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然是夜叉,以前你一直以男聲欺瞞我們?”滿堂震驚之際,狄一是第一時間怒視舞姬之人。
夜叉王是修羅教諸王中,最任性的一個。統領着戰鬥力驚人,幾乎形同殺手組織的冥軍,遊離於諸王之外,很少出現在總壇。
便是狄一受影衛訓練多年,也只見過新任夜叉王一次。而那一次出現的夜叉王身着長披風,頭戴青銅面具,只可聞其聲而不能見其人。
前幾天的夜晚,他只聽到夜叉王那一聲極冷的斷喝。後來夜叉王便聲稱有事與天王要單獨商議,狄一隻得迴避。所以他從頭到尾也不曾見過夜叉王的真面目。
剛纔這幾番交手,舞姬武功之高,令得狄一暗自震驚。當今天下,武功能勝他一籌之人屈指可數,而最近出現在臨川的,也不過是狄九與夜叉王二人罷了。
只是以前夜叉王的聲音聽來一直是個男子,所以狄一不敢斷定。待得傅漢卿喝破,這才確定,剛纔這一場性命相搏,居然是窩裡哄。
夜叉王神色不動,淡淡道:“你這樣的人,竟也有資格做影衛的統領,男女幻聲之術,在我教本是小道,你連這個都忘記了?”
她倒是出奇地鎮定,從頭到尾連眉毛也沒抖動一下。可惜其他人在震驚之下,幾乎都要失控了。
卓雲鵬結結巴巴地問:“夜叉王,因何……”
夜叉王漠然道:“你不知道新教主繼任,必須通過諸王的考驗嗎?教主繼位之時,我不在總壇,諸王中,除不動明王外。只有我不曾考驗過教主,此番正好來到臨川,就借你的分壇同教主切磋一下,卓壇主有什麼意見?”
卓雲鵬的臉又紅又青,敢怒而不敢言地垂下頭,想說一聲屬下不敢有意見,到底心中不平,這句話就是沒法說出聲。
傅漢卿輕輕嘆口氣,揚聲喝道:“外面傷亡如何?”
這一聲喊運內力發出,合莊皆聞。
聲音方落,外頭也遙遙傳來副壇主一聲大喝:“我方傷十三人,刺客一方傷四人,無人戰死。”
傅漢卿這才真正鬆了一口氣,情不自禁道:“還好。”
卓雲鵬也不由擦了一把汗,衷心道:“幸得教主阻攔得及時,否則都是一教的兄弟,真要是自相殘殺……”
傅漢卿打斷他的話:“其實就算我不阻攔,夜叉王也會及時下令停戰的。夜叉王不過是想試試我,也想試試分壇弟子的應變能力,哪裡會真的讓自家兄弟有所損傷。”
卓雲鵬小心地偷看一眼神容始終冷若冰霜的夜叉王,自感實在很難象教主大人這樣凡事往好處想,只得垂了眼皮應道:“教主說得是,夜叉王又豈會傷害自家兄弟。”
傅漢卿已是歇盡全力打圓場了,奈何那美若冰雪,也冷若冰雪的夜叉王,至今還是冷冰冰沒事人一般,半點藉着臺階下,說幾句場面話的興趣也沒有。
傅漢卿眼見局面要僵,乾咳一聲:“卓壇主,你把廳裡的弟兄們全帶出去,幫副壇主的忙,順便同他說明白情況,莫讓大家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給冥軍的下屬太多委屈。”
卓雲鵬聽了這話,哪裡還不知機,趕緊着把手一招,領了所有人飛一般出廳去了。
罷罷罷,管你天王也好,夜叉王也好。反正上頭的人一鬧起來,就是咱們這些下頭人可憐。咱惹不起,躲還躲得起,我這就眼不見爲淨去也。
待得分壇的人都去了,傅漢卿這才俯下身來,在那老者和文士身上都輕拍一掌,以內力助他們平順氣息。
二人很快站起身來,雙雙垂首立在夜叉王身前:“屬下無能。”
夜叉王看也不看二人,只目注傅漢卿:“你如何看出我們的身份的?”
傅漢卿笑笑:“我熟知天下武功,雖然你們出手之時,刻意不用魔教的招式,但任何一種武功,長年學習之後,哪怕有意不用,出招之際,也會不自覺,帶出些許特徵和習慣來,內力心法更是瞞不過人。只要注意看你們的呼吸速度,氣機運行,就可以明白了。”
夜叉聞言只漠然再看狄九:“你那晚並沒告訴過我,他有這樣的本事?”
狄九眉毛也不擡一下:“我教諸王,哪個沒有在他手上吃過幾次虧,又怎能讓你一人躲過去。”
夜叉明眸之間,肅殺之氣一閃而逝,身形一動,便要向狄九欺近。
傅漢卿嚇了一跳,忙攔到她面前:“這個,夜叉王,嗯……你貴姓……啊,不對,我是想說,姑娘怎麼稱呼?”
他習慣與諸王都姓名相稱,一下子叫夜叉王,感覺有些不適應,只是這女子,神色太過冷漠,眼神太過肅殺,這一聲問起姓名來,倒讓傅漢卿有些結巴了。
這話問出口了,也不知道哪裡不妥,狄一忽然用力咳嗽一聲,狄九揚揚眉,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表情。
夜叉王腳步一頓,目光奇特地在他臉上凝定:“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傅漢卿習慣性地摸頭:“沒有人告訴過我啊?”他以前是得過且過,萬事不放到他的面前,他都不理會的。雖說修羅教的檔案看過很多,可能連總壇一個掃茅房的弟子他都叫得出名字,可惜諸王的密檔就連教主都無權觀看,他對夜叉王的確是幾乎一無所知。
狄一嘆口氣,放棄給教主的無知做掩飾的努力:“每一代夜叉王都只有一個名字,那就是夜叉!”
夜叉王就叫夜叉?這可真是簡單直接,完全不用動腦筋的名字啊。
傅漢卿忍住摸腦袋的衝動,略有愕然地說:“我怎麼完全不知道有這種事?”他說的,其實是前生被狄靖所困時,也接觸過許多修羅教秘密,那個時代的夜叉王,明明還是有自己名字的。
“當年狄靖瘋狂亂教,殘害的第一個同門就是夜叉王,當初那個剛剛繼任的夜叉王本極年少,未有傳人。父母師長也因衛教而死,夜叉一脈武學典冊再不復得。世人只道夜叉王把武功秘笈藏於暗處,隨着他的死亡,再也無人可得。而事實是夜叉王尚未成年的小妹,在得知兄長死訊後偷了武功秘笈,悄悄修習。當時狄靖瘋狂排除異己,教中一片混亂,無人注意這個小女孩兒。直到多年後,狄靖身死,神教因犯衆怒而搖搖欲墜。僅餘諸王被正道人士一路追殺。新的夜叉王於此時橫空出世,帶領着她暗中訓練出來的冥軍,爲諸王斷後,才能使我教精英成功退守總壇。新任夜叉王自稱,多年來棄舊名不用,棄前塵不憶,身入幽冥地獄,以血淚練就神功,只願爲兄長保住夜叉一脈的傳承罷了。自那以後,每代夜叉王,都只叫夜叉。”狄一淡淡講起修羅教人人耳熟能詳的一段歷史,斜睨着傅漢卿,眼神裡多少都帶點兒不屑了“拜託啊,教主,在本教,這已經屬於常識了。”
然而,出奇的,聽了這一段話,傅漢卿沒有象往常那樣,只是不太好意思地傻笑兩聲了事,反倒神色莫名地黯然了下來。
他眼睛明明望着夜叉,卻又在這一刻,忽得空茫茫若有所憶,竟有些說不出的神傷。
夜叉王與他本不相熟,狄一早就見過他更苦痛的模樣,都還罷了,獨狄九竟是從不曾見他這般神色,倒是心間微微一動,這個鐵石心腸之人,竟也會感傷不成?
明明是譏嘲的念頭,不知爲什麼,想起來的時候,竟會略覺心酸。
這一念忽動,竟是再也按捺不住,他一挺身,自座中站了起來。接着身後座椅,轟然倒下,裂爲七八段。
剛纔傅漢卿那一聲喝,他看起來雖擋得最爲從容,但要保持這份從容,卻也極之吃力,他自己的椅子都被他的內力給震碎。那一喝之後,不是他坐在椅子上,而是他維持着坐姿,以內力凝住椅子,不令其四散罷了。
隨着他的站起,內力消散,椅子便再也不能維持原來的形態了。
這一聲轟然巨響,也適時把傅漢卿給震醒過來。
他忙道:“夜叉,我明白,你故意假裝成武林人士來刺殺我,並且讓手下都拼死力戰,就是想弄出無可挽回的死傷血債,讓我揹負上許多人命的責任。對武林人士產生反感仇恨。但是爲了這樣的理由而要弟子們去白白送死,這似乎並不妥當。”
“你想罵我就痛快地罵,不必這麼遮遮掩掩。”夜叉毫不客氣地頂他一句,然後回頭望着兩名下屬“你們可怕死,你們可怨我讓你們死?”
老者立時道:“冥軍本是死士,即入幽冥之伍,豈敢復言懼死?”
文士亦道:“冥軍的性命都屬夜叉王,王上可以爲任何事叫我們去死。”
夜叉王眼神冰冷看着傅漢卿:“你要不要把卓雲鵬叫上來,讓我問問他,爲了激勵教主,讓教主振奮起來,帶領我教弟子剷平正道,他們舍不捨得死?”
傅漢卿苦笑。就算不捨得怕也沒有人敢說吧。
“我不與你爭辯,反正你知道,任何人的武學根底都瞞不過我,以後這樣的事不要做了。”他想了想,復又補充“就算你有手段,讓真正的武林人士來刺殺我也一樣,我很難恨一個人的。而且就算我真的恨他,也未必去報復,就算我報復,也絕不會牽涉全武林。所以……”
“不必那麼多羅嗦,你的事,我本來也懶得管,這次出手,說是想引你仇視正道也可,說是乘機試試你的本事也可,不過都是順手罷了。我這次來,其實是傳總壇的口信。總壇希望你能停止巡視,儘早回去,我順便也同路回去。話傳完了,你準備收拾東西吧,我們明天上路。”夜叉王極是乾脆,一句話說完,便是再不多看傅漢卿一眼,徑自出廳而去。
傅漢卿望着夜叉王那淡漠決絕的背影,輕輕嘆息一聲。縱然覺醒過來又如何,縱然想要去努力面對這個世界,掌握這個世界的規則又如何?
仍然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讓他充滿無力感,讓他不知所措,茫然而知前路。
正出神之間,耳旁聽得一聲冷森如骨的低語:“你們談完了,是不是該我們談一談了?”
傅漢卿震了一震,方纔極慢極慢地回首,極輕極輕地說:“其實,我這幾天,也一直想要和你談一談。”
“好。”斷然一個好字後,傅漢卿的手就被牢牢抓住,整個人被帶得腳不沾地地跑了起來。
狄一身形剛動,耳旁已聽得一聲斷喝:“你站住。”
狄一一怔,卻見狄九一路拉着傅漢卿飛奔出廳,同時回過頭來,怒視他道:“我要同他單獨地好好談一談,任何人敢靠近,不要怪我出手無情。”
狄一見狄九眼中決然之色,不覺心驚,想了想,到底還是止步未前。然心頭卻是微微忐忑,一時也不知道這次的決定,是對,還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