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駝子突又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不錯,你的確已不小了,上次我看到你的時候,你還只有五六歲,但現在你已經是大人了……”
他垂頭望着手裡的抹布,又開始慢慢地抹着桌子。
孫小紅也低下了頭,道:“二叔已有十三四年沒有回過家了麼?”
孫駝子沉重地點了點頭,喃喃道:“不錯,十四年,還差幾天就是十四年。”
孫小紅道:“二叔爲什麼不回家去瞧瞧?”
孫駝子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厲聲道:“我既已答應在這裡替人家守護十五年,就得在這裡十五年,連一天都不能少,我們這種人說出來的話,就得像釘子釘在牆上一樣牢靠,這道理你明不明白?”
孫小紅垂首道:“我明白。”
過了很久,孫駝子的目光才又回到手裡的抹布上。
當他開始抹桌子的時候,他銳利的目光就黯淡了下來,那種咄咄逼人的凌厲光彩,立刻就消失了。
一個人若已抹了十四年桌子,無論他以前是什麼人,都會變成這樣子的,因爲當他在抹着桌上油垢的時候,也就是在抹着自己的光彩。
粗糙的桌子被抹光,凌厲的鋒芒也被磨平了。
孫駝子徐徐道:“這些年來,家裡的人都還好嗎?”
孫小紅這才展顏一笑,道:“都很好,大嫂和三嫂今年都添了寶寶,最妙的是,四嬸居然也生了對雙胞胎,所以今年四叔和大哥、三哥,都一定會趕回去過年……今年過年一定會比往年更熱鬧多了……”
她眼角瞥見孫駝子黯淡的面色,立刻停住了嘴,垂首道:“大家都在盼望着二叔能快些回去,不知道……”
孫駝子勉強一笑,道:“你回去告訴他們,等明年過年的時候,我也可以回去了。”
孫小紅拍手道:“那好極了,我還記得二叔做的煙花最好……”
孫駝子笑道:“明年我一定替你做,但現在……現在你還是快走吧,免得你爺爺等得着急。”
他瞧了李尋歡一眼,又皺眉道:“但這麼大一個人,你怎麼能帶得走呢?”
孫小紅笑道:“我就當他是條醉貓,往身上一背就行了。”
她剛站起來,突然一人冷冷道:“你可以走,但這條醉貓卻得留下來!”
這聲音急促、低沉,而且還有些嘶啞,但卻帶着種說不出的魅力,彷彿可以喚起男人的情慾。
這無疑是個女人的聲音。
孫駝子和孫小紅都面對着前門,這聲音卻是自通向後院的小門旁發出來的,她什麼時候進了這屋子,孫小紅和孫駝子竟不知道。
孫駝子臉色一沉,反手將抹布甩了出去。
他抹了十四年桌子,每天若是抹二十次,一年就是七千三百次,十四年就是十萬零兩千兩百次。
抹桌子的時候,手自然要緊緊捏着抹布,無論誰抹了十萬多次桌子,手勁總要比平常人大些。
何況孫駝子的大鷹爪力本已馳名江湖,此刻將這塊抹布甩出去,挾帶着勁風,力道絕不在天下任何一種暗器之下。
只聽“砰”的一聲,塵土飛揚,磚牆竟被這塊抹布打出了個大洞,但站在門旁的人還是好好地站在那裡。
她身子好像並沒有移動過,看她現在站的地方,這塊抹布本該將她的胸口打出個大洞來纔是。
但也不知怎的,這塊抹布偏偏沒有打着她。
抹布飛來的時候,她身子不知道怎麼樣一扭,就閃開了。
這也許是因爲她的腰很細,所以扭起來特別方便。
腰細的女人,看起來總特別苗條,特別動人。
這女人動人的地方並不止她的細腰。
她的腿很長,很直,胸脯豐滿而高聳,該瘦的地方她絕不胖,該胖的地方,她也絕不瘦。
她的眼睛長而媚,嘴卻很大,嘴脣也很厚。
她的皮膚雖白,但卻很粗糙,而且毛髮很濃。
這並不能算是個美麗的女人,但卻有可以誘人犯罪的媚勁,大多數男人見到她,心裡立刻就會想起一件事。
她自己也很明白那是件什麼事。
她很少令男人失望。
她穿的是套藍色的衣服,衣服很緊,緊緊地裹着她的身子,使她的曲線看來更爲突出。
孫駝子回過頭,盯着她。
她也在盯着孫駝子,那眼色看來就好像她已將孫駝子當做世上最英俊,最可愛的男人,已將孫駝子當做她的情人似的。
但等她的目光轉到孫小紅時,就立刻變得冷酷起來。
她對任何男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興趣。
她對任何女人都討厭得很。
孫駝子乾咳了兩聲,道:“藍蠍子?”
藍蠍子笑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眯得更細、更長,就像是一條線。
一條可以勾住男人心的線。
她媚笑着道:“你真是好眼力,有眼光的男人,我總是喜歡的。”
孫駝子板着臉,沒有說話。
他不喜歡對付女人,他也根本不會對付女人。
藍蠍子道:“但我的眼光也不錯,我也知道你們是誰了。”
孫駝子厲聲道:“你既然知道,居然還敢來?”
藍蠍子輕輕嘆了口氣,道:“我本也不願得罪你們,但這醉貓我卻非帶走不可。”
她又嘆了口氣,柔聲道:“你也許不知道,我要找個能令我滿意的男人有多麼困難,好容易才找到一個,卻被這醉貓殺死了。”
孫小紅忍不住道:“伊哭可不是他殺死的。”
藍蠍子道:“無論是不是他殺死的,這筆賬我卻已算到他身上。”
孫小紅道:“無論你怎麼算賬,都休想能帶得走他!”
藍蠍子嘆着氣道:“我也知道你們不會這麼容易讓
我帶他走的,我又不太願意跟你們動手,這怎麼辦呢?”
她忽然向後面招了招手,輕喚道:“你過來。”
孫駝子這纔看到後院中還有條人影。
這人身材很高大,藍蠍子一招手,他就大步走了過來。
只見他衣衫華麗,漆亮的鬍子修飾得很整齊,腰帶上掛着柄九環刀,看來當真是相貌堂堂,威風凜凜。
藍蠍子道:“你們可認得他是誰麼?”
孫駝子剛搖了搖頭,孫小紅已搶着道:“我認得他。”
藍蠍子道:“你真的認得?”
孫小紅道:“他姓楚,叫楚相羽,外號叫‘活霸王’,是京城‘洪運鏢局’的總鏢頭。”
藍蠍子媚笑着瞟了這位“活霸王”一眼,道:“連這位小妹妹都認得你,看來你的名頭可真不小。”
活霸王面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腰挺得更直。
孫小紅道:“江湖中有名氣的人,大大小小我倒差不多全認識,但我卻不知道這位總鏢頭怎麼會和你走在一起的?”
藍蠍子笑道:“他是在路上吊上我的。”
她摸了摸活霸王的鬍子,媚笑道:“我就是看上他這把鬍子,才乖乖地跟着他走。”
孫小紅也笑了,道:“是他吊上了你,還是你吊上了他?”
藍蠍子笑道:“當然是他吊上我……你們只知道楚大鏢頭的名氣響,武功高,卻不知道他吊女人的本事更是高人一等。”
孫駝子早已滿面怒容,忍不住喝道:“你帶這人來幹什麼?”
藍蠍子道:“一個人能當得了總鏢頭,武功自然是不錯的,是嗎?”
孫駝子道:“哼。”
藍蠍子道:“這位楚大鏢頭掌中一柄九環刀,的確得過真傳,‘九九八十一手萬勝連環刀’使出來,等閒七八十個人也休想近得了他的身。”
孫駝子道:“哼。”
藍蠍子道:“我若說我一招就能要他的命,你們信不信?”
楚相羽一直得意揚揚地站在那裡,顧盼自賞,此刻就好像忽然被人踩了一腳,失聲道:“你說什麼?”
藍蠍子柔聲道:“我也沒說什麼,只不過說想要你的命而已。”
楚相羽臉色發青,怔了半晌,忽又笑了,道:“你在說笑話。”
藍蠍子嘆了口氣,道:“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自然以爲我不會殺你的,是嗎?”
楚相羽道:“我知道你在開玩笑。”
藍蠍子道:“但你可知道世上有種毒蟲叫蠍子麼?”
楚相羽道:“我怎麼會不知道,蠍子在我們北方最多了。”
藍蠍子道:“那麼,你知不知道母蠍子卻有種奇怪的毛病。”
楚相羽道:“什麼毛病?”
藍蠍子道:“我告訴你,母蠍子和公蠍子交配之後,一定要將公蠍子吃掉才過癮。”
楚相羽面色雖已有些變了,還是勉強笑道:“但你卻不是蠍子。”
藍蠍子媚笑道:“誰說我不是蠍子?我明明是藍蠍子呀,你不知道?”
楚相羽的人立刻跳了起來,往後面跳開七八尺,“砰”的一聲,桌子也被他撞翻了,他下盤倒很穩,並沒有翻倒。
只聽“嘩啦啦”一響,他已拔出了腰畔的九環刀,橫刀當胸,刀鋒在外,眼睛瞪着藍蠍子,就好像見到了鬼一樣。
他也是老江湖了,自然聽過“藍蠍子”的大名,但他卻再也想不到這比小魚還容易上鉤的女人,就是藍蠍子。
藍蠍子柔聲道:“我勸你,下次你若想在路上吊女人,最好先弄清楚她的底細,只可惜……”
她嘆了口氣,慢慢地走向楚相羽,接着道:“只可惜你已永遠沒有下次了!”
楚相羽大吼道:“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宰了你!”
藍蠍子媚眼如絲,膩聲道:“好,你宰了我吧,我倒真想死在你手裡。”
楚相羽大喝一聲,九環刀橫掃而出。
刀風虎虎,刀環相擊,聲勢果然驚人。
但他只使出了這一刀。
只見一道藍晶晶,碧森森的寒光一閃,楚相羽已慘呼着倒了下去,甚至連這聲慘呼都沒有完全發出來。
他身上也並沒有什麼傷痕,只是咽喉上多了兩點鮮紅的血跡,正宛如被蠍子蜇過了一樣。
藍蠍子的衣服雖緊,袖子卻很長,這使她看來有些飄飄欲仙的感覺,使她的風姿看來更美。
此刻她雙手都藏在袖子裡,誰也看不出她是用什麼殺死楚相羽的——無論她用的是什麼,一定都可怕得很。
孫駝子和孫小紅冷眼旁觀,並沒有出手攔阻,也許是因爲他們根本不願出手——一個隨便就在路上吊女人的男人,總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藍蠍子還在俯首瞧着楚相羽。
她瞧了很久,彷彿是在欣賞着自己的成績。
然後,她又笑了,笑得更媚。
她媚笑着道:“我只用了一招,你們現在總該相信了吧。”
孫駝子和孫小紅都沒有說話。
藍蠍子道:“我的武功還算不錯吧!”還是沒有人回答。藍蠍子道:“伊哭的青魔手雖然在兵器譜中名列第九,但百曉生若是將我也算上,他至少要退到第十,兩位說對不對?”
這倒不是假話。她出手的確比伊哭更快,更毒!
藍蠍子眼睛瞟着孫駝子,柔聲道:“憑我這樣的武功,總可以將這醉貓帶走了吧。”
孫駝子板着臉,冷冷道:“不可以!”
藍蠍子嘆了口氣道:“我究竟要怎麼樣才能將他帶走呢?難道要我陪你上牀?”
孫駝子怒喝一聲,雙手齊出。
只見他左手握拳,右手如爪,左拳擊出,石破天驚,右爪如鉤,變化萬千,雖是赤手空拳,但威勢卻比楚相羽方纔那
一刀更強十倍。
藍蠍子腰肢一扭,忽然就瞧不見了。
她的腰就像是水中的蛇一樣,可以隨意扭動,你明明看到她是往左邊扭的,她忽然已到了你右邊。
孫駝子一招擊出,她已到了孫駝子身後。
幸好孫駝子也非庸手,左拳突曲,將這一拳擊出去的力量鬆開,右爪卻突然緊握成拳,將這一爪抓出去的力量硬生生收了回來。
兩人交手,最難的就是將已擊出的招式“懸崖勒馬”半途收回,要知一招擊出,便如箭已離弦,若是半途撤招,總難免有些生硬勉強。
但孫駝子此刻這一招收發之間,卻絕不拖泥帶水。
別人若是將手上力量撤回,身子也難免要隨着後退,那正是自投羅網,送到藍蠍子手裡。
但孫駝子幸好是個“駝子”,他手上力量一撤,就全都聚集在他背後的“駝峰”之上。
他的肩一縮,駝峰已向藍蠍子撞了過去。
這一着正也是孫駝子的成名絕技之一,他背後駝峰已練得堅逾精鋼,這一撞之力,何止百斤。
藍蠍子自然是識貨的,腰肢一扭,長袖飛舞,人已到了孫駝子面前,面上帶着媚笑,眼睛裡也帶着媚笑。
她媚笑着道:“你不但眼光高,武功也高,只要你說一聲,什麼地方我都跟你去。”
孫駝子厲聲道:“你去死吧!”
藍蠍子媚眼如絲,輕輕道:“我要死,也得死在牀上。”
面對着這麼樣的一個女人,看着她的媚笑,聽着她的膩語,就算不意亂情迷,想入非非,也難免要有些心猿意馬,手下也就難免要留三分情。
但你留情,她卻不留情。
所以十年來,已不知有多少男人死在她手下。
只可惜她今天遇見的是孫駝子。
孫駝子看到女人,就好像掉了牙的老太婆看到五香蠶豆一樣,一點興趣也沒有,怒叱一聲,鐵爪又已擊出。
藍蠍子長袖一捲,後退了幾步,道:“等一等。”
孫駝子再次撤招道:“還等什麼?”
藍蠍子嘆了口氣,柔聲道:“你就算一定要逼我出手,先看看我用的兵刃也不遲呀。”
她的話還未說完,袖中已有一道藍晶晶,碧森森的寒光飛出,如閃電般斜劃孫駝子面目。
孫駝子大喝一聲,鐵爪迎向藍光,抓了過去!
他與人交手,素來喜歡速戰速決,所以他雖然知道藍蠍子用的必是件極奇特的外門兵器,但仗着自己苦練四十年的大鷹爪力,想在一招間便奪下她的兵刃,令她根本沒有還手的餘地。
這一抓更是威不可當!
對方用的兵刃縱然銳利,縱然能割破他的手,但兵刃還是要被他奪下,孫駝子對自己這出手一抓,素來自信得很。
只不過,他的自信也許太強了些。
孫小紅一直靜靜地站在那裡,好像全沒有出手的意思。
但她的眼睛卻始終未曾離開過藍蠍子的衣袖。
她的眼睛快得很。
那道青藍色的寒光一飛出,她已看清楚了。
她從未看過如此奇異的兵刃。
那看來就像是一隻放大了十幾倍的蠍子毒尾,長長的,彎彎的,似軟實硬,又可以隨意曲折。
最可怕的是,這兵刃由頭到尾,都帶着鉤子般的倒刺。
孫小紅自然也對她二叔的大鷹爪力很有信心,但她也知道只要他的手一抓着藍蠍子的兵刃,也難免要被這隻專吃男人的毒蠍子吃下去!
藍蠍子的出手固然快,孫駝子的出手也快。
孫小紅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攔阻不及了,她想不到她二叔抹了十四年的桌子後,脾氣還如此暴烈!
她卻不知道孫駝子正因爲已忍了十四年,脾氣早已憋不住了,所以此刻一有機會出手,就不顧一切,想一擊得手。
她情急之下,忍不住驚呼出聲來。
就在這時,半空中忽然伸出了一隻手。
這隻手的動作竟比她的聲音還快,她驚呼之聲剛發出,這隻手已半途抓住了藍蠍子的手腕。
只聽“咔嚓”一聲,“當”的一響,藍光落地。
藍光落地時,藍蠍子的人已退出一丈外,她退得太倉猝,也太快,竟“砰”地撞在牆上。
然後所有的一切聲音,所有的一切動作就全都停頓了下來,屋子裡突然變得死一般靜寂,連空氣都彷彿已凝結。
每個人都石像般怔住了。
每個人的眼睛都吃驚地望着這隻手,藍蠍子眼睛裡不但充滿了驚訝,也充滿了恐懼痛苦。
她的手腕已被折斷了!
這隻令人吃驚,令人恐懼的手終於縮了回去。
它伸出時雖快,縮回時卻很慢。
然後,一個人緩緩站了起來,卻正是那已爛醉如泥的李尋歡。
孫小紅又驚又喜,失聲道:“原來你沒有醉。”
李尋歡淡淡地笑了笑,道:“我的心情雖然不好,體力雖然不支,酒量卻一向不錯。”
孫小紅瞪着他,一雙動人的大眼睛裡,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感情,也不知是驚奇,是歡喜,是佩服,還是失望。
她畢竟還是沒有灌醉李尋歡。
藍蠍子眼睛裡的媚態卻早已不見了,剩下的只有驚慌和恐懼。
因爲李尋歡的手裡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把刀。
小李飛刀。
小李飛刀縱未出手,也足以令人喪膽——小李飛刀最可怕的時候,也就是它還未出手的時候。
因爲它出手之後,對方就已不知道什麼叫可怕了。
死人是不知道害怕的!
屋子裡只剩下呼吸的聲音。
這沉重的呼吸卻比完全靜寂還令人覺得靜寂,簡直靜寂得令人窒息,令人受不了,令人要發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