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我夢見在空無一人的電影院裡沿着中間的通道漸漸走向銀幕。
巨大的銀幕上演的是個恐怖的節目,上面形象有幾米高的女人打算殺死自己的孩子,她伸出手,可是……她的手伸出了銀幕,伸向我,冰冷的卡住了我的脖子……我就這樣死了。
一,英飛,餃子和怪夢
好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噩夢了,早上起來我回味夢裡,驚魂未定。
電話響了,是英飛。
“過年好。”他說。
我知道他是不會爲了這麼個客套的理由打電話的,所以直截了當:“什麼事,說吧。”
英飛說:“過來看我。”
“好,什麼時候?”
“除夕。”
這一帶是別墅區,一棟棟小洋樓漂亮的很,只不過大多數空着。我按照英飛給的地址找到120號,按了門鈴,有人在屋裡喊:“門開着呢。”
我推門進去,英飛正好從裡屋出來,還是老樣子,懶洋洋的表情,只不過多繫了個圍裙。
“你怎麼渾身都是白麪?”
他抹了一把鼻子,這樣臉上白了一塊,看上去有點調皮。
“包餃子呢,一個人包餃子。”
我把大衣往門旁邊的架子上一掛,說:“好了,現在是兩個人。”
從來沒想過英飛這麼喜歡包餃子,擀麪,包,還真是像那麼回事。我就慘了,我擅長把餃子包成糖三角。“你怎麼想起叫我來跟你做飯啊?對了,這裡是你們家嗎?”
英飛低着頭,玩擀麪杖,說:“因爲明天大年初一,我忽然想過年了。”
這傢伙避重就輕,選擇回答我的一個問題,拒絕回答我的另一個問題,算了,我問:“那你怎麼知道我就一定會來呢?”
他詭笑:“因爲我知道,這個時候你爸媽一定很忙,今天晚上我看我不叫你過來,你就沒的吃了。”
這個不錯,我爸媽都是單位裡的骨幹,逢年過節更是忙的根本就不回來了。
我說:“沒錯,按慣例,我今天晚上根本沒打算吃飯,準備打一晚上CS。”
英飛把一碗涼水倒進冒泡的鍋裡,防止餃子撲出來。
“去逛廟會?”
我往後面一跳,做個誇張表情:“哇塞,今年不是你本命年啊!”
英飛說:“不能過年嗎?……來來,嚐嚐。”
他把餃子撈出一盤,我老實不客氣的用手拎一個扔進嘴裡。
“唔……燙!”我嚥下去,說:“不過味道不錯啊,什麼餡兒的?”
“胡蘿蔔牛肉。”英飛說,“手藝不錯吧?我習慣自己給自己做飯吃。”
在沙發上坐定,打開34寸的純平電視,英飛眯着眼,背靠後,神情好像只懶惰的貓。
“我就是突然想過一點無聊的日子了。”他說,“不知道爲什麼,最近總是做噩夢。”
我問:“夢到什麼?”
他又蹭蹭鼻子,那上面還是沾着麪粉:“也沒什麼,夢裡我好像是哪家的小孩子,躺在自己的小屋裡。”
“忽然什麼東西驚動了我,我就醒了,起來,出房門,去我爸爸媽媽的屋子——我是說夢裡我變成的那個小孩的爸爸媽媽,他們在牀上躺着,一動不動,有個聲音告訴我他們睡着了。”
我說:“就這些?”
“就這些。”
“那有什麼可怕?”
英飛嘆息一聲,說:“我在夢裡一點也不覺得可怕,理所當然一樣,但是等我醒過來,回想起夢到的情景,那個小孩的父母在牀上的樣子……他們的臉白臘一樣,眼睛餡下去,骨肉幾乎分離,那個哪裡是人,分明已經死了,而且還在腐爛。”
一個小孩子,面對已經死去的父母,以爲他們只是睡着了。
這場面有點駭人聽聞了,我說:“你是不是恐怖故事看太多,還是最近勞累過度啊。”
英飛搖頭:“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從星期一我就開始做這個夢,一模一樣的夢,一閉上眼睛就開始,沒完沒了,沒日沒夜,你覺得好受嗎?”
我搖頭,有點不對勁:“你最近遇到什麼奇怪的事情沒有?”
英飛毫不猶豫的說:“沒有,我最近沒什麼事幹,一直在家呆着。”
“那你有沒有看過奇怪的東西?”
他還是說:“沒有。”
我不知道說什麼,拿着遙控不停換臺,感覺哪個節目都看不下去,英飛還在揉眼睛,我問他:“能上網不?”
他指指茶几上的筆記本。
這臺IBM的筆記本挺好用,我撥號,打開瀏覽器。
是個灰色的界面,我問英飛:“你設的什麼首頁啊?”英飛說:“沒有,空白。”
“不對,你看看。”他湊過來,盯着看了一會兒,沒說話。
那個頁面不大,中間是一張模糊的相片,灰濛濛的。
“這照的是什麼啊。”我眯着眼睛看,右上角,好像……
“好像是個小孩子……對,就是個小孩子!左邊就模糊了,好像是個桌子吧,桌子上面還有什麼,桌布?不像,挺厚的,左上角……”
“是牀。”英飛說。
我沒反應過來,“啊?”一聲。
“是牀,我夢見的那張有兩個人在上面慢慢腐爛的牀。”英飛說,“這個情景,這個色調,跟我夢到的一模一樣。”
果然,那相片經過他這麼一說我越看越像,雖然一點不清楚,但是上面的白點好像電視上的雪花一般,讓裡面的情景更加的逼真起來。我似乎聽到嘩啦嘩啦的聲響,那個小孩也好像動了動,隔着屏幕,圓圓的小臉衝着我。
他好像笑了,他在笑!
我大叫一聲跳起來,英飛手搭在我肩膀上。
“不至於吧,這麼專心?”
我說:“不是,這相片好像有什麼魔力似的。對了,你老做這個夢,是不是因爲看了這個?”
英飛說:“不可能,我今天是第一次看見。”
我說:“不會吧,那它怎麼成爲你的首頁的?”
英飛說:“不知道,可能是我上網的時候自動設置的吧。”
“那你上的什麼網?”
英飛說,不記得了。
那個頁面真的讓我太不舒服了,我想換個別的網站,卻發現沒有任務欄。
“英飛,你看看……”
他沒回答我,我看見他靠在沙發上,睡過去了。
好幾天沒睡覺了,別叫他了。我這樣想,再看看那個頁面,鼠標移到照片上的時候,變成一隻小手。
我點了一下,屏幕一跳,變成了全屏的flash,好像鼠標操作的偵探遊戲一般,主角是個小孩。
我操作着這個小孩在他家到處走,房子很大,有上下樓,可是沒有別人,空空蕩蕩,冷冷輕輕的。
不知道走到哪裡纔可以出去,也不知道如何操作才能解開謎底。
我百無聊賴的點着鼠標,近乎沒有目的。
那個小孩現在又回到客廳,我試探着點擊客廳裡的東西,沙發,沒有反應,茶几,沒有反映,電視……電視開了,可是沒有節目。
“嘩啦……嘩啦……”
電視的聲音很響,那個小孩看着電視,露出害怕的樣子。
我覺得有點不對勁,擡起頭來,面前的電視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沒有了節目,一片雪花。
英飛還在沙發上睡着。
我拿過遙控器,轉檯,可是沒有一個臺有節目,每個臺都是雪花,發出很大的“嘩啦”聲的雪花。我按了電源控制,屏幕黑下來。
沒有聲音了,再看電腦上,那個小孩面對着的,也是個關了的電視。
這是怎麼回事?我對這個遊戲產生了反感,打算結束任務,關了窗口。
可是電腦死機了,那個小孩面對黑色電視屏幕的背影成了定格,不再活動。
我腦子裡驀的浮起曾經夢到過的畫面來。
在空無一人的電影院裡沿着中間的通道漸漸走向銀幕。
不對,這根本沒有關係嘛。我想着,筆記本的屏幕忽然跳了一下。
跟電視信號不好的時候一樣,跳了一下。
然後屏幕黑了,許久,上面跳出一行紅字。
“在空無一人的電影院裡沿着中間的通道漸漸走向銀幕。”
只有這一行紅字。
一種被窺破秘密的死心裂肺的恐懼向我襲來,不知道怎麼的迫不及待的恐懼。“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怎麼回事?”
我幾乎喊出聲來,也許說出來會好些,很多時候都這樣。
屏幕又跳了一下,又一行字出現。
“在空無一人的電影院裡沿着中間的通道漸漸走向銀幕。”
這句同樣的話就排在剛纔那句話的下面。
也許,有什麼可怕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我想叫醒英飛,他早該醒了。
二,廟會,啤酒和鏡子
我醒過來,感覺臉頰被陽光照的火辣辣,渾身上下竟然說不出的痠痛起來。
這裡是間臥室吧?
腳步聲,門開了,英飛大大咧咧走進來:“你小子睡得倒香,推也推不醒,還死沉死沉的。”
我說:“昨天晚上……你把我扛過來的?”
他說:“是啊,你快點洗把臉,走了。”
“幹嘛去?”
“廟會。”
“你還真去啊?”
洗完臉我順便在水龍頭下面衝了衝自己的腦袋,感覺還是沉顛顛,昨晚的許多事情記不清楚,大概是從打算叫醒英飛以後,一切就都成了過水的手紙——模模糊糊,慘不忍睹了。最後我打算不去思考,跟英飛出門。
大門口站着個小孩。
“英飛!”我回頭問:“這個孩子……”
他瞪着那孩子,有一刻我認爲他們一定有仇,不過錯了,因爲最後他說:“我不認識。”
小孩站在門口,不說話,也不走,我只好蹲下來問他:“你爸爸媽媽呢?”
他倒是挺給面子,告訴我說:“在家。”
我只好問:“你家在哪裡?”
他搖頭,說:“爸爸媽媽不讓我告訴陌生人。”
“那你爲什麼在這裡啊?”
他說:“等着你們帶我去玩。”
英飛看着小孩,開始不說話,後來鎖上大門,說:“走吧。”
“孩子呢?”
“帶他一起走。”
這個一定是他親戚的孩子,難爲這傢伙總是打啞謎。
我根本不會跟孩子打交道,幸好這小孩還算合作,走在路上一隻小手拽着我褲子,一句話也沒有。
真到了公園他眼睛就亮起來了,瞅着那個做棉花糖的直咽口水。
“你想到哪裡逛逛?”我問英飛,他說,無所謂。
我說那好吧,你先等一下,我去給這小傢伙買個棉花糖,這樣他小手裡有的抓,就不會把我褲子扽下來了。
小孩看着我手裡的棉花糖,想拿,又把手縮回去。
“拿着拿着。”我塞到他小手裡,“我又沒跟你要錢。”
他攥着棉花糖的棍子,眼睛裡冒了光,老氣橫秋的問我:“你真的不管我要錢?”
我說:“是啊,算我請的。”
他又小心的問:“那你是不是要我叫你一聲哥哥什麼的?”
我啼笑皆非,說:“我可沒想過,這是你說的。你想叫就叫,不叫也無所謂,不過你得記得不許叫我‘弟弟’,否則棉花糖就該我吃。”
那孩子噗哧一聲笑了,我忍不住捏一下他胖乎乎的臉。
“好了,走了。”英飛說。
孩子跟我混熟了,告訴我他叫小飛。
“跟你名字一樣嘛。”我說,英飛哼一聲,把頭扭向一邊。
他今天看起來悶悶不樂,而且我覺得他明顯一點不喜歡小孩。
“算了算了。”我跟他說,“難得有個孩子讓咱們玩玩,開心點。”轉身把小飛往驢背上一放。孩子高興的直鼓掌。
我掏出三塊錢,牽驢的死活不要,用濃郁的河北口音反覆說:“你又沒騎驢。”
嘿,今天走大運了,走街上也總有人看着我們仨,沒見過大好青年帶小孩嗎?
“哥哥,你真好。”請他吃羊肉串的時候,這孩子甜滋滋的在我耳朵邊說。
我傻笑。
“可是那個哥哥就不好。”
他指的是正站在人羣裡的英飛。
“他因爲總是覺得孤獨,所以想站在人羣裡。”
我瞅瞅小飛:“你知道的不少嘛。”
“當然!”孩子說,“我知道他成天悶悶不樂,他也沒有爸爸媽媽,一個人住,就喜歡對着電視發呆。”
“電視……”我機械性的重複着。
遠處的英飛在擁擠的人堆裡走來走去。
他根本和這裡熱鬧的氣氛格格不入嘛,我想,還不如回去陪他喝酒呢。
不過小飛興致倒好,吵着要再吃個糖葫蘆,我叫英飛看着他,自己去買,回來的時候,只剩下英飛一個人站在當地衝我笑。
這是我這一天半來看見的他的最開心的笑容。
“小飛呢?”
英飛說:“回家了,我把他轟走了。”
我說:“別開玩笑了,他是個小孩,你不會這麼做。”
他說:“我恰好就這麼做了,我叫他滾蛋。”
我盯着他,有好幾秒不知道說什麼。
“好了。”最後他說,“回家喝酒。”
雖然跟他走了,可是感覺很不爽,內心裡總覺得英飛有點不對勁,但是我不習慣跟他要理由。
回到別墅打開一小瓶哈爾濱啤酒,喝一口,我問他:“這裡是你家嗎?”
英飛說:“算是吧。”一仰脖,他手裡馬上只剩下空瓶。
我說:“你打算喝個爛醉嗎?”
英飛說:“那也是一種樂趣,不過你放心,我從來不會讓自己喝醉,這是習慣。”
我說:“習慣?沒聽說過,你還有什麼習慣?”
他停下來,認真的看着我,似乎預言又止。
我說:“小飛那孩子是你的什麼人?你認識他吧!”
英飛不自在的說:“是,不過我剛認識他。”
我說:“你知道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英飛說:“他回家了,他一定回家了。”
我不知道怎麼繼續對話了,只好喝酒,然後,用他家的廁所。不愧是別墅,廁所很大,設計的別緻而典雅,洗手池前面有塊漂亮的鏡子,我抹了把臉,對着一看。
我並沒有看到自己,鏡子裡沒有我的影子。
不過別的一切如常,我傻呆呆的看,過了那麼一會兒,鏡子裡冒出兩個人影來。
那是兩個人在打架,從走廊打進廁所,穿白襯衫的那個人力氣大些,顯然控制了局面,把另一個按在水池子邊上。好熟悉,那個影子好熟悉,但直到那人擡起頭來,面對鏡子,我才差點驚訝的叫出來。
那個人是英飛,下面那個……是我!英飛按住我,右手高舉着,一把刀。
他想殺我嗎?
後面,後面……我正緊張的看着,那景象一下子沒了,鏡子裡只剩下一臉錯愕的我。
沒有任何異常,難道剛纔的一切只是幻覺嗎?
不對,剛纔鏡子裡反射的景象中,走廊分明是有燈光的。別墅這一面朝陽,白天很亮,如果有燈光,那麼一定是晚上。昨晚我有一段記憶是空白的,那就是去叫英飛以後。難道在那一段空白的時候,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但是,我又怎麼能看到呢?
“你沒看見什麼奇怪的事情吧?”英飛側着頭問我,我說:“爲什麼這麼問?”
“這棟別墅原來是我的一個阿姨的,她現在已經去世了,把房子留給我。生前,她從來不住在這裡,因爲她說這裡,有不乾淨的東西。”
我說:“那你還在這裡住?”
英飛說:“你信嗎?這個世界上可能有鬼嗎?”
我說:“你不信嗎?爲什麼要告訴我?”
英飛說:“因爲最近有奇怪的事情,我在後悔叫你過來陪我。”
我一笑,說:“別胡思亂想,咱們兩個人——還怕什麼?”
英飛點頭,想去拿電視遙控器,左胳臂在空中哆嗦了一下,又收回去。“怎麼了?”我問,他搖頭。
不過我看見他袖口有血滲出來。
“你手破了?”
他無奈的笑,說切菜劃了個口子。我說,去給你拿點藥膏吧,血都沒止住。
我記得自己外衣兜裡有卷創可貼,便走到門口去拿,地上有什麼東西絆腳,像個木頭棒子。我掏完藥膏蹲下去瞧,那是一把刀。一把一寸來長的尖刀,跟我在鏡子裡看見的那把一模一樣。
英飛曾經舉着這把刀,對着我。
我開始脖子後面發涼。
有人哭。
在門口,有人哭,我回頭,那邊電視的光一閃一閃,英飛沒有出來。
哭的人在門外吧?正考慮要不要去看,有人叫我:“哥哥。”
是小飛在叫我,哭聲止住了,我看見那孩子坐在門廊的陰影裡。
“你怎麼進來的?”
我記得明明鎖門了。
那孩子指指自己脖子上的鑰匙,說:“這是我的家。”
“我跟爸爸媽媽的家。”
我說:“不會吧,這屋子是……”
“他撒謊!”那孩子忽然憤怒起來,打斷我的話,“他一直都在騙你!你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嗎?”
我又回頭一次,再對那孩子說:“你在說另一個哥哥嗎?”
小飛點頭,說:“他是兇手。”
我說:“那是很嚴重的詞兒啊,你可不要亂講。”
小飛說:“真的!這裡原來是我的家!我跟爸爸媽媽住在這裡,有一天那個哥哥忽然來了,他管我媽媽叫阿姨,媽媽待他很好,讓他住在這裡,誰知道當晚他發了狂,砍死了爸爸媽媽,跑掉了。”
他越說越激動,吧嗒掉下淚來:“第二天早上,我奇怪媽媽爲什麼不叫我起牀,爲什麼聽不到爸爸出門的聲音,我就自己爬起來,到爸爸媽媽房中一看,他們都躺在血泊中,動也不動。我就搖他們,問他們是不是睡着了。他們不回答我。我以爲他們在生氣我不幫他們幹活,就自己跑去做飯,上學,這樣好幾天,好幾天我都是自己過來的,我做好飯叫他們,他們都不動……一直到許多奇怪的叔叔阿姨來了,把他們擡走。我才知道他們死了。”
他過來,小手抓着我,說:“你要小心,他是瘋子,他也想殺你。”
我拍一下他的手,感覺就像冰一樣沁心涼,我說:“小飛,你爲什麼要編瞎話?”
“我說的都是真的!”他退後一步,離開我,驚恐的說。
“你說的不對,如果你當時都不知道你爸爸媽媽已經死了,又怎麼知道是英飛砍死他們的?更何況這裡如果是你們家的房子,你應該住在這裡,而不是英飛。”
小飛考慮了一下,說:“如果我也死了呢?”
他臉變的更白,我第一次發現他眼圈黑黑的,有淡黃色的汁水流出來。
“如果我也死了呢?”
我二話不說撒腿便跑。
三,時間與時間之間
我跑回客廳,英飛依舊在沙發上靠着,只是,還有另一個人。
那個人是我,我正在搖着英飛,想叫醒他。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我跑回昨晚?一時間我覺得身體輕飄飄的,不知道該往那裡走,在哪裡停留,在這種彷徨和猶豫中,我聽到另一個時間中的自己焦急的喊聲:“英飛!給我醒醒,怎麼睡的像死豬一樣?”
味道,什麼地方有種奇怪的味道,我聞見了,向地下看,果然,從那臺已經死機的電腦屏幕裡冒出什麼東西來了,像氣體,更像一種膠,黑糊糊的,有生命一般,慢慢爬向正搖着英飛的那個我。
我急了,想去提醒自己,不過太遲,那東西全部進入了那個時間的我的身體。
那個我放下了英飛,左右瞧瞧,從沙發的側面掏出一把尖刀。
就是那把刀!我已經是第三次見到它了,此刻它被另一個我拿着,狠狠向沙發上的英飛紮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英飛忽然一個懶驢打滾從沙發上翻起身來,躲開了致命一擊。
“你瘋了?”他目呆呆的看着那個我。
我聽見自己冷笑着說:“沒有,我只是開個玩笑。”
“開玩笑?”英飛說,捂了一下自己的左手,剛纔躲避的時候還是慢了半拍,腕上被劃了個一寸來長的口子,血滴到地板上,鮮紅的一點一點,觸目驚心。
“是啊,開玩笑。”那個我一步一步走近他,手裡拿着刀。
英飛退後,說:“你把刀放下!你不是小狼,你是誰?這幾天一直玩我的就是你吧?”
那個“我”說:“沒錯,我現在是在你好朋友身上,你要考慮一下他啊,你不想讓他受到傷害吧?”
英飛說:“少廢話!你讓我做噩夢,又利用電腦上他的身,你想幹什麼?”
那個“我”說:“我想殺了你!因爲我寂寞……我太寂寞了,很久以前,先是爸爸媽媽睡着了,然後我也死了,一個人遊蕩在大房子裡,孤孤單單的滋味,你知道不知道?我想你知道,因爲你一向也是這樣的,你跟我是一樣的,所以我想殺了你,讓你跟我做伴。你不要怕,這樣也是爲了你好,你也死了,跟我一起,咱們就都不寂寞了。”
英飛沒回答,眼睛在屋裡瞟來瞟去。
“我”說:“刀在你最好的朋友手上,不是殺了你,就是殺了他,你選擇吧,你不是太自私的人,不是嗎?來吧,就跟我當初一樣,沒什麼痛苦的。”
“我”上前一步,把刀鋒戳過去。英飛迅速的蹲下躲過,把地毯一拽,“我”立即四仰八叉的栽在地上,英飛撲過去,跟“我”扭打在一起,奪過那把刀,站起來轉身要走。
“我”從後面抱住他,咬牙切齒的說:“殺不了你,那你就殺了我!”
英飛一個過肩摔把“我”扔出去,說:“我警告你,別玩我朋友,否則我對你不客氣。”
“我”獰笑着爬起來,指着自己的心臟說:“那你就來啊,朝這裡,來一刀。”
英飛把刀鋒衝裡,反握着,說:“看來我只好把你綁上了。”
“我”沒等他說完就撲過去,不顧一切死死的纏住他。
我看見那個“我”跟英飛廝打,從走廊一直打到廁所,跟我在鏡子裡看見的一樣,最後英飛制服了我,不過也氣喘吁吁,幾乎失去理智,高舉着那把刀,對着“我”。
不過他沒有戳下來,他落下來的時候已經是刀柄,磕在“我”脖子後,那個“我”一聲不響的暈了過去。
我鬆口氣,一回頭,小飛站在我身後,面無表情。
“你都看到了?”
他仰起頭來,把小臉對着我,頃刻間周圍的東西好像都在飛速的旋轉,除了我和他。我被轉的都有些站不穩的時候,停下來了,小飛不見了,周圍的牆壁灰暗了許多。
走出去,客廳的擺設完全不同了,不過還有一臺電視,有個很像小飛的小孩專心的在打遊戲。
說那個小孩像小飛,因爲長得一模一樣,但是之所以是“像”,因爲那孩子臉上掛着的都是滿足的笑容。
兩個大人在門口,我看不清他們的臉,只聽到他們在說:“小飛,爸爸媽媽走了,你一個人在家要乖乖的。”
那孩子說:“好!別擔心,我會好好的!”
門響,那兩個人走了,孩子便對旁邊地上的玩具狗熊說:“爸爸媽媽走了,這裡就是我的城堡了!咱們一起玩吧?”
我站在孩子的身後,看着他自言自語的對着玩具說話,好像那個玩具有生命一樣。
“你知道,這個家就剩我們兩個了。爸爸媽媽走了正好,他們不會不讓我玩遊戲機了。這個世界屬於我們兩個的了,你想做什麼,說給我聽哦。”
空氣中忽然響起很多說話聲,有近有遠,此起彼伏。
有女人在說:“小飛,不是媽媽不讓你養小動物,小動物太髒了!”
有男人在說:“小飛,爸爸忙,等過一陣子不忙了,再陪你去公園玩。”
有小飛的哭聲:“爸爸說慌!爸爸從來不陪我玩。”
然後還有啪啪的聲音,像是小飛捱打了,她媽媽罵道:“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爸爸媽媽還不是爲你好。”
更多的聲音,是小飛的自言自語,他對玩具說的話,對電視說的話,對窗簾說的話,對拖鞋說的話。
這個孩子,我想起我小時候,不也是這樣嗎?那時候爸媽不怎麼管我,除了跑出去瞎鬧,回來一個人,對着空蕩蕩沒有別人的屋子,也是這麼糊里糊塗的靠想象跟別的東西說說話什麼的。
“小飛……”我低頭找那孩子,孩子不見了。
去哪裡了?上樓,我四處找,有間屋子虛掩着門,推門,小飛正對着一張牀發楞。
那張牀上,有兩個人躺着,他們一動不動,瘦骨嶙峋……是啊,因爲身上沒有什麼肉了,已經腐爛,幾乎和牀粘在一起。
孩子愣愣的看着那張牀,嘴裡嘀咕着:“爸爸媽媽睡懶覺……”
我覺得不能再看下去,這場面太讓人心悸,走,我想下樓,不小心撞開了對面的門。
對面是小飛的房間吧,玩具撒了一地。
不過我沒有多看那些玩具,因爲裡面那張單人牀上,也躺着個小小的人。
或者說,那是具小小的骸骨,跟剛纔小飛的父母一樣,腐爛的只剩下骨頭。
小小的骷髏旁邊,還靠着一隻玩具熊。
我知道那是小飛,原來他也死了,真的已經死了。再轉身,他就在面前。
“我死了!”他仰起臉,慘白。
“我已經死了,不過我還在我的城堡裡,很安全,我想有人陪我,陪我玩。哥哥你可不可以陪我玩?”
我使勁掐自己,可是感不到疼,是做夢吧,我怎麼還不醒來?
小飛好像看穿了我,說:“哥哥,你不會醒了。”
怎麼會?
我眼前一片漆黑。
漸漸的有亮光了,不過不多,我面前是一個大銀幕,電影院裡的那種。
四周沒有人,一個人也沒有,靜悄悄的,就連銀幕上放映的也像是個無聲的電影。
我沿着中間的通道漸漸走向銀幕。
走着走着,我忽然想起那個夢,我就這樣死了嗎?被自己夢裡的一個孤單的恐怖場面殺死?
可是我無能爲力,我無法讓自己不恐怖,如同無法讓自己不孤獨一樣。
走的越近,銀幕上的人影越發高大起來,那個女人站起身來,足有三米多。
她開始動了,伸出手……
還有一個機會的,我忽然想起來,還有一個機會!如果我這個時候醒過來……
我咬自己的胳臂,一直咬的鮮血淋漓。
不疼,我喊,想衝破噩夢,叫醒自己。
可我沒有感覺。
那個女人的手伸出了銀幕,一直,向我伸過來。
我最後大喊一聲,面前的銀幕後面,好像有人影忽閃過來,是英飛嗎?叫醒我啊,搖醒我!快,否則就沒有機會了。
冰冷的大手,卡住了我的脖子。
四,
“小狼!”
睜開眼,是英飛的臉。
“你怎麼在這裡睡覺?”
我手腳冰涼,站起來。“現在幾點?”
英飛看看錶:“凌晨兩點,剛纔我也睡着了。”
我說:“走!咱們馬上走!”
英飛看我的表情,心領神會,說:“好,你馬上走,我不怕他。”
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我說,這是死不死的問題。
“我不在乎死不死。”英飛說,“反正我一個人過慣了。”
我忍不住,一拳打過去,罵道:“你混蛋啊?在我面前說要死?”
他問,怎麼了?
我說,你連累我。
他不說話,我便揪住他回客廳:“既然被你連累了,咱們一起呆着,看看什麼時候死好了。”
客廳裡本來關着的電視啪一下開了。
小飛的臉在裡面說:“我不要他陪我了!你對我好,給我買吃的,陪我玩,我要你陪我!”
我說:“很遺憾,小胡蘿蔔頭,我不能陪你,就算是我死了,我也不會陪你的。”
他說:“爲什麼?我可以殺死你!我能殺了你!”
我說:“殺了我又如何?你想不想你爸爸媽媽,你知不知道他們爲什麼不來陪你?”
小飛說:“他們忙。”
我說:“他們死了還忙啊,我告訴你,他們沒來是因爲他們早離開這個家,自己投胎重新做人去了,重新活過一遍,多好,難道你不想啊?”
小飛低一下頭,說:“可是我只能留在這裡。”
我說:“小笨蛋,誰要你只能留在這裡的?你知道外面什麼樣子嗎?外面花花世界,好玩的多了,而且有好多人可以陪你,我們今天不是帶你出去了嗎?”
小飛說:“我今天是藏在你們的想象裡出去玩的,幸好你們都沒注意我的樣子只有你們兩個看的到,感覺的到。不過我玩的很開心,所以我想讓你陪我了。”
我說:“傻瓜,要我再跟你說一遍嗎?我死了也不能陪你,我死了就會再去投胎做人,跟你爸爸媽媽一樣,因爲這裡根本不是我的家,我也不會自己把自己關在這裡,跟小傻子你一樣。”
小飛說:“我沒有把自己關在這裡。”
我說:“沒有?那你幹嘛反覆想着自己剛死的時候,看着爸爸媽媽的樣子,還把這樣的記憶強行灌給英飛?幹嘛整天都在這裡玩,把這裡叫做你的家?幹嘛編瞎話想讓我跟英飛自相殘殺,死一個留在這裡陪你?小孩就是小孩,哥哥教教你,你這麼做沒用的,你自己關了自己,就算你殺了我,也一樣沒人陪你。”
小飛第一次像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喊:“這裡是我的家,這裡就是我的家!我要等爸爸媽媽回來!你騙我,他們一定是上班去了,他們一定會回來。”
我狠下心腸說:“你也老大不小了,就算是死了,你也應該長一點,不要自欺欺人了,你明白的,我說的對不對,你自己想想。”
跟斷了電一樣,電視又啪一聲沒有影像了。
一陣冷風吹過來,吊燈猛的搖晃起來。
我跟英飛對視一眼,衝到門口,小飛小小的身影依舊在門廊的陰影裡,掂着腳,想要打開門閂。
鼻子怎麼忽然發酸?我過去,幫他把門打開。
外面天還沒亮,夜風,有點涼,小飛怯生生看着外面的世界,半天,才說:“好美。”
他指着天空,說:“我看到了,爸爸媽媽在星星的後面,對我招手,他們等我很久了。”
我蹲下,抱着他的小肩膀,說:“好孩子,勇敢點。”
小飛說:“我下輩子可不可以跟哥哥學打電腦遊戲?”
我說:“可以啊,下輩子哥哥還陪你玩。”
他回過頭來,朝英飛望一眼,又嘆口氣,在我耳朵邊說:“我告訴你,他其實比我還慘呢,他小時候一個人在家自己跟自己玩剪刀石頭布,誰輸了彈腦門,特別認真,每次都彈的一腦門子大包。”
我差點笑出來,點他的腦門:“小鬼,你什麼都知道是吧?”
小飛說:“是啊,也許是因爲我經常想象,死了以後,法力也特別強吧。”
他蹦了兩下,朝我們揮揮手,一下子不見了。
就這樣不見了,我有點遺憾,朝天上看看,想看小飛在哪一顆星星後面。
英飛咳嗽兩聲,說:“你是不是帶小孩帶出感情來了?”
我說:“什麼啊,小孩真煩人,又哭又鬧,讓我帶孩子,肯定一不耐煩就揍他。”
英飛說:“是嗎?我覺得你挺有愛心,不過膽子也算不小,這麼可怕一個鬼小孩都讓你給哄的服服帖帖。哄的都不殺我,改成想殺你陪他了。”
我說:“唉,那也沒什麼,畢竟是個小孩,體型小,小鬼沒什麼可怕。”
“真的?”
“當然!”
“那再找一個小鬼來,反正你不怕。”
“少來!你這屋裡還有多少個鬼?我今天在門口扎帳篷睡好了……哎?你怎麼自己回去了?剛纔誰跟你同呼吸共命運的?這麼不講義氣!”
結局
大約十五年前,有一家人住在這裡,他們很富有,也正是因爲這個,夫婦倆整天都忙碌。
不過終於有一天早上,那對年輕的夫妻再也沒有踏出家門。因爲疏忽沒有關好的煤氣殺掉了他們一家三口。
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正坐在沙發上吃英飛煮的餃子。
“今天是破五,應該吃餃子,捏捏小人的嘴。”英飛說。
我沒理他,打開電視來看。
過一會兒我想起來,問他:“你說,那小鬼是怎麼知道我的噩夢的?”
英飛想想,回答我說:“大概是想象吧,那孩子生前想的太多了,死後就會有知道別人思想的本事。”
想象是會殺人的。
孤獨也是能殺人的。
所以人,總不能沒有朋友。
我很認真的對英飛說,咱們玩剪刀石頭布的遊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