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已入鞘。
刀上的血當然絕不會幹的。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身,左腳先邁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身子還在發抖,正用盡全身力氣,控制着自己。
“你說謊,你說的每個字都是謊話。”
他慢慢地走過人羣,眼睛筆直地看着前面,他已沒有勇氣再去看地上的屍體,也沒有勇氣再去看別的人。
後面突然傳來痛哭的聲音。
是馬芳鈴在哭。
她痛哭,咒罵,將世界上所有惡毒的話全都罵了出來。
傅紅雪卻聽不見,他整個人都已麻木。
沒有人阻攔他,沒有人敢阻攔他。
他的手還是緊緊地握着他的刀。
漆黑的刀!
外面的陽光卻還是明亮燦爛的,他已走到陽光下。
馬芳鈴頭髮已披散,瘋狂般嘶喊。
“你們難道不是袁秋雲的朋友?你們難道就這樣讓兇手走出去?”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動。
這仇恨本是十九年前結下的,和這些人完全沒有關係。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這本就是江湖中最古老的規律。
何況白天羽他在當年也實在死得太慘。
除了痛哭和咒罵外,馬芳鈴已完全沒有別的法子。
但痛哭和咒罵是殺不死傅紅雪的。
她忽然用力咬住了嘴脣,哭聲就立刻停止,嘴脣雖已咬出了血,但她卻拉直了衣服,將頭上戴的鳳冠重重地摔在地上,理了理凌亂的頭髮,挺起了胸,大步從吃驚的人羣中走了出去。
走過葉開面前的時候,她又停下來,用那雙已哭紅的眼睛,瞪着葉開,忽然道:“現在你總該滿意了吧。”
葉開只有苦笑。
丁靈琳卻忍不住道:“他滿意什麼?”
馬芳鈴狠狠地瞪着她,冷冷道:“你也用不着太得意,總有一天,他也會甩了你的。”
說完了這句話,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剛走到門口,就有個白髮蒼蒼的老管家趕過來,在她面前跪下,道:“現在老莊主已去世了,少莊主也下落不明,少奶奶你……你怎麼能走?”
這老人滿臉淚痕,聲音已嘶啞。
馬芳鈴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仰起了臉,冷冷道:“我不是你們袁家的少奶奶,我根本還沒有嫁到袁家來,從現在起,我跟你們袁家一點關係也沒有。”
她大步走出院子,再也沒有回頭。
“從現在起,我再也不會踏入白雲莊一步。”
秋風颯颯,秋意更濃了。
丁靈琳輕輕嘆了口氣,道:“想不到她竟是這麼樣一個無情的人。”
葉開也嘆了口氣,道:“無情本就是他們馬家人的天性。”
丁靈琳用眼角瞟着他,道:“你們葉家的人呢?”
這句話剛說完,就聽見身後有個人冷冷道:“他們葉家的人也差不多。”
丁靈琳還沒有回頭,葉開又嘆了口氣,道:“你大哥果然來了。”
一個人正施施然從後面走過來,羽衣星冠,白麪微須,背後斜揹着柄形式奇古的長劍,杏黃色的劍穗飄落在肩頭。
他穿着雖然是道人打扮,但身上每一樣東西都用得極考究,衣服的剪裁也極合身,一雙保養極好的手上,戴着個色澤柔潤的漢玉扳指,無論誰都看得出那一定是價值連城的古物。
他身材修長,儒雅俊秀,可以說是個少見的美男子,但神色間卻顯得很驕傲,很冷漠,能被他看上眼的人顯然不多。
這正是江湖中的大名士,名公子,自號“無垢道人”的丁大少爺,丁雲鶴。
丁靈琳已歡呼着迎上去,身上的鈴鐺“叮鈴鈴”地響個不停。
丁雲鶴卻皺起了眉,道:“你在外面還沒有野夠?還不想回家去?”
丁靈琳嘟起了嘴,道:“人家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大哥怎麼還是一見面就罵人?”
丁雲鶴嘆息着搖了搖頭,皺着眉看了看葉開冷冷道:“想不到閣下居然還沒有死。”
葉開微笑道:“託你的福,最近我吃也吃得下,睡也睡得着,看來一時還死不了。”
丁雲鶴嘆了口氣,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句話真不假。”
丁靈琳嘟着嘴,道:“大哥你爲什麼老是要咒他死呢?”
丁雲鶴道:“因爲他若死了,你也許就會安安分分地在家裡待着了。”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不錯,他若死了,我一定就不會在外面亂跑了,因爲那時我已進了棺材。”
丁雲鶴沉下了臉,還未開口,丁靈琳忽又拉了拉他的衣袖,悄然道:“你看見門口那個人沒有?那個腰帶上插着柄劍的人。”
剛從門外走進來的人,正是路小佳。
丁雲鶴又皺起了眉,道:“你難道跟那種人也有來往?”
丁靈琳道:“你知道他是誰?”
丁雲鶴點了點頭。
看到了那柄劍,江湖上還不知道他是誰的人並不多。
丁靈琳道:“他說他要殺了你。”
丁雲鶴道:“哦?”
丁靈琳道:“你難道就這樣‘哦’一聲就算了?”
丁雲鶴淡淡道:“我現在還活着。”
丁靈琳眼珠子轉了轉,道:“你難道不想跟他比比是誰的劍快?”
丁雲鶴道:“我的劍一向不快。”
內家劍法講究的本是以慢制快,以靜制動,能後發制人的,纔算懂得內家劍法的真義。
丁靈琳嘆了口氣,用一雙大眼睛狠狠地去瞪着路小佳。
路小佳卻不睬她。
丁靈琳忽然大步走過去,道:“喂。”
路小佳剝了個花生,拋起。
丁靈琳道:“那邊站着的就是我大哥,你看見了沒有?”
路小佳正在看着那粒花生落下來。
丁靈琳道:“你好像說過你要殺他的。”
花生已落入路小佳嘴裡,他才淡淡地道:“我說過麼?”
丁靈琳道:“你現在爲什麼不過去動手?”
路小佳慢慢地嚼着花生,道:“巧得很,今天我剛巧不想殺人。”
丁靈琳道:“爲什麼?”
路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夠多了。”
丁靈琳眼珠子又一轉,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原來你嘴巴說得雖兇,心裡卻是怕我們的。”
路小佳笑了。
他並沒有否認,因爲他的確對一個人有些畏懼。
但是他畏懼的人卻絕不姓丁。
傅紅雪站在那裡,就站在路的中央,就站在他們馬車剛纔停下來的地方。就站在剛纔和翠濃分手的地方。
白雲莊的客人已散了。
只要有一個人先開始走,立刻就有十個人跟着走,一百個人跟着走。除非是真正肝膽相照、患難相共的朋友,誰也不願意再留在那裡。
這種朋友並不多,絕不多。
人羣倒水般從白雲莊裡涌出來,有的騎着馬,有的乘着車,也有的一面走路,一面還在竊竊私語,表示他們雖然走了,卻並不是不夠義氣,只不過這種事實在不是他們能插手的。
無論哪種人,都遠遠地就避開了傅紅雪,好像只要靠近了這個人,就會給自己帶來災禍。
但大家心裡還是在奇怪:“這個人爲什麼還留在這裡?”
傅紅雪根本沒有看見他們。
他眼睛裡根本沒有看見任何人、任何事。
對他說來,這世界已是空的,因爲翠濃已經不在這裡。
他本來以爲她一定會在這裡等他的。
他從來也沒有想到她會走,就這樣一個人悄悄地走了,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來。
她怎麼能這樣對他?
雖然他剛纔也是自己一個人走了的,但他是爲了要去復仇。
他不願她陪着他去冒險。
最重要的是,他絕不會真的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裡,他一定會回來找她的。
這些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應該明白。
因爲她應該瞭解他的。
有時他對她雖然很兇惡,很冷淡,甚至會無緣無故地對她發脾氣。
但那也只不過因爲他太愛她,太怕失去她。
所以有時他明知那些事早已過去,卻還是會痛苦嫉妒。
只要一想起那些曾經跟她好過的男人,他的心裡就會像針一樣在刺着。
他覺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覺得她本來應該是個高高至上的女神。
這些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也應該明白的。
她應該知道他愛她,愛得有多麼深。
可是她現在卻走了,就這樣一個人悄悄地走了,連一句話,一點消息都沒有留下。
這是爲什麼?
她爲什麼會如此狠心?
風還是剛纔一樣的風,雲還是剛纔一樣的雲。
但是在他感覺中,這世界已變了,完全變了,變成了空的。
他手裡緊緊握着他的刀,他的心彷彿也被人捏在手裡,捏得很緊。
而且就在心的中間,還插着一根針。
一根尖銳、冰冷的針。
沒有人能想象這種悲苦是多麼深邃,多麼可怕。
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瞭解到世上還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本來他想毀滅的,只不過是他的仇人。
但這種感情卻使得他想毀滅自己,想毀滅這整個世界!
他從沒有想到自己的錯,因爲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錯。
所以他更痛苦。
他從來沒有想到,有句話是一定要說出來的,你若不說出來,別人怎麼會知道?
這也許只因爲他還不瞭解翠濃,不了
解女人。
他還不懂得愛。
既不懂得應該怎麼樣被愛,也不懂得應該怎麼樣去愛別人。
但這種愛才是最真的!
你只有在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纔會有真正的痛苦。
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大的悲哀之一。
但是隻要你真正愛過,痛苦也是值得的!
夜。
羣星在天上閃耀,秋樹在風中搖曳。
秋月更明。
這還是昨夜一樣的星,一樣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還在天上,月還在天上。
人在哪裡?
三個月,他們已在一起共同度過了三個月,九十個白天,九十個晚上。
那雖然只不過像是一眨眼就過了,但現在想起來,那每一個白天,每一個晚上,甚至每一時、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憶。
有過痛苦,當然也有過快樂,有過煩悶,也有過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擁抱?多少次溫柔的輕撫?
現在這一切難道已永遠成了過去?
那種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情感,現在難道已必須忘記?
若是永遠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記得又如何?
人生,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生?
傅紅雪咬緊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讓秋風吹乾臉上的淚痕。
因爲他現在還不能死!
燈昏。
小酒鋪裡的昏燈,本就永遠都帶着種說不出的淒涼蕭索。
酒也是渾濁的。
昏燈和濁酒,就在他面前。
他從未喝過酒,可是現在他想醉。
他並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記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來只覺已能忍受各種痛苦,但現在忽然發覺這種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渾濁的酒,裝在粗瓷碗裡。
他已下定決心,要將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還沒有伸出手,旁邊已有隻手伸過來,拿起了這碗酒。
“你不能喝這種酒。”
手很大,又堅強而乾燥,聲音也同樣是堅強而乾燥的。
傅紅雪沒有擡頭,他認得這隻手,也認得這聲音——薛大漢豈非也正是堅強而乾燥的人,就像是個大核桃一樣。
“爲什麼我不能喝?”
“因爲這酒不配。”
薛大漢另一隻手裡正提着一大缸酒,他將這缸酒重重地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兩大碗。
他並沒有再說什麼,臉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
他只是將自己面前的一碗給傅紅雪。
傅紅雪沒有拒絕。
現在已連拒絕別人的心情都沒有,他只想醉。
誰說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衝下傅紅雪的咽喉。
他咬着牙吞下去,勉強忍耐着,不咳嗽。
可是眼淚卻已嗆了出來。
薛大漢看着他,道:“你以前從來沒有喝過酒?”
沒有回答。
薛大漢也沒有再問,卻又爲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時候,傅紅雪心裡忽然起了種很奇異的感覺。
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桌上的昏燈,彷彿已明亮了起來,他身子本來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現在卻忽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奇異活力。
連痛苦都已可偶爾忘記。
但痛苦還是在心裡,刀也還是在心裡!
薛大漢看着他的刀,忽然道:“殺錯人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沉默。
薛大漢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們,誰沒有殺錯過人?”
還是沉默。
薛大漢道:“不說別人,就說袁秋雲自己,他這一生中,就不知殺錯過多少人。”
傅紅雪端起面前剛斟滿的酒,又一口氣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漢誤會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剛殺了一個無辜的人,心裡竟似已完全忘記了這件事,竟只記着一個女人。一個背棄了他的女人。
薛大漢又爲他斟滿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將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條好漢子,你……”
傅紅雪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我不是條好漢子。”
薛大漢皺眉道:“誰說的?”
傅紅雪道:“我說的。”
他又灌下這碗酒,重重地將酒碗摔在地上,咬着牙道:“我根本就不是個人。”
薛大漢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證別人絕不會這麼想。”
傅紅雪道:“那隻因爲別人根本不瞭解我。”
薛大漢凝視着他,道:“你呢?你自己真的能瞭解自己?”
傅紅雪垂下頭。
這句話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漢道:“我們萍水相逢,當然也不敢說能瞭解你,但我卻敢說,你不但是個人,而且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萬不要爲了任何事而自暴自棄。”
他的表情更嚴肅,聲音更緩慢,接着道:“尤其是不要爲了一個女人。”
傅紅雪霍然擡起頭。
他忽然發現薛大漢並沒有說錯他。
一個男人爲了愛情而痛苦時,那種神情本就明顯得好像青綠的樹葉突然枯萎一樣。
薛大漢道:“我還可以告訴你,她非但不值得你爲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
傅紅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嗎?”
他連聲音都已緊張而發抖。
薛大漢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傅紅雪跳起來,道:“你……你說。”
薛大漢道:“我不能說。”
傅紅雪道:“爲什麼?”
薛大漢看着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將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強點了點頭,道:“好,我說,她……她是跟一個人一起走的。”
傅紅雪道:“跟誰走的?”
薛大漢道:“跟那個趕車的小夥子。”
這句話就像是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紅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瘋狂。
“你說謊!”
“我從不說謊。”
“你再說我就殺了你。”
“你可以殺了我,但我說的絕不是謊話。”
薛大漢的神情沉着而鎮定,凝視着傅紅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傅紅雪瘋狂般瞪着他,緊緊握着他的刀。
刀並沒有拔出來,淚卻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漢說的並不是謊話。
薛大漢道:“其實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們若勉強在一起,只有痛苦……他們纔是同一類的人。”
他們!這兩個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紅雪的心。
難道他心裡最愛的女人,竟真的只不過是那麼卑賤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後他的眼淚就像青山間的流水般流了出來。
他總算沒有哭出聲,可是這種無聲的眼淚,卻遠比號啕痛哭還要傷心。
薛大漢沒有勸他。
無論誰都知道這種眼淚是沒有人能勸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邊等着,看着,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紅雪心裡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淚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們換一個地方再去喝。”
傅紅雪沒有拒絕。
他似已完全喪失了拒絕的力量和尊嚴。
這地方不但有酒,還有女人。
據說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種人將各種痛苦全都忘記。
傅紅雪也許並沒有忘記,可是他的確已麻木。
第二天醒來時,他的痛苦也許更深,但那裡又有女人和酒在等着他。
看來薛大漢不但是個好朋友,而且是個好主人。
他供應一切。
他供應的傅紅雪都接受。
一個人在真正痛苦時,非但已不再有拒絕的力量和尊嚴,也已不再有拒絕的勇氣。
他一張開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後一杯,他就倒下去。
現在他所畏懼的事已只剩下一種——清醒。
沒有清醒的時候,難道就真的沒有痛苦?
麻木難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黃昏,還未到黃昏。
桂花的香氣,從高牆內飄散出來。
長巷靜寂。
青石板鋪成的路,在秋日午後的太陽下,看來就像是一面銅鏡。
長巷裡只有四戶人家。
城裡最豪華的妓院和客棧,都在這條長巷裡。
這條巷就叫安樓巷。
長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門,門外清蔭遍地,門裡濃香滿院。
傅紅雪推開了這扇門。
他剛穿過濃香夾道的小徑。
那裡不但有花香,還有脂粉香、女兒香。
他已在這裡醉了六天。
這裡有各種酒,各種女人——從十三歲到三十歲的女人。
她們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應該怎樣去討好男人。
“這些女人難道和翠濃有什麼不同?我看她們隨便哪一個都不比她差。”
這是薛大漢說的話。
傅紅雪並沒有爭辯,可是他自己心裡知道,沒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個男人心裡,都有個女人是其他無論任何人都無法代替的。
這也正是人類的悲哀之一。
現在他剛起來,今天的第一杯酒
還沒有喝下去。
屋子裡還留着昨夜的旖旎殘香,牆壁雪白,傢俱發亮,棗木架上的一盆秋菊開得正豔。
這地方就是城裡最豪華精緻的。
可是他忽然覺得這地方像是個樊籠。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裡雖然還是握着他的刀,但已握得遠不及昔日有力。
他臉色雖然仍是蒼白的,但已不是那種透明般的蒼白,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蝕了他的尊嚴和勇氣,也已腐蝕了他的力量?
這連他自己也能感覺得到。
他的頭腦發漲,胃卻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飲食都已對他沒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種新的恐懼。
所以他想走出這樊籠去。
長巷靜寂,桂子飄香。
傅紅雪推開了月洞門,一陣清涼的秋風正迎面吹過來。
他深深吸了口氣,正準備迎着風走過去。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一個人。
翠濃!
經過了無數痛苦,無數折磨之後,他忽然看見了翠濃。
但翠濃並不是一個人。
她身邊還有個小夥子,正是那趕車的小夥子。
現在無論誰也看不出他曾經是個趕車的,現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兩銀子一件的長衫,正是城裡最時髦的花花公子們穿的那種。
他腰帶上掛着個翠綠的鼻菸壺,無邊的軟帽上還鑲着粒大珍珠。
現在他走起路來,已能昂首闊步。
但他卻是走在翠濃身後的,就正如翠濃永遠都走在傅紅雪身後一樣。
翠濃只輕輕動了動嘴,他的耳朵就立刻湊上去。
因爲他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是翠濃替他買來的,她已將他這個人買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遠無法從傅紅雪身上得到的。
傅紅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風吹在身上,突然似已變成熱的,就像是從地獄中吹來的那麼熱。
他全身都似已燃燒。
刀也似已燃燒。
他手裡還有刀,他可以衝過去,可以在一剎那間就殺了這個人。
但他卻只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因爲他突然覺得一種無法形容的羞慚,竟不敢去面對他們。
應該羞慚的本是別人,可是他竟覺得沒有臉去面對他們。
這是種什麼樣的心情,這是種多麼可怕的痛苦。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誰能瞭解。
“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轉過身,不再去看他們。
可是他全身都無法移動。
連眼睛都不能移動。
“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她果然是這種人,還有什麼值得悲哀、痛苦的?
可是他的淚卻似又將流下。
他眼看着他們走入了對面一家最大的客棧。
翠濃走在前面,那小夥子跟在身後。
還是無法移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感覺到有一雙柔滑美麗的手伸過來,握着了他的手。
“你怎麼站在這裡發怔?薛大爺正在到處找你喝酒呢。”
對,喝酒。
他爲什麼不能喝酒?
他爲什麼要清醒着忍受這種屈辱和痛苦。
於是又再喝,再醉。
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尊嚴、勇氣、力量,都已傾入樽中。
現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蒼白的手,卻似已有些顫抖。
現在他還沒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一個笑窩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爲他們斟第一杯酒。
薛大漢在對面看着。
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滿。
傅紅雪剛想端起這杯酒,他知道只要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會減輕。
他帶着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漢的手卻已先伸過來,突然一掌打翻了這杯酒。
傅紅雪怔住。
薛大漢臉上已沒有以前那種充滿豪爽友情的笑容,沉聲道:“你今天還想喝酒?”
傅紅雪遲疑着,還是點了點頭。
薛大漢沉着臉,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經喝了我多少酒?”
傅紅雪不知道,他已記不清,算不清。
那笑窩很深的少女卻甜笑着道:“到今天爲止,傅大少的酒賬已經有三千四百兩。”
薛大漢道:“他付了多少?”
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沒有付。”
薛大漢冷笑,道:“一文錢都沒有付,憑什麼還在這裡喝酒?”
少女嫣然道:“因爲他是薛大爺的客人。”
薛大漢道:“不錯,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請他一兩次,但你總不能要我請他一輩子吧。”
少女吃吃笑道:“當然,他又不是薛大爺的兒子,薛大爺憑什麼要請他一輩子。”
薛大漢冷冷道:“我以前請他,因爲我覺得他還像是個英雄,誰知道他竟是個專吃白食的狗熊,連一點出息都沒有。”
傅紅雪全身又已因羞憤而發抖。
可是他只有忍受。
因爲他自己也知道,別人的確沒有理由請他喝一輩子酒。
他用力咬着牙,慢慢地站起來。
他左腿先邁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走得更慢,因爲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
薛大漢突然道:“你想走?”
傅紅雪道:“我……我已該走了。”
薛大漢道:“你欠的酒賬呢?”
傅紅雪閉着嘴。
他無法回答,也無話可說。
薛大漢道:“前三天的賬,我可以請你,但後面的十一天……”
那少女立刻接着道:“後面十一天的賬是二千八百五十兩。”
薛大漢道:“你聽見沒有,二千八百五十兩,你不付清就想走?”
沒有回答,還是無話可說。
薛大漢道:“你是不是沒錢付賬?好,留下你的刀來,我就放你走!”
“留下你的刀來!”
傅紅雪耳畔彷彿響起了一聲霹靂。
“留下你的刀來!”
傅紅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潰。
薛大漢臉上卻帶着種惡毒的獰笑,現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又不知過了多久,傅紅雪才從他緊咬着的齒縫中吐出九個字:“誰也不能留下我的刀!”
薛大漢大笑。
“這句話如果是你以前說我也許還會相信,只不過現在……”
“現在怎麼樣?”
“現在你已不能說這句話,已不配說!”
傅紅雪霍然回頭,連眼睛都已變成血紅,可是他總算看到了薛大漢的真面目。
薛大漢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頭!”
“留下你的頭!”
原來薛大漢對傅紅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爲了等着說這句話。
原來這本就是個陰謀。
刀還在手裡,傅紅雪還是隨時都可以拔出來。
可是他已完全喪失了那種一刀置人於死的自信,那麼奇妙的自信。
因爲他的勇氣、尊嚴和自信,都已傾入酒中。
“拔你的刀!”
薛大漢已站起來,就像是個巨神般站了起來。
“難道現在你已不敢拔刀?”
他的聲音中不但充滿譏誚,而且充滿自信。
因爲他很瞭解傅紅雪的武功,更瞭解傅紅雪這些天來失去了些什麼。
他已有把握。
這種把握正如傅紅雪一刀刺入袁秋雲胸膛時的把握一樣!
他知道傅紅雪只要一拔刀,就得死於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別人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況完全一樣。
這是種多麼可怕的變化。
這種變化是誰造成的?是怎麼樣造成的?
情是何物?
傅紅雪沒有拔刀。
他不能拔刀。
因爲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裡,而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正在滴着血。
痛苦、悔恨、羞辱、憤怒。
這一切,全都是爲了一個女人,爲了一個跟那馬車伕走入客棧中的女人。
“算了,算了,算了……”
拔刀又如何?
死又如何?
愛情和仇恨同時消滅,生命也同時消滅,豈非還落得個乾淨?
一個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還要活着,那無論爲了什麼原因也不值得。
他已決定拔刀!
黃昏。
秋雲低垂,大地蒼茫。
傅紅雪已準備拔刀。
但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在笑。
是路小佳在笑。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出現在窗口,正伏在窗臺上笑。
他的笑聲中,彷彿永遠都帶着種無法形容的譏誚和嘲弄之意。
傅紅雪的心沉了下去,他本來縱然還有一線希望,現在希望也已完全斷絕。
路小佳帶着笑,道:“美酒盈樽,美人如玉,你們難道就準備在這裡拼命?”
薛大漢道:“殺人難道還要選地方?”
路小佳道:“當然要。”
他微笑着,又道:“我殺人比你們內行,我可以保證,這裡絕不是殺人的地方。”
薛大漢道:“你要替我們選個地方?”
路小佳點點頭,道:“這花園裡就不錯,你們無論從什麼地方倒下去,我保證都一定倒在花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