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尋歡看了看郭嵩陽的屍體,長嘆道:“不錯,我畢竟還是來遲了一步。”
鈴鈴道:“他的人既然已死了,還能對你說話?難道死人還能說話?”
李尋歡道:“有些話,用不着說出,我也可以聽到。”
鈴鈴道:“可是……可是我怎麼沒有聽見。”
她愈來愈不懂了,所以愈來愈害怕。
人們對自己不懂的事,總會覺得有些害怕的。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柔聲道:“你也想知道他說了些什麼?”
鈴鈴咬着嘴脣,點了點頭。
李尋歡道:“其實他也已將那些話告訴了你,只不過你沒有注意去聽而已,要知道死人告訴你的話,往往是最可貴的,因爲這是他以自己生命換來的教訓,你若能學會聽死人說話,就可以多懂得許多事。”
鈴鈴嘴脣已有些發白,道:“可是死人說的話我怎麼能聽得到呢?”
李尋歡道:“要學會聽死人說的話,自然不是件容易事,但你若想多活幾年,活得好些,就該想法子學會。”
他神色很鄭重,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鈴鈴顫聲道:“我……我不知道該怎麼樣學,你肯教我麼?”
李尋歡道:“你再仔細聽聽。”
鈴鈴閉起了眼睛。
她的確是在一心一意地聽,可是她連一個字都聽不見。
李尋歡道:“不但要用耳朵聽,還要用眼睛聽。”
鈴鈴張開了眼睛。
只見郭嵩陽身上的衣服,本已被劍鋒劃破了很多處,再被泉水衝激,此刻幾乎也是赤裸着的。
他的肌膚已變成灰色,因爲他的血已流盡,再經過泉水沖洗,一道道劍口兩旁的皮肉都翻了起來,卻看不到絲毫血跡。
過了很久,李尋歡才問道:“你已聽出了什麼?看出了什麼?”
鈴鈴道:“我……我看出他身上受了很多處傷,一共有十……十九處。”
李尋歡道:“不錯。”
鈴鈴道:“這些傷看來全都是劍傷,而且是被一柄很薄,很銳利的劍所傷。”
李尋歡道:“何以見得?”
鈴鈴道:“因爲他的傷口都很短,也不太深,顯見只是一種兵刃的尖鋒劃破的。”
李尋歡道:“爲什麼一定是劍尖?”
鈴鈴道:“因爲刀尖槍尖都不可能有這麼鋒利。”
李尋歡點了點頭,道:“很好,你已學會很多了。”
鈴鈴嫣然一笑,又道:“由此可見,傷他的人一定是荊無命,因爲上官金虹用的是龍鳳環,不是劍。上官金虹也許並沒有來。”
李尋歡道:“也許他雖然來了,卻沒有出手。”
鈴鈴點着頭,忽然又道:“這些劍傷都是斜的,下面較深,上面較淺。”
李尋歡道:“不錯。”
鈴鈴道:“由此可見,對方的劍每一劍都是由下面反撩上去,這種劍法一定奇怪得很,我常聽人說荊無命的劍法詭異迅急,武林罕睹,如今看來果然不錯。”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不錯,他的劍法不但詭秘怪異,而且專走偏鋒,每一劍出手的部位,都是對方絕不會想到的。”
他指着郭嵩陽膝蓋上一處傷口道:“你看這一劍……這一劍若是自上劃下,那倒也平平無奇,但這傷口也是下深上淺,可見對方這一劍也是從下面反撩上來的。”
鈴鈴道:“不錯。”
李尋歡道:“由此可見荊無命出手的部位,必定在膝蓋以下,用的就必定是腕力,我若不看到這傷口,也想不到有人會在這種部位出手。”
鈴鈴只有點頭。
李尋歡道:“你看到的只是他正面,他背後還有七處傷口,以郭嵩陽的武功,絕不會將背都賣給對方。”
鈴鈴道:“不錯,我若和人交手時,也不會將背對着人的。”
李尋歡道:“由此可見,他這些傷口一定是在兩人身形交錯時被荊無命所傷的。那麼荊無命的劍只有從自己的脅下穿出,才能刺得到對方。”
他嘆息着接道:“自脅下出手本已不是常見的劍法,最怪的是,這幾劍也是自下面反撩上去的,由此可見,荊無命必定已在兩人身形交錯時那一瞬間,改變了握劍的姿勢,可乘勢將劍反刺而出,他變勢與出手,顯見只是一個動作,所以速度必定快得可怕!”
鈴鈴已聽得呆住了。
過了很久,她才長長嘆了口氣,道:“原來他就是要告訴你這些話。”
李尋歡黯然道:“若非如此,以他的武功,本不該受這麼多處傷的。”
鈴鈴道:“爲什麼?”
李尋歡道:“高手決鬥,勝負往往只在一招之間,無論誰的劍法有了絲毫破隙,對方絕不會放過。”
鈴鈴道:“這我明白。”
李尋歡道:“你想,嵩陽鐵劍享譽武林二十年,單以劍法而論,已可算是當今天下數一
數二的高手,又怎會在一場比鬥中接連露出二十六處破綻,接連被對方刺傷了二十六處呢?”
鈴鈴道:“這……這倒的確有些奇怪。”
李尋歡道:“還有,荊無命的劍法既然那麼毒辣,郭嵩陽這二十六處傷口都是輕傷,荊無命又怎會在他接連露出了二十六次破綻後,還不能一劍刺死他呢?”
鈴鈴吶吶道:“是呀……這是爲什麼呢?”
李尋歡沉重地嘆息了一聲,黯然道:“這隻因郭嵩陽這二十六次破綻,都是故意露出的!”
鈴鈴愕然道:“故意露出來的……他難道故意要荊無命刺傷他?”
李尋歡道:“不錯,就因爲他破綻是故意露出來的,所以才每次都能及時閃避,所以他每次受的傷都不太重。”
鈴鈴更不懂了,道:“他這麼做又是爲了什麼?”
李尋歡黯然長嘆道:“他這樣做,只爲了要將荊無命出手的部位告訴我!”
鈴鈴簡直說不出話來了。
過了半晌,她目中又流下淚來,垂首道:“我本來以爲這世上連一個好人都沒有,人們交朋友,也是爲了互相利用,所以一個人若要好好地活着,就得先學會如何去利用別人,欺騙別人,千萬不能講什麼道義,否則吃虧的一定是自己。”
李尋歡嘆道:“這些話,自然也全都是林仙兒教你的。”
鈴鈴黯然點了點頭道:“但現在我卻已知道,這世上畢竟是有好人的,江湖間也的確有輕生死、重義氣的朋友。”
她忽然在郭嵩陽屍身前跪了下來,流着淚道:“郭先生,你雖然不幸死了,可是你不但幫助了你的朋友,也使我明白了做人的道理,你……你在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
暮色將臨。
山外的古道上,正有兩個人在行走着,斜陽的餘暉照着他們的衣服,他們的衣服上也閃耀着一種詭異的金光。
兩人都戴着頂寬大的笠帽,將面目隱藏在笠帽的陰影中,一人走在前面,另一人緊跟在身後。
他們走得不快也不慢,看來都很安詳,除了腳步移動外,兩人都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別的動作。
但他們身上似乎帶着種無形的殺氣,他們還未走入樹林,林中的歸鴉已被這種殺氣所驚,紛紛飛起。
有幾隻昏鴉恰巧自他們頭上飛過,走在後面的那人突然一揮手,只見寒光閃動,飛鴉哀鳴,彈丸般跌落到地上。
那人甚至沒有擡頭去瞧一眼,還是不快不慢地向前走着,緊緊跟隨在前面一人的身後。
生命,在他眼中看來根本就無足輕重。
他絕不允許任何有生命之物壓在他頭上。
樹林裡很昏暗。
走到這裡,前面一人突然停下腳步,幾乎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後面一人的腳步也隨着停下。
西風肅殺,落葉卷舞。
前面一人自然正是上官金虹,此刻忽然道:“郭嵩陽的劍法如何?”
荊無命道:“好!”
上官金虹道:“很好?”
荊無命道:“很好,在七大劍派掌門之上。”
上官金虹道:“但他與你交手時,露出的破綻卻達二十六次之多。”
荊無命道:“二十九次,有三次我未出手。”
上官金虹緩緩點了點頭,道:“不錯,有三次你未出手,爲什麼?”
荊無命道:“因爲那三次我若出手,便可要他的命!”
上官金虹道:“你已看出他那些破綻是故意露出來的?”
荊無命道:“不錯,所以我不願他死得太快,我正好拿他來練劍!”
上官金虹道:“你可知道他爲何要故意露出那些破綻?”
荊無命道:“不知道,我沒有去想。”
除了殺人的劍法外,他什麼事都不願去想。
上官金虹道:“他故意露出那些破綻,爲的就是要你刺傷他。”
荊無命道:“哦?”
上官金虹道:“他自知絕非我們敵手,所以才這樣做,好讓李尋歡看了他身上的傷口,就可看出你出手的部位。”
他擡起頭,遙望山後,冷冷接着道:“由此可見,他必定早已知道李尋歡會跟着去的,你我現在若是回頭,必定可以在那裡找到他!”
李尋歡正在阿飛的木屋中找着柄鋤頭,正在掘墳——死在哪裡,就葬在哪裡,這正是大多數江湖人的歸宿。
鈴鈴一直在旁邊看着他,因爲他不願鈴鈴動手,他要一個人掘成這座墳墓,他該做的事,從不願任何人插手。
此刻鈴鈴忽然道:“你真的要將郭先生葬在這裡?”
李尋歡無言地點了點頭。
鈴鈴緩緩道:“一個人只要死得光榮,無論葬在哪裡都是一樣的,是麼?”
李尋歡道:“是。”
鈴鈴道:“那麼你就不該將他葬在這裡。”
李尋歡道:“不葬在這裡,葬
在哪裡?”
鈴鈴道:“你應該將他再掛到那邊的飛泉中。”
李尋歡沉默着,不置可否。
鈴鈴道:“像上官金虹和荊無命這樣的角色,遲早必定會看破郭先生的心意,是麼?”
李尋歡道:“是。”
鈴鈴道:“荊無命自然不願讓你看破他劍法出手的部位,所以只要他們一想到這一點,就必定會立刻趕回來。”
李尋歡道:“不錯。”
鈴鈴道:“他們回來時,若是發現郭先生的屍體已不在原來的地方了,就必定會想到你已來過。”
李尋歡點了點頭。
鈴鈴道:“那麼,等到他們和你交手時,就必定會將劍法改變了,是麼?”
李尋歡道:“不錯。”
鈴鈴道:“那麼郭先生的這一番心意豈非就白費了麼?”
李尋歡還是在繼續揮動着他的鋤頭,墳墓已將掘成了。
鈴鈴道:“你既是郭先生的好朋友,就應該讓他死得有價值,所以你就不該將他埋葬在這裡。”
李尋歡緩緩道:“你說的話,我也都想到過。”
鈴鈴道:“那麼你爲何不將郭先生的屍身掛回原來的地方去?”
李尋歡一字字道:“我不能這樣做,他爲我而死,我……”
鈴鈴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就因他是爲你而死的,所以你才一定要這樣做,否則他豈非等於白死了?他死得能瞑目麼?”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緩緩道:“我敢打賭,上官金虹和荊無命絕不會再回到這裡來的!”
荊無命已回過頭。
上官金虹道:“你要回去找他?”
荊無命道:“是。”
上官金虹道:“我知道你久已想與小李飛刀決一死戰,可是你現在絕不能去!”
荊無命道:“爲什麼?”
上官金虹道:“你現在若是去了,必敗無疑!”
荊無命的手霍然握住了劍柄,聲音也變得更嘶啞,嘎聲道:“你怎知我必敗無疑?”
上官金虹道:“你已殺了郭嵩陽,殺氣已減,李尋歡此刻卻正是悲憤填膺,你若與他交手,在氣勢上你已輸給他三分。”
荊無命道:“哼。”
上官金虹道:“你已經一戰,再加以長途跋涉,體力總難免更弱些,李尋歡在那裡以逸待勞,又佔了三分便宜。”
荊無命道:“可是你……”
上官金虹道:“你我若是連手,自然能致他死命,只不過……你怎知李尋歡是一個人去的?他若是和孫老兒在一起又如何?”
荊無命道:“憑他們兩人,也未必能……”
上官金虹又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我早已告訴過你,我此次出江湖,只許勝,不許敗,一定要有十二分的把握,才能出手!”
荊無命默然。
上官金虹冷冷接着道:“何況,今日之你,已非昔日之你了!”
荊無命道:“我還是我!”
上官金虹道:“但如今你有情。”
荊無命道:“有情?”
上官金虹道:“你能勝人,就因爲你的無情,如今你既已有情,你的人與劍勢必都要日漸軟弱……”
荊無命握着劍柄的手,漸漸鬆開了,似已被說中心事。
上官金虹道:“你從不動心,如今怎會有情,是誰打動了你?”
荊無命霍然轉過身,道:“沒有人。”
上官金虹道:“我也不想問你那人是誰,但你若想勝過別人,若想勝過李尋歡,就得恢復昔日的你,你若想恢復昔日的你,就得先殺了那令你動心的女人!”
說到這裡,他就轉過身,不快不慢地走入了樹林。
荊無命默然半晌,終於跟着走了進去。
他的雙手已緊緊握住了劍柄。
夜,秋夜,夜已深。
李尋歡的心情就和他的腳步一樣沉重。
郭嵩陽終於已安葬了,這名動天下的劍客,歸宿也正和許許多多平凡的人一樣,只不過是一抔黃土。
他死得是否比別人有價值得多?
李尋歡黯然,他也不知道這問題的答案,他只知道郭嵩陽本可不必死的,不必死的人死,豈非有些癡?
也許古往今來的英雄們,多少都有些癡。
李尋歡自己又何嘗不癡?
鈴鈴緊緊跟隨着他,忽然道:“你怎麼知道上官金虹他們絕不會再來?”
李尋歡道:“因爲他們是當代的梟雄,梟雄們的行事總和別人不同。”
鈴鈴眨着眼,道:“有什麼不同?”
李尋歡道:“他們一擊出手,無論中與不中,都立刻全身而退,再等第二次更有利的機會,他們絕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
他嘆了口氣,苦笑着接道:“梟雄絕不會癡,所以和英雄不同。”
鈴鈴道:“英雄都很癡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