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文集-小李飛刀(2):邊城浪子(下)_第三十九章 情深似海

又一個黎明。

城市剛剛開始甦醒,傅紅雪已進城。

在進城的道路上,人已不少了,有赤着腳、推着車子的菜販,挑着魚簍的漁郎,趕着豬羊到城裡來賣的屠戶……他們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健康的,就像是他們的人一樣。

傅紅雪看着他們樸實的、在太陽下發着光的臉,心裡竟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羨慕。

別人也在看着他,說不定也在羨慕着他的悠閒。

但又有誰能瞭解他心裡的苦難和創傷。

這些人肩上挑着的擔子雖沉重,又有誰能比得上他肩上挑着的擔子?

一百擔鮮魚蔬菜,也比不上一分仇恨那麼沉重。

何況,他們的擔子都有卸下來的時候,他的擔子卻是永遠放不下來的。

傅紅雪慢慢地走在長街上,他忽然渴望一碗很熱的面。

這渴望竟忽然變得比什麼都強烈,人畢竟是人,不是神。

一個人若認爲自己是神,那麼他也許就正是最愚昧的人。

在目前這一瞬間,傅紅雪想找的已不是馬空羣,只不過是個麪攤子。

他沒有看見面攤子,卻看見了一條兩丈長、三尺寬的白麻布。

白麻布用兩根青竹竿豎起,橫掛在長街上。

白麻布上寫着的字,墨汁淋漓,彷彿還沒有完全乾透。

只有十四個字,十四個觸目驚心的大字:“傅紅雪,你若有種,就到節婦坊來吧。”

節婦坊是個很高的貞節牌坊,在陽光下看來,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牌坊兩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樓,窗子都是開着的,每個窗口都擠滿了人頭。

他們正在看着這貞節牌坊前站着的二十九個人。

二十九個身穿白麻布,頭上扎着白麻巾的人。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個人手裡,都倒提着柄雪亮的鬼頭大刀。

甚至連一個十歲的孩子,手裡都提着這麼樣一柄大刀。

他手裡的刀幾乎比他的人還長。

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種無法形容的悲壯之色,就像是一羣即將到戰場上去和敵人拼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面的,是個紫面長髯的老人,後面顯然都是他的子媳兒孫。

他已是個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裡,腰桿還是挺得筆直。

風吹着他的長髯,像銀絲般飛卷着,他的眼睛裡卻佈滿血絲。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長街盡頭處。

他們正在等一個人,已等了兩天。

他們等的人就是傅紅雪。

自從這羣人在這裡出現,大家就都知道這裡必將有件驚人的事要發生了。大家也都知道這種事絕不會是令人愉快的,卻還是忍不住要來看。

現在大家正在竊竊私議。

“他們等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個人會不會來?”

這問題已討論了兩天,始終沒有得到過答案。當然也沒有人敢去問他們。

忽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都停頓。

一個人正從長街盡頭慢慢地走了過來。他走路的姿態奇特而詭異,因爲他竟是個跛子,一個很年輕的跛子,有張特別蒼白的臉,還有柄特別黑的刀。

看見了這柄刀,這紫面長髯的老人,臉上立刻現出種可怕的殺氣。

現在每個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來了。

傅紅雪手裡緊緊握着他的刀,走到一丈外,就站住了。

現在他已看見是些什麼人在等他了,但卻還不知道這些人是誰。

紫面長髯的老人突然大聲叫道:“我姓郭,叫作郭威!”

傅紅雪聽見過這名字,“神刀”郭威,本來是武林中名頭極響的人,但自從白天羽的“神刀堂”崛起江湖後,郭威的這“神刀”兩個字就改了。

他自己並不想改的,但卻非改不可。因爲天下只有一柄“神刀”,那就是白天羽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白天羽的後人?”

傅紅雪道:“是。”

郭威道:“很好。”

傅紅雪道:“你找我?”

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傅紅雪道:“我本就是來聽的。”

郭威也緊握着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殺害你父親的人。”

傅紅雪的臉突然抽緊。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着他的後人來複仇,已等了十九年!”

傅紅雪的眼睛裡已露出血絲:“我已來了!”

郭威道:“我殺了姓白的一家人,你若要復仇,就該把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殺盡殺絕!”

傅紅雪的心已在抽緊。

郭威的眼睛早已紅了,厲聲道:“現在我們一家人已全都在這裡等着你,你若讓一個人活着,就不配做白天羽的兒子。”

他的子媳兒孫們站在他身後,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瞪着傅紅雪。每個人的眼睛都已紅了,有的甚至已因緊張而全身發抖。可是就連他那個最小的孫子,都挺起了胸,絲毫也沒有逃避退縮的意思。

也許他只不過還是個孩子,還不懂得“死”是件多麼可怕的事。

但又有誰能殺死這麼樣一個孩子呢?

傅紅雪的身子也在發抖,除了他握刀的那隻手外,他全身都在抖個不停。

長街上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風吹來一片黃葉,也不知是從哪裡吹來的,在他們的腳下打着滾。

連初升的陽光中,彷彿也都帶着那種可怕的殺氣!

郭威大喝着道:“你還等什麼?爲什麼還不過來動手?”

傅紅雪的腳卻似已釘在地上。

他不能過去。他絕不是不敢——他活在這世界上,本就是爲了復仇的!

可是現在他看着眼前這一張張陌生的臉,心裡忽然有了種從來未曾有過的奇異感覺。

這些人他連見都沒有見過,他跟他們爲什麼會有那種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仇恨?

突然之間,一聲尖銳的大叫聲,刺破了這可怕的寂靜。

那孩子突然提着刀衝過來。

“你要殺我爺爺,我也要殺你。”

刀甚至比他的人還沉重。

他提着刀狂奔,姿態本來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卻沒有人能笑得出來。

這種事甚至令人連哭都哭不出來。

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婦,顯然是這孩子的母親,看見這孩子衝了出去,臉色已變得像是張白紙,忍不住也想跟着衝出來。

但她身旁的一條大漢卻拉住了她,這大漢自己也已熱淚滿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

淒厲的笑聲中,這孩子已衝到傅紅雪面前,一刀向傅紅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連自己都幾乎跌倒。

傅紅雪只要一擡手,就可以將這柄刀震飛,只要一擡手,就可以要這孩子血濺當地。

但是他這隻手怎麼能擡得起來!

仇恨!勢不兩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殺了我父親,所以我要復仇!”

“你要殺我爺爺,所以我也要殺你!”

就是這種仇恨,竟使得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

人世間爲什麼要有這種可怕的仇恨,爲什麼要將這種仇恨培植在一個孩子的心裡?

傅紅雪自己心裡的仇恨,豈非也正是這樣子培養出來的!

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長大之後,豈非也要變得和傅紅雪一樣!

這些問題有誰能解釋?

鬼頭刀在太陽下閃着光。

是挨他這一刀,還是殺了他?假如換了葉開,這根本就不成問題,他可以閃避,可以抓住這孩子拋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這些人,揚長而去。

但傅紅雪卻不行。他的思想是固執而偏激的,他想一個問題時,往往一下子就鑽到牛角尖裡。

在這一瞬間,他甚至想索性捱了這一刀,索性死在這裡。那麼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豈非立刻就能全都解決。

但就在這時,這孩子突然慘呼一聲,仰天跌倒,手裡的刀已飛出,咽喉上卻有一股鮮血濺出來,也不知從哪裡飛來一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

沒有人看見這柄刀是哪裡來的,所有的人都在注意着這孩子手裡的那柄鬼頭大刀!

既然沒有人看到這柄短刀是哪裡來的,那麼它當然是傅紅雪發出來的。

這孩子最多隻不過才十歲,這臉色蒼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這種毒手!

人羣中已不禁發出一陣憤怒的聲音。

那長身玉立的少婦,已尖叫着狂奔了出來。她的丈夫手裡揮着大刀,緊緊地跟在她身後,喉嚨裡像野獸般的怒吼着。所有穿白麻衣,扎着白麻巾的人,也已全都怒吼着衝了出去。

他們的吼聲聽來就像是鬱雲中的雷。他們衝出來時,看來就是一陣白色的怒濤。他們已決心死在這裡,寧願死盡死絕。

那孩子的血,已將他們心裡的悲哀和憤怒,全都火焰般燃燒了起來。

傅紅雪卻已怔在那裡,看着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

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柄刀是哪裡來的。

這情況就和那天在李馬虎的店裡一樣,突然有柄刀飛來,釘在李馬虎的手臂上。

葉開!難道是葉開?

郭威手裡揮着刀,怒吼道:“你既然連這孩子都能殺,爲什麼還不拔你的刀?”

傅紅雪忍不住道:“這孩子不是我殺的!”

郭威狂笑,道:“殺了人還不敢承認?想不到白天羽的兒子竟是個說謊的懦夫。”

傅紅雪的臉突然因憤怒而漲紅。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別人的冤枉。

他死也不能忍受。

淒厲瘋狂的笑聲中,郭威手裡的鬼頭刀,已挾帶着勁風,直砍他的頭顱。

“白天羽的頭顱,莫非也是被這樣砍下來的?”

傅紅雪全身都在發抖,但等他的手握着刀柄時,他立刻鎮定了下來。

這柄刀就像是有種奇異的魔力。

“我死活都沒有關係,但我卻絕不能讓別人認爲白天羽的兒子是個說

謊的懦夫!”

“我絕不能讓他死了後還受人侮辱!”

傅紅雪突也狂吼。

他的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光卻是雪亮的,就像是閃電。

刀光飛出,鮮血也已濺出。

血花像煙火一般,在他面前散開。

他已看不見別的,只能看得見血。

血豈非正象徵着仇恨?

他彷彿已回到十九年前,彷彿已變成了他父親的化身!

飛濺出的血,彷彿就是梅花。

這裡就是梅花庵。

這些人就是那些已將白家滿門殺盡了的兇手刺客!

他們要他死!

他也要他們死!

沒有選擇!已不必選擇!

閃電般的刀光,匹練般的飛舞。

沒有刀與刀相擊的聲音,沒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只有慘呼聲、尖叫聲、刀砍在血肉上的聲音,骨頭碎裂的聲音……

每一種聲音都足以令人聽了魂飛膽碎,每一種聲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嘔吐。

但傅紅雪自己卻什麼都聽不見。

他只能聽到一種聲音——這聲音卻是從他心裡發出來的!

“讓你的仇人全都死盡死絕,否則你也不要回來見我!”

他彷彿又已回到了那間屋子。

那屋子裡沒有別的顏色,只有黑!

他本來就是在黑暗中長大的,他的生命中就只有仇恨!

血是紅的,雪也是紅的!

現在白家的人血已流盡,現在已到了仇人們流血的時候!

兩旁的窗口中,有人在驚呼,有人在流淚,有人在嘔吐。

白麻衣已被染成紅的。

衝上來的人,立刻就倒了下去!

“這柄刀本不屬於人間,這是一柄來自地獄中的魔刀!”

這柄刀帶給人的,本就只有死與不幸!

刀光過處,立刻就有一連串血肉飛濺出來!

也不知是誰在大喝:“退下去!全都退下去!留下一條命,以後再復仇!”

怒吼、驚喝、慘呼,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頭之上……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都停止。

除了傅紅雪外,他周圍已沒有一個站着的人。

陰森森的太陽,已沒入烏雲後,連風都已停止。

開着的窗子,大多數都已緊緊關起,沒有關的窗子,只因爲有人伏在窗臺上流血、嘔吐。

長街上的青石板,已被染紅。

刀也已被染紅。

傅紅雪站在血泊中,動也不動。

郭威的屍體就在他的腳下,那孩子的屍體也在他腳下。

血還在流,流入青石板的隙縫裡,流到他的腳下,染紅了他的腳。

傅紅雪似已完全麻木。他已不能動,也不想動。

突然之間,一聲霹靂自烏雲中震下,閃電照亮了大地。

傅紅雪彷彿也已被這一聲霹靂驚醒。他茫然四顧一眼,看了看腳下的屍身,又看了看手裡的刀。

他的心在收縮,胃也在收縮。

然後他突然拔起那孩子咽喉的刀,轉過身,飛奔了出去。

又一聲霹靂,暴雨傾盆而落,蒼天彷彿也不忍再看地上的這些血腥,特地下這一場暴雨,將血腥衝乾淨。

只可惜人心裡的血腥和仇恨,卻是再大的雨也衝不走的。

傅紅雪狂奔在暴雨中。

他從來也沒有這麼樣奔跑過,他奔跑的姿態比走路更奇特。

暴雨也已將他身上的血衝乾淨了。可是這一場血戰所留下的慘痛回憶,卻將永遠留在他心裡。

他殺的人,有很多都是不該殺。他自己也知道——現在他的頭腦也已被暴雨衝得很清醒。

但當時他卻絕沒有選擇的餘地!

爲什麼?只爲了這柄刀,這柄他剛從那孩子咽喉上拔下來的短刀!

那孩子若不死,這一場血戰並不是絕對不可以避免的。

傅紅雪心裡也像是有柄刀。

葉開!葉開爲什麼要引起這場血戰?

前面有個小小的客棧,傅紅雪衝進去,要了間屋子,緊緊地關上了門。

然後他就立刻開始嘔吐,不停地嘔吐。

他嘔吐的時候,身子突然痙攣,突然抽緊,他倒下去的時候,身子已縮成一團。

他就倒在自己吐出來的苦水上,身子還在不停地抽縮痙攣……

他已完全沒有知覺。也許這時他反而比較幸福些——沒有知覺,豈非也沒有痛苦?

雨下得更大,小而悶的屋子,愈來愈暗,漸漸已沒有別的顏色。

只有黑!黑暗中,窗子忽然開了,一條黑影幽靈般出現在窗外。

一聲霹靂,一道閃電。

閃電照亮了這個人的臉。

這個人的臉上帶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倒在地上的傅紅雪,誰也分辨不出,這種表情是悲憤?是仇恨?是愉快?還是痛苦?……

傅紅雪清醒的時候,人已在牀上,牀上的被褥乾燥而柔軟。

燈已燃起。燈光將一個人的影子照在牆上,燈光昏暗,影子卻是黑的。

屋子裡還有個人!是誰?

這人就坐在燈後面,彷彿在沉思。傅紅雪的頭擡起了一點,就看到了她的臉,一張疲倦、憔悴、充滿了憂鬱和痛苦,但卻又十分美麗的臉。

傅紅雪的心又抽緊,他又看見了翠濃。

翠濃也看見了他。她蒼白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柔聲道:“你醒了!”

傅紅雪不能動,不能說話,他整個人都似已完全僵硬。

她怎麼會忽然來了?爲什麼偏偏是她來?爲什麼偏偏要在這種時候來?

翠濃道:“你應該再多睡一會兒的,我已叫人替你燉了粥。”

她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那麼關切,就像他們以前在一起時。難道她已忘記了過去那些痛苦的事。

傅紅雪卻忘不了。他突然跳起來,指着門大叫:“滾!滾出去!”

翠濃的神色還是很平靜,輕輕道:“我不滾,也不出去。”

傅紅雪嘶聲道:“是誰叫你來的?”

翠濃道:“是我自己來的。”

傅紅雪道:“你爲什麼要來?”

翠濃:“因爲我知道你病了。”

傅紅雪的身子突又發抖,道:“我的事跟你完全沒有關係,也用不着你管。”

翠濃道:“你的事跟我有關係,我一定要管的。”

她的回答溫柔而堅決。

傅紅雪喘息着,道:“但我現在已不認得你,我根本就不認得你。”

翠濃柔聲道:“你認得我的,我也認得你。”

她不讓傅雪紅開口,接着又道:“以前那些事,無論是你對不起我,還是我對不起你,我們都可以忘記,但我們總算還是朋友,你病了,我當然要來照顧你。”

朋友!以前那種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感情,現在難道已變成了一種淡淡的友誼?以前本來是相依相偎,終夜擁抱着等待天明的情人,現在卻只不過是朋友。

傅紅雪心裡突又覺得一陣無法忍受的刺痛,又倒了下去,倒在牀上。

翠濃道:“我說過,你應該多休息休息,等粥好了,我再叫你。”

傅紅雪握緊雙拳,勉強控制着自己。

“你既然能將我當作朋友,我爲什麼還要去追尋往昔那種感情?”

“你既然能這樣冷靜,我爲什麼還要讓你看見我的痛苦?”

傅紅雪在心裡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一定要讓她相信,我也完全忘記了過去的事。”

翠濃站起來,走到牀前,替他拉起了被——甚至連這種動作都還是跟以前一樣。

傅紅雪突然冷冷道:“謝謝你,要你來照顧我,實在不敢當。”

翠濃淡淡地笑了笑,道:“這也沒什麼,你也不必客氣。”

傅紅雪道:“但你總是客人,我應該招待你的。”

翠濃道:“大家既然都是老朋友了,你爲什麼還一定要這麼客氣?”

傅紅雪道:“我心裡總是過意不去。”

一雙曾經海誓山盟,曾經融化爲一體的情人,現在竟面對着面說出這種話來,別人一定覺得很滑稽。

又有誰知道他們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

傅紅雪的指甲已刺入了掌心,道:“無論如何,我還是不應該這樣子麻煩你的。”

翠濃道:“我說過沒關係,反正我丈夫也知道我在這裡。”

傅紅雪連聲音都已幾乎突然嘶啞,過了很久,才總算說出了三個字:“你丈夫?”

翠濃笑了笑,道:“對了,我竟忘了告訴你,我已經嫁了人。”

傅紅雪的心已碎了,粉碎!

“恭喜你。”

這只不過是三個字,三個很普通的字,無論任何人的一生中,必定都多多少少將這三個字說過多次。

可是在這世上千萬個人中,又有幾人能體會到傅紅雪說出這三個字時的感覺?

那已不僅是痛苦和悲傷,也不是憤怒和仇恨,而是一個深入骨髓的絕望。

足以令血液結冰的絕望。

他甚至已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他還活着,他的人還在牀上,但是這生命、這肉體,都似已不再屬於他。

“恭喜你。”

翠濃聽着他說出這三個字,彷彿笑了笑,彷彿也說了句客氣話。

只不過她是不是真的笑了?

她說了句什麼話?

他完全聽不到,感覺不到。

“恭喜你。”

他將這三個字反反覆覆,也不知說了多少遍,但是他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也不知說了多久,他才能聽得見翠濃的聲音。

她正在低語着。

“每個女人——不論是怎麼樣的女人,遲早都要找個歸宿,遲早都要嫁人的。”

傅紅雪道:“我明白。”

翠濃道:“你既然不要我,我只好嫁給別人了。”

她在笑,彷彿盡力想裝出高興的樣子來——無論如何,結婚都畢竟是件值

得高興的事。

傅紅雪眼睛瞪着屋頂上,顯然也在盡力控制着自己,既不願翠濃看出他心裡的痛苦和絕望,也不想再去看她。

但過了很久,他忽然又問道:“你的丈夫是不是也來了?”

翠濃道:“嗯。”

新婚的夫妻,當然應該是寸步不離的。

傅紅雪咬緊了牙,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他就在外面?”

翠濃道:“嗯。”

傅紅雪道:“那麼你就應該出去陪他,爲什麼還要留在這裡?”

翠濃道:“我說過,我要照顧你。”

傅紅雪道:“我並不想要你照顧,也不想讓別人誤會……”

他雖然在努力控制着,但聲音還是忍不住要發抖,幾乎已說不下去。

幸好翠濃已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用不着擔心這些事,所有的事他全都知道。”

傅紅雪道:“他知道什麼?”

翠濃道:“他知道你這個人,也知道我們過去的感情。”

傅紅雪道:“我們……我們之間其實並沒有什麼感情。”

翠濃道:“不管怎麼樣,反正我已將以前那些事全都告訴了他。”

傅紅雪道:“所以你就更不該到這裡來。”

翠濃道:“我到這裡來找你,也已告訴了他,他也同意讓我來照顧你。”

傅紅雪的牙齦已被咬出血,忍不住冷笑道:“看來他倒是個很開通的人。”

翠濃道:“他的確是。”

傅紅雪突然大聲道:“但我卻並不是,我一點也不開通。”

翠濃勉強笑了笑,道:“你若真的怕別人誤會,我可以叫他進來一起陪你。”

她不等傅紅雪同意,就回過頭,輕喚道:“喂,你進來,我替你介紹一個朋友。”

“喂。”

這雖然也是個很普通的字,但有時卻彷彿帶着種說不出的親密。

新婚的夫妻,在別人面前,豈非總是用這個字作稱呼的。

門本來就沒有拴起。

她剛說了這句話,外面立刻就有個人推門走了進來,好像本就一直守候在門外。

妻子和別的男人在屋裡,做丈夫的人當然總難免有點不放心。

傅紅雪本不想看見這個人,但卻又忍不住要看看。

這個人年紀並不大,但也已不再年輕。

他看來大概有三十多歲,將近四十,方方正正的臉上,佈滿了艱辛勞苦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跡。

就像別的新郎官一樣,他身上也穿着套新衣服,華貴的料子,鮮豔的色彩,看起來和他這個人很不相配。

無論誰一眼就可看出他是個老實人。

久歷風塵的女人,若是真的想找個歸宿,豈非總是會選個老實人的?

這至少總比找個吃軟飯的油頭小光棍好。

傅紅雪看見這個人時,居然並沒有很激動,甚至也沒有嫉恨,和上次他看見翠濃和別人那半天在一起的感覺完全不同。

這種人本就引不起別人的激動的。

翠濃已拉着這人的衣袖走過來,微笑着道:“他就是我的丈夫,他姓王,叫王大洪。”

王大洪。老老實實的人,老老實實的名字。

他被翠濃牽着走,就像是個孩子似的,她要他往東,他就不敢往西。

翠濃又道:“這位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傅紅雪,傅公子。”

王大洪臉上立刻露出討好的笑容,抱拳道:“傅公子的大名,在下已久仰了。”

傅紅雪本不想理睬這個人的,以前他也許連看都不會多看這種人一眼。

可是現在卻不同了。他死也不願意讓翠濃的丈夫,把他看成個心已碎了的傷心人。

但他也實在不知道應該跟這種人說什麼,只有喃喃道:“恭喜你,恭喜你們。”

王大洪居然也好像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只是站在那裡傻笑。

翠濃瞅了他一眼,又笑道:“他是個老實人,一向很少跟別人來往,所以連話都不會說。”

傅紅雪道:“不說話很好。”

翠濃道:“他也不會武功。”

傅紅雪道:“不會武功很好。”

翠濃重:“他是個生意人,做的是綢緞生意。”

傅紅雪道:“做生意很好。”

翠濃笑了,嫣然道:“他的確是個很好的人,至少他……”

她笑得很苦,也很酸,聲音停了停,才接着道:“至少他不會拋下我一個人溜走。”

傅紅雪彷彿根本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他沒有看見她那種酸楚的笑容。

他好像在看着王大洪,其實卻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看不見。

但王大洪卻好像很不安,囁嚅訥訥地道:“你們在這裡多聊聊,我……我還是到外面去的好。”

他想將衣袖從翠濃手裡抽出來,卻好像又有點不敢似的。

因爲翠濃的臉色已變得很不好看。

世界上怕老婆的男人並不少,但像他怕得這麼厲害的倒也不多。

老實人娶到個漂亮的老婆,實在並不能算是件走運的事。

傅紅雪忽然道:“你請坐。”

王大洪道:“是。”

他還是直挺挺地站着。

翠濃瞪了他一眼,道:“人家叫你坐,你爲什麼還不坐下去?”

王大洪立刻就坐了下去,看來若沒有他老婆吩咐,他好像連坐都不敢坐。

他坐着的時候,一雙手就得規規矩矩地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手很粗糙,指甲裡還藏着油氣污穢。

傅紅雪看了看他的一雙手,道:“你們成親已經有多久?”

王大洪道:“已經有……有……”

他用眼角瞟着翠濃,好像每說一句話,都得先請示請示她。

翠濃道:“已經快十天了。”

王大洪立刻道:“不錯,已經快十天了,到今天才九天。”

傅紅雪道:“你們是早就認得的?”

王大洪道:“不是……是……”

他連臉都已緊張地漲得通紅,竟似連這種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出。

傅紅雪已擡起頭,瞪着他。

天氣雖然已很涼,但王大洪頭上卻已冒出了一粒粒黃豆般大的汗珠子,簡直連坐都坐不住了。

傅紅雪忽然道:“你不是做綢緞生意的。”

王大洪的臉上又變了顏色,吃吃道:“我……我……我……”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頭,瞪着翠濃,一字字道:“他也不是你的丈夫。”

翠濃的臉色也突然變了,就像是突然被人在臉上重重一擊。

她臉上本來彷彿戴着個面具,這一擊已將她的面具完全擊碎。

女人有時就像是個核桃。

你只要能擊碎她外面的那層硬殼,就會發現她內心是多麼柔軟脆弱。

傅紅雪看着她,冷漠的眼睛裡,忽然流露出一種無法描述的情感,也不知是歡喜?是悲哀?是同情?還是憐憫?

他看着一連串晶瑩如珠的眼淚,從她美麗的眼睛裡滾下來……他看着她身子開始顫抖,似已連站都站不住。

她已不用再說什麼,這已足夠表示她對他的感情仍未變。

她已不能不承認,這個人的確不是她的丈夫。

傅紅雪卻還是忍不住要問:“這個人究竟是誰?”

翠濃垂下頭,道:“不知道。”

傅紅雪道:“你也不知道?”

翠濃道:“他……他只不過是店裡的夥計臨時替我找來的,我根本不認得他。”

傅紅雪道:“你找他來,爲的就是要他冒充你的丈夫?”

翠濃頭垂得更低。

傅紅雪道:“你爲什麼要這樣做?”

翠濃悽然道:“因爲我想來看你,想來陪着你,照顧你,又怕你趕我走,因爲我不願讓你覺得我是在死纏着你,不願你覺得我是個下賤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已不能再忍受傅紅雪的冷漠和羞侮。

她生怕傅紅雪再傷害她,所以纔想出這法子來保護自己。

這原因她雖然沒有說出,但傅紅雪也已明白。

傅紅雪並不真的是一塊冰,也不是一塊木頭。

翠濃流着淚,又道:“其實我心裡始終只有你,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會嫁給別人的,我自從跟你在一起後,就再也沒有把別的男人看在眼裡。”

傅紅雪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大聲道:“誰說我不要你,誰說的?”

翠濃擡起頭,用流着淚的眼睛看着他,道:“你真的還要我?”

傅紅雪大叫道:“我當然要你,不管你是個怎麼樣的女人,我都要你,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要別的女人了。”

這是他第一次真情流露。他張開雙臂時,翠濃已撲入他懷裡。

他們緊緊擁抱着,兩個人似已融爲一體,兩顆心也已變成一個。所有的痛苦、悲傷、誤會、氣憤,忽然間都已變爲過去,只要他們還能重新結合在一起,世上還有什麼事值得他們煩惱的?

翠濃用力抱住他,不停地說:“只要你真的要我,從今之後,我再也不會走了,再也不會離開你。”

傅紅雪道:“我也永遠不會離開你。”

翠濃道:“永遠?”

傅紅雪道:“永遠!”

王大洪看着他們,眼睛裡彷彿帶着種茫然不解的表情。

他當然不能瞭解這種情感,更不懂他們既然真的相愛,爲什麼又要自尋煩惱。

愛情的甜蜜和痛苦,本就不是他這種人所能夠了解的。

因爲他從來沒有付出過痛苦的代價,所以他也永遠不會體會到愛情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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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知道,現在他留在這裡,已是多餘的。

他悄悄地站起來,似已準備走出去。

傅紅雪和翠濃當然不會注意到他,他們似已完全忘記了他的存在。

昏暗的燈光,將他的影子照在牆上:白的牆,黑的影子。

他慢慢地轉過身子,手裡突然多了一尺七寸長的短劍!

劍鋒薄而利,在燈下閃動着一種接近慘碧色的藍色光芒。

劍上莫非有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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