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老先生談到王憐花想將自己所著《憐花寶鑑》燒了的事,李尋歡不由問道:“他爲什麼想燒了它?”
孫老先生道:“因爲那上面不但有他的武功心法,也記載着他的下毒術、易容術、苗人放蠱、波斯傳來的攝心術……”
他嘆息着接道:“這麼樣一本書若是落在不肖之徒的手裡,後果豈非不堪設想?”
李尋歡也嘆道:“那的確是後患無窮。”
孫老先生道:“但這是他一生心血所聚,他也不捨得將之毀於一旦,所以,他遠赴海外之前,就將這本書交給了一個他認爲最可靠的人。”
聽到這話,李尋歡對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都已瞭解,也已猜到藏在興雲莊裡的那本武功秘籍,就是《憐花寶鑑》。
但還有幾件事他想不通,試探着問道:“他將這本秘籍交給誰了?”
孫老先生道:“交給了你!”
李尋歡怔了怔,道:“我?”
孫老先生笑了笑,道:“普天之下,除了小李探花外,還有誰是最可靠的人呢?”
他接着又道:“他將這本《憐花寶鑑》交託給你,不但要你替他保存,還想要你替他找個天資高、心術好的弟子,作爲他的衣鉢傳人。”
李尋歡苦笑道:“但這件事我卻連一點都不知道。”
孫老先生道:“因爲你那時恰巧出去了。”
李尋歡沉思道:“十三年前……不錯,那時我到關外去了一趟,回來時又遇伏受了重傷,若不是龍嘯雲仗義相救,我……”
說到這裡,他咽喉頭似已被塞住,再也說不下去。
這本是他這一生中最難忘懷的一件事。
就因爲這件事,他的一生纔會放變——由幸福變爲不幸!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雖未見着你,卻見到了林姑娘,那時他遠遊在即,沈大俠已在海口等着他,他自然不能停留,所以就將那《憐花寶鑑》交給了林姑娘。”
男女之間的事,世上只怕很少人能比王憐花了解得更多了,他自然已看出林詩音和李尋歡之間的情感非比尋常。
但林詩音爲何從未將這件事向李尋歡提起?
李尋歡遲疑着道:“這件事不知前輩是從哪裡聽到的?是不是很可靠?”
孫老先生道:“絕對可靠。”
孫小紅忍不住插嘴道:“這件事就是我二叔說的,王老前輩到興雲莊……不,到李園去見林姑娘的時候,我二叔就在外面等着。”
她嘆息了一聲,幽幽道:“自從那天之後,一直到現在,我二叔就從未離開過那地方一步!”
李尋歡苦笑道:“難道他就是受了王憐花的託付,在那裡監視着我?”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既然肯將那麼重要的東西交給你,就絕不會對你不放心,只不過,他對你的武功還不大信任,生怕有人聽到消息,會去奪書,所以纔會要老二留在那裡,到了必要時,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孫小紅道:“我二叔當年遊俠江湖間,曾經被王老前輩救過一命,他這人最是恩怨分明,王老前輩要他做的事,他的確可說是萬死不辭。”
孫老先生道:“但後來卻在無意中聽到林姑娘並沒有將那《憐花寶鑑》轉交給你,所以你出關之後,他更不放心,更不肯離開一步了。”
李尋歡嘆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孫二俠的確不愧爲王老前輩的好朋友,只不過……”
他盯着孫老先生,一字字道:“孫二俠又怎會知道林姑娘未曾將《憐花寶鑑》轉交給我?這件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孫老先生長長吸了口煙,緩緩道:“連你都不知道,我又怎麼會知道?”
李尋歡說不出話來了。
他從來也未想到林詩音對他也有隱瞞着的事。
孫老先生又道:“王憐花不但有殺人的本事,也有救人的手段,中年後醫道更精,的確可說已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力。”
孫小紅道:“龍小云是林姑娘的親生兒子,一個做母親的是不惜做任何事的,所以,我想……”
她沒有再說下去。
她的意思李尋歡卻已聽懂——無論誰都應該聽得懂的。
林詩音一定已將那本《憐花寶鑑》傳給了她的兒子,她一定將這本神奇的書保存了很多年,而且保存得很秘密。
問題是,她爲什麼始終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他呢?
李尋歡第一次看到林詩音的時候,他也還是個孩子。
那天正在下雪。
庭園中的梅花開得正好,梅樹下的雪也彷彿分外潔白。
那天李尋歡正在梅樹下堆雪人,他找了兩塊最黑最亮的煤,正準備爲這雪人嵌上一雙明亮的眼睛。
這是他最愉快的時候。
他並不十分喜歡堆雪人,他堆雪人,只不過是爲了要享受這一剎那間的愉快——每當他將“眼睛”嵌上去的時候,這臃腫而愚蠢的雪人就像是忽然變得有了生命。每當這剎那間,他總會感覺到說不出的滿足和愉快。
他一向喜歡建設,憎惡破壞。
他熱愛着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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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是一個人偷偷地跑來堆雪人,因爲他不願任何人來分享他這種秘密的歡愉,那時他還不知道歡愉是絕不會因爲分給別人而減少的。
後來他才懂得,歡樂就像是個聚寶盆,你分給別人的愈多,自己所得的也愈多。
痛苦也一樣。
你若想要別人來分擔你的痛苦,反而會痛苦得更深。
雪人的臉是圓的。
他正考慮着該在什麼地方嵌上這雙眼睛,他多病的母親忽然破例走入了庭園,身旁還帶着個披着紅氅的女孩子。
猩紅的風氅,比梅花還鮮豔。
但這女孩子的臉卻是蒼白的,比雪更白。
紅和白永遠是他最喜愛的顏色,因爲“白”象徵純潔,“紅”象徵熱情。
他第一眼看到她,
就對她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憐惜,幾乎忍不住要去拉住她的手,免得她被寒風吹倒。
他母親告訴他:“這是你姨媽的女兒,你姨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所以她從今天開始,就要住在我們家裡。”
“你總是埋怨自己沒有妹妹,現在我替你找了個妹妹來了,你一定要對她好些,絕不能讓她生氣。”
可是他幾乎沒有聽到他母親在說些什麼。
因爲這小女孩已走了過來,走到他身邊,看着他的雪人。
“他爲什麼沒有眼睛?”她忽然問。
“你喜不喜歡替他裝上對眼睛?”
她喜歡,她點頭。
他將手裡那雙黑亮的“眼睛”送了過去。
他第一次讓別人分享了他的歡愉。
自從這一次後,他無論有什麼,都要和她一起分享,甚至連別人給他一塊小小的金橘餅,他也會藏起來,等到見着她時,分給她一半。
只要看到她的眼睛裡露出一絲光亮,他就會覺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永遠沒有任何能代替的愉快。
他甚至不惜和她分享自己的生命。
“她也一樣。”他知道,他確信。
甚至當他們分離的時候,在他心底深處,他還是認爲只有他才能分享她的痛苦,她的歡樂,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他確信如此,直到現在……
陋巷。
昨夜初雪。
積雪已融,地上泥濘沒足。牆角邊當然也有些比較乾燥的路,但李尋歡卻情願走在泥濘中,他喜歡一腳踏入泥濘中時那種軟軟的,暖暖的感覺。
這往往能令他心情鬆弛。
以前,他最憎惡泥濘,他情願多繞個大圈子也不願走過一小段泥濘的路。
但現在,他才發覺泥濘也有泥濘的可愛之處——它默默地忍受着你的踐踏,還是以它的潮溼和柔軟來保護你的腳。
世上有些人豈非也正和泥濘一樣?他們一直在忍受着別人的侮辱和輕蔑,但他們卻從無怨言,從不反擊……
這世上若沒有泥濘,種子又怎會發芽?樹木又怎會生根?
他們不怨,不恨,就因爲他們很瞭解自己的價值和貴重。
李尋歡長長嘆了口氣,擡起頭。
牆是新近粉刷過的,孫駝子那小店的招牌卻更殘舊了。
從這裡看,看不到牆裡的人。
現在還是白天,當然也看不到牆裡的燈。
“到了晚上,小樓上那盞孤燈是否還在?”
李尋歡忍不住想起了他不願想的事,這兩年來,他總是坐在進門的那張桌子旁等着那盞孤燈亮起。
孫駝子總是在一旁默默地陪着。他從不開口,從不問。
孫小紅忽也長長嘆了口氣,幽幽道:“現在還沒有到吃晚飯的時候,客人還不會上門,不知道二叔現在在幹什麼?是不是又在抹桌子?”
孫駝子並沒有在抹桌子。
他永遠再也不能抹桌子了。
桌子上有隻手。
手裡還抓着塊抹布,抓得很緊。
小店的門本是關着的,敲門,沒有響應,呼喚,也沒有響應。
孫小紅比李尋歡更急,撞開門,就瞧見了這隻手。
一隻已被齊腕砍了下來的手。
孫小紅一驚,衝過去,怔在桌子旁。
那正是李尋歡兩年來每天都在上面喝酒的桌子。
李尋歡的臉色也已發青,他認得這隻手,他比孫小紅更熟悉,兩年來,這隻手已不知爲他倒過多少次酒。
他狂醉的時候,扶他回房去的就是這隻手。
他生病的時候,伺候他湯藥的也正是這隻手。
現在,這隻手卻已變成了塊乾癟了的死肉,血已凝結,筋已收縮,手指緊緊地抓着這塊抹布,就像是在抓着自己的生命。
他是不是正在抹桌子的時候被人砍斷這隻手的?
桌子擦得很光,很乾淨。
他在抹這張桌子的時候,心裡是不是在想着李尋歡?
李尋歡忽然覺得胸中一陣絞痛。
孫小紅目中的眼淚開始向外流,一字字道:“你知道這隻手是誰的?”
李尋歡沉重地點了點頭。
孫小紅嗄聲道:“他的人呢?……他的人呢?……”
她忽然衝了出去。
沒有人,小店裡一個人都沒有。
孫小紅再奔回來,李尋歡還是站在桌子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這隻手。
死黑的手,四根手指都已嵌入抹布裡,只有一根食指向前伸出,僵硬得就像是一節蠟,筆直指着前面的窗戶。
窗戶是開着的。
李尋歡擡起頭,盯着這扇窗戶。
孫小紅的目光也隨着他瞧了過去,兩人忽然同時掠出了窗子。
窗外冷風刺骨,冷得連溝渠裡的臭水都已結了冰。
一條更小的巷子,比溝渠也寬不了多少,也許這根本不是條巷子,只不過是一條溝渠。
沿着溝走,走到盡頭,就是一道很窄的門,也不知是誰家的後門,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路。
這本是條死巷。
後門是虛掩着的,在推門的地方赫然有個暗赤色的掌印。
用血染成的掌印。
孫小紅衝過去,突又頓住,慢慢地轉回身,面對着李尋歡。
她嘴脣已被咬得出血,盯着李尋歡道:“上官金虹也早已算準了你要到這裡來。”
李尋歡閉着嘴。
孫小紅道:“他知道你絕不會先到興雲莊去,因爲你不願再見到龍嘯雲,所以你心裡無論多麼急,也一定會先到二叔店裡來瞧瞧。”
李尋歡閉着嘴。
孫小紅道:“這一切,正都是爲你設下的圈套。”
李尋歡的嘴閉得更緊。
孫小紅道:“所以你絕不能走進這扇門
。”
李尋歡忽然道:“你呢?”
孫小紅咬着嘴脣,道:“我沒關係,上官金虹並不急着要殺我。”
李尋歡緩緩道:“所以你可以進去。”
孫小紅道:“我非進去不可。”
李尋歡長長嘆了口氣,道:“看來你還不如上官金虹那麼瞭解我。”
孫小紅道:“哦?”
李尋歡淡淡道:“他苦心設下這圈套,就因爲他知道我也是非進去不可的,就算有人已將我的兩條腿砍斷,我爬也要爬進去!”
孫小紅盯着他,熱淚又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她忽然撲過來,緊緊地抱住了李尋歡,熱淚沾溼了他憔悴的臉。
她摩擦着他的臉,彷彿要以自己的眼淚來洗去他臉上的憔悴——世上若只有一樣事能洗去人們的憔悴,那就是情人的淚。
李尋歡僵硬的四肢漸漸柔軟,終於也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們抱得很緊。
因爲這是他們第一次擁抱——說不定也是最後一次!
彷彿連陽光都不願照耀溝渠,巷子裡暗得就像是黃昏。
門後面更暗。
推開門,就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臭氣撲鼻而來。
是血腥氣!
然後,他們就聽到一種奇異的聲音,彷彿是野獸臨死前的喘息,又彷彿是魔鬼在地獄中吶喊。
聲音赫然正是從地下發出來的。
地下正有十幾個人,閉着嘴咬着牙,宛如野獸般在作殊死的搏鬥。
沒有人開口,甚至連刀砍在身上也不肯開口。
本來一共有二十七個人,現在已有九個倒了下去,剩下的十八個分成兩邊,佔優勢的一邊人數遠比另一邊多出很多。
他們有十三個人,都穿着暗黃色的衣服,用的大多數是江湖中極少見的外門兵刃,有個人手裡用的竟是個鐵打算盤。
另一邊本有九個人,現在已只剩下五個,其中還有個是瞎子。
還有條精赤着上身的大漢,他沒有兵刃。
他的人就是鐵打的!
寒光一閃,一柄魚鱗刀砍在他左肩上,就像是砍在木頭裡,銳利的刀鋒竟被他的肉夾住,嵌在他骨頭裡!
黃衣人用力抽刀,不起,大漢的鐵掌已擊上了他胸膛,他彷彿已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砰”的一聲,他整個人都被打得飛了出去。
但大漢的左臂也已無法擡起,忽然沉聲道:“你們退,我擋住他們……快退!”
沒有人退,也沒有人答話。
本已倒在地上的一個人突然躍起,嘶聲大呼道:“不能退,我們死也要把他帶出去!”
這是個地下室,終年都燃着燈。
燈嵌在牆上,陰惻惻的燈光下,只見她竟是個女人,又高又大又胖的女人,一條刀疤自戴着黑眼罩的眼睛直劃到嘴角。
她的右眼已瞎了,只剩下一隻左眼,瞪着那大漢。
這隻眼睛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仇恨,仇恨……至死不解的仇恨。
“女屠戶”翁大娘!
這大漢又是誰?難道是一別多年無消息的鐵傳甲?
不錯,的確是他!
除了鐵傳甲外,誰有這麼硬的骨頭。
翁大娘掙扎着,還想爬起來,盯着鐵傳甲,嗄聲道:“這人是我們的,除了我們外,誰也不能動他一根手指,誰也不能……”
“唰”地,寒光又一閃,她再次倒下。
這次她永遠都無法再站起來了。
可是她剩下的那隻眼睛還是瞪得很大,還是瞪着鐵傳甲。
她死得既無痛苦,也無恐懼。
因爲她心裡剩下的只有仇恨,除了仇恨外,她什麼都感覺不到。
鐵傳甲咬着牙,他身上又被刺了一劍,跺腳道:“你們真的不走?……你們若全都死了,又怎能將我帶走?”
瞎子忽然陰惻惻一笑,道:“我們全都死了,也要將你的鬼魂帶走!”
他武功雖然比有眼睛的人還可怕,但畢竟是個瞎子,交手時全憑着耳朵“聽風辨位”。
無論誰在動嘴的時候,耳朵都不會像平時那麼靈的,他兩句話還沒有說完,前胸已被一柄虎頭鉤劃破了道血口。
鉤再揚起,鉤鋒上已掛着條血淋淋的肉。
血,肉!
鐵傳甲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也殺過人,但卻絕不是兇手,他的骨頭雖硬,心卻是軟的。
現在,他幾乎連手都軟了,已無法再殺人。
他忽然大聲道:“我若是死在你們手上呢?”
瞎子冷冷道:“這裡的事本就和我們無關,我們本就是爲了你來的。”
另一人厲聲道:“中原八義若不能親手取你的命,死不瞑目!”
這人滿臉麻子,用的是一長一短兩把刀,正是北派“陰陽刀”的唯一傳人公孫雨。
鐵傳甲忽然笑了,此時此刻,誰也不知道他爲何而笑?
他笑得實在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大笑道:“原來你們只不過想親手殺了我,這容易……”
他反手一拳,擊退了面前的黃衣人,身體突然向公孫雨衝了過去——對準公孫雨的刀鋒衝了過去。
公孫雨一驚,短刀已刺入了鐵傳甲的胸膛!
鐵傳甲胸膛還在往前挺,牛一般喘息着,道:“現在……我的債總可還清了吧!你們還不走?”
公孫雨的臉在扭曲,忽然狂吼一聲,拔出了刀。
鮮血雨點般濺在他胸膛上。
他吼聲突然中斷,撲地倒下,背脊上插着柄三尺花槍。
槍頭的紅纓還在不停地顫抖。
鐵傳甲也已倒下,還在重複着那句話。
“我的債總算還清了……你們爲何還不走?”
他瞧着另一柄花槍已向他刺了下來,既不招架,也不閃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