們的輪廓。他們在山腳下埋伏好,常秉宣命令他們:
“不準說話;不準吸菸;除非爲了自衛。不準開槍。規定的信號是一旦發現間諜,向離自己最近的同伴亮三下手電!”
一切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沒有任何其他問題,抓捕者們開始張開羅網。萬籟俱寂,只有偶爾某個士兵絆在什麼東西上發出的沉悶聲音。
常秉宣和上尉看着士兵們一個個消失在黑暗中,把漏斗頸封鎖起來。一陣腳踏潮溼沙土的聲音過後,士兵們各就各位,再聽不到一點動靜。
寂靜。除了大海拍打沙灘發出單調的低語、海浪涌上退下那特有的聲音之外,死一般的寂靜。
從開天闢地到如今。大海就這樣一成不變地、單調地涌上退下。這天夜裡,時間彷彿凝固起來。每分鐘都慢騰騰地走個沒完沒了。
常秉宣覺得好像已經過了整整一夜,可遠處村莊的教堂才傳來一點的鐘聲:纔剛剛一點!
常秉宣豎起大衣領子,把手深深插到口袋裡,雙臂緊縮,以抵禦海灘潮溼的冷風。不能吸菸,心裡尤其難受,常秉宣情不自禁地摸摸煙盒,難忍的煙癮使常秉宣心裡爲之一動。
可是,不能!火柴的亮光,燃着的菸頭從很遠的地方就能發現。特別是現在,常秉宣猜想那幾雙敏銳的眼睛正在黑暗中搜索海灘。
時鐘慢騰騰地打了兩點,鐘聲漸漸消失在夜空。然後,三點。半小時以後又看了看夜光錶:剛剛三點半。常秉宣又把表拿到耳邊,它分明在滴滴噠噠走着,表沒有停,自己太性急了。
快四點了,常秉宣轉向上尉嘟嘟囔囔地說:“我真想馬上看到手電筒閃......”
話未說完,只見手電筒閃了一下、兩下、三下。又一個手電筒閃起來,第三個又亮了。在短促的手電光中,楊方雲看到一個奇怪的人影,接着又看到第二個、第三個人影。突然,清楚地傳來了格鬥的聲音,電筒的亮光形成了包圍圈。呼喊聲、格鬥聲和雜沓的腳步聲響成一片。常秉宣和上尉剛剛跑到混戰的中心,人羣就平靜下來。
十二個得勝的士兵押着垂頭喪氣、默不作聲的俘虜。楊方雲心裡想道:“這太容易了!”
一數:一,二,三。容易確實容易,但少了第四個間諜。
楊方雲深信電報上說的四名間諜是準確無誤的。當一個諜報人員冒着風險把一份極其重要的電報發往他國的時候,他對電文都有絕對把握。電報既然說“四個”,那就一定是四個。
但是現在,出奇制勝之後,抓到第四個就比較困難了,特別是夜幕茫茫。只好等天亮再找。也許他蹲在高山和大海之間某個地方,只有靠偶然的幸運才能發現他的藏身之地。楊方雲們的行動迅速利落,但是放跑了其中一個,一切努力都會付諸東流。
能夠從抓捕者的羅網中逃掉,說明這是個機敏、危險的間諜,可能會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甚至會使抓捕者阻止敵人進攻的計劃受挫。只有一點對抓捕者有利:
他沒有走遠。或許就在海灘,因爲唯一的出路已被封鎖。
常秉宣走到上尉旁邊說道:“好了。他只有一次逃脫的機會。我們在這裡等到天亮,肯定能抓到他。利用這點時間來看看抓到的這幾個吧!”
俘虜們穿着整齊,完全是中國人的打扮。每人都隨身帶一些零錢,但數目不大,每人帶一部小巧而強大的發報機。
常秉宣命令三人拉開距離。然後開始審訊。他們像大部分的俘虜那樣,儘管在戰鬥中相當兇猛,但這時卻一攻就垮,因爲他們知道抗拒也無濟於事。他們都勉強地,但相當詳細地回答了常秉宣提出的所有問題。
還沒來得及叫到第三個人,他就主動用中國話對常秉宣說道:“請您跟我談談好嗎?”
常秉宣吃了一驚。隨即用手電筒照了照他的臉。他站得筆直,紋絲不動,只是電筒照到他時才輕輕眨了眨眼。
“當然可以!”常秉宣回答說。
“我是自己人。”俘虜一開口就讓常秉宣吃了一驚。
但是常秉宣很快就冷靜下來:“你說你是楊方雲們這邊的人,很好。今天晚上你們幾個人登陸的?”
“四個。”
“你敢肯定是四個嗎?”
“是的。我敢絕對肯定。一共是四個。”
果然是四個,電報準確無誤。可是,還剩下的一個在哪裡呢?或許天亮了他會出來。
雖然基本確定這個主動交代的間諜是自己人,但常秉宣依舊還是把他看管了起來。
具體的身份是什麼,不是自己能夠管到的。
五點、六點,時間慢慢蠕動着:這一夜好像沒有盡頭。
終於,一條微弱的亮光在地平線出現,慢慢向平靜的海面伸展。很快。海灘上的巨石和人影已經依稀可辨,一刻鐘之後。天亮得足可以開始搜索。
抓捕者排成一行從海灘一端向另一端行進,在若明若暗的晨曦中。一點一點的搜查海灘、洞穴、坑坎和帶刺的灌木叢。
常秉宣叫士兵們回來。原來的隊形已經有些散亂,但仍然警惕地注視着海灘。
常秉宣很惱火,緊握雙拳,看了士兵們一眼。天已經亮得能認出人來。常秉宣從排頭看到排尾,又從排尾看到排頭。突然,問題解決了,楊方雲不由自主地高聲笑起來。
“好狡猾的傢伙!”常秉宣笑着說道。
上尉驚異地看着楊方雲:“怎麼啦?”
“好狡猾的傢伙!”常秉宣提高嗓門重複說道:“你們,士兵們,原地立定!”
全體站好,常秉宣轉向上尉說道:“請你過來,我把你介紹給我的朋友 。”
常秉宣和上尉向士兵們走去,在每個人面前都停下來端詳一下。八個、九個、十個......十一個、十二個、十......
常秉宣停下來,把手放在最後一個人的肩上:“你好,間諜先生。”
他是第十三個人。
事情已經清楚,他利用當時黑暗中的混亂,插到抓捕者的士兵當中。如果抓捕者停止搜查,他會留在後邊,等汽車一走,就伏到一個地方隱藏起來。
要不是士兵人數正好是十二人,要不是出於迷信常秉宣記住了“十三”這個不祥的數字,常秉宣無論如何也不會在黑暗中走近隊伍去默默地清點人數的。
一個人的生命,居然就懸在了這麼一根纖細的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