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謙爲了燕凜出人意料的表現而無比欣慰,只是容謙永遠不會知道,燕凜在本應震驚失措之際卻能鎮定自若,從容控制大局,僅僅只是因爲,不願被容謙比下去。
在他身處生死之線時,容謙來到他的身旁,以神魔莫御之姿,輕易救他於危難。
在他驚愕莫名之際,容謙已經從容淡定,只憑簡單幾句話,折服那麼多驕兵悍將。
這樣的容謙,即使滿身傷痕,依舊光彩萬丈,這樣的容謙,彷彿天地之間,無一物,無一事,不可由他拔弄。
他不能發一聲,不能動一指,只是呆呆望着容謙。即使腦子失去思考的力量,即使身體失去動作的能力,可是,眼睛看到一切,耳朵聽到一切。
這樣的光彩,這樣的氣度,這樣的力量。這個人,永遠不可測,不可近,不可攀。九五至尊又如何,天下之主又如何,和他相比,如此卑微,如此平凡,如此黯淡無光。
無論他付出多大代價,都永遠無法追得上這個人的身影,無論他如何拼盡心力,都不能拉近那麼遙遠的距離。
於其說,他是被連番變故所震住,倒不如說,他是被那莫名其妙涌出來的巨大悲痛所懾住。
直到容謙輕輕拍拍他的肩膀他才真正驚醒過來,擡頭去看容謙,而當他能正常思考的這一瞬,第一個浮起的念頭,竟是,絕不放棄。
絕不放棄,絕不認輸,不管那人多麼神奇,多麼強大,多麼高不可攀,他不要後退,不要低頭,不要被他比下去。
無論如何,他要有足以和他比肩的力量。
於是,在最後一刻,他移開了目光,甚至連再看容謙一眼的功夫都沒有花,大步走向了剛纔還拿刀拿劍要殺他的一干人等。
史靖園等人完全處在震驚石化中,誰也沒想到要阻止皇帝做這樣危險的事,而唯一領悟他意圖的容謙,則完全袖手看好戲。
所有人眼中的少年皇帝,臨危不亂,處變不驚,舉止大度,恩威並施,沒有人知道,他用盡了全部的意志,所有的力量,才勉強控制住自己不去顫抖。
那不是因爲害怕,僅僅,只是因爲意識到,容謙在他身後,用審視的目光,看着他的所有舉動。
左軍投誠,中軍右軍欽服,史靖園奉令而去,該做的事全部做完,燕凜才轉過身,面對容謙。
“容相,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一談了。”
容謙靜靜凝視燕凜,一語不發。
這一刻巨大的欣喜與悲涼同時在燕凜心頭升起。在內心最深處,他幾乎是用那痛楚至呻吟的聲音在低聲對容謙說。
你終於正視我了。
經過了那麼多掙扎,那麼多努力,付出了那麼多心血,甚至不得不做下如此失策,如此殘忍的事之後,你終於正視我了。
十餘年的時光,那麼漫長的歲月,你終於正視我了。
在你的面前,做了那麼多年傀儡,那麼多年擺設,無數次心血被你漫不經心地忽略,無數次真心,被你若無其事地踐踏,今天,你終於正視我了。
“皇上,此處不宜久留,一切回宮再議吧。”容謙凝視燕凜良久,方纔淡淡道。
燕凜點點頭,沒有異議。
無論如何,這個剛剛發生大變,血流滿地的屠場,絕不適合皇帝和首輔站着聊天。
燕凜的侍衛死的死盡,沒死的也被史靖園帶走,王永興親自上前,領了親兵把燕凜乘來的七寶雲母車駕過來,燕凜轉身上車,回頭看看容謙。無論如何,一身是傷的人是不宜騎馬的吧,雖然這個人剛纔明明表現得象個怪物。
“容相身體不適,也上車來吧。”
容謙點點頭,也不謝恩,便大步走上前。來至車旁時,王永興忽得回手解開自己的披風,捧在手上,深深彎下了腰。
容謙笑一笑:“難爲你想得周到。”信手接過展開來,把自己一身傷痛,遍體鮮血和森森的白骨全部遮掩了起來。
縱然容謙披上披風的速度非常快,但如此近距離看到他的鮮血和傷痕,王永興亦覺觸目驚心,暗自震怖。
容謙看到他有些不自然的臉色,不覺笑笑:“王將軍,不必太擔心。那行刑手事先被打過招呼,這刀痕看來恐怖,其實只傷皮肉罷了。我的右手本有陳年固疾,近年越發嚴重,太醫已斷定無法救治,若不根除,反而會遺害全身。這也是我近年來,心灰意懶,耽於逸樂的原因。所以這一次,也不過是壯士斷腕,以求自保全身罷了,算不得什麼?”
王永興低頭應是,一句話也不多說。這樣的謊言自然是漏洞百出,瞞不過聰明人的,不過,即是聰明人,自然瞭解,根本不應該置疑。反正天下百姓,只要有一個搪塞得過去的說法,就足夠了。
容謙上了馬車。立在燕凜之旁。一對君臣,一坐一立,相距不過半尺,卻誰也沒有多看誰一眼,在左軍的前呼後擁之下,一路進了皇城。
左軍在皇宮前就已止步,燕凜和容謙在御林軍的護衛下入宮,燕凜一身被濺着的鮮血,也不梳洗沐浴,更不休息壓驚,話也懶得多說一句,便與容謙一起直進御書房。
淡淡吩咐一聲:“朕與容相有大事商議。”
不必他再多說一個字,所有閒雜人等一概退出,大門被嚴嚴地關上。一衆護衛太監,無不遠遠退開,確保不會聽到御書房裡半點聲音,以免將來某一天從天上掉下什麼莫測之禍來。
燕凜的臉色依舊從容,看不出喜怒,沒有人知道,這一刻,他的心緒紛亂得根本不能正常思考。
無數次被冷落,被輕視,他覺得有滿心的話想要對容謙大吼出來,盼望着有一天容謙可以正視他,認真聽他說話,然而,這一天真到了眼前,心頭卻一片茫然,完全不知道,可以說什麼,應該說什麼。
容謙等了他好一陣子,他卻只是木着臉,一動不動,望着自己。眼珠子居然都可以不轉一下。容謙努力和他對視了很久,無奈眼睛發麻發酸,撐不住了,只得先一步開口:“皇上想要和臣談什麼?”
說話的時候,他自我感覺極之鬱悶,在老式武俠小說中,這算是氣勢比拼失敗了吧。
“容相又想和我談什麼呢?”燕凜閉了閉眼,彷彿壯士斷腕一般,有點豁出去地說“你應該有很多問題要問我,也有很多問題,需要對我解釋是嗎?”
他真的想聽,聽他說明,爲什麼要救自己,爲什麼在被如此對待之後,還要救自己。他真的想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人,他擁有的力量到底從何而來,他真的想了解他的每一點第一滴。
但他又真的害怕,害怕他冷然逼問,“爲什麼你要這樣狠毒”“爲什麼你竟要將我凌遲”“爲什麼你非要把我凌虐至死而後快”
而他,無力回答。
曾有無數次臣子爲這場凌遲據理力爭,發出類似的質問,曾有無數次,史靖園這總角之交,又急又憂又無奈地一聲聲追問類似的問題。
他總會有冠冕堂皇,爲國家爲宗室爲天下的理由來搪塞,只是真正的原因,他自己都不敢自問,又如何面對這人的問題,茫然間,他不知如何回答,如何解釋。卻又不得不挺起胸,去面對必然的質問。
然後,出乎他意料的是,容謙摸摸下巴,眼神詭異地看着他:“皇上,也許你弄錯了,我肯跟你來,即不是爲了問你什麼,也不是爲了向你解釋什麼,而是……”
他慢慢露出一個絕對邪惡的笑容:“而是,爲了好好向你討回一筆債。”
他微笑之時,燕凜已是凜然心驚,他說“而是”二字時,燕凜已經飛速往大門處跑去,嘴裡大喊,“來人。”
他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了。
然而,他才跑出三步,已被人凌空揪起,用力拋起來,強大的勁氣撲面而來,他發出的那一聲大喊,竟被生生逼回他的咽喉。
容謙一個健步上前,揪起燕凜的衣領往上一拋,自己後退三步,大模大樣,坐在只有皇帝纔有資格坐的龍椅上。
才一坐下,燕凜已經從半空中落下,堪堪落在他的膝蓋上,容謙迅速擡手,又重又狠地對着他的屁股打下去。
那重重的擊打聲傳到耳邊,劇烈的疼痛感,讓身體一縮,然而,燕凜依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他竟被打了,堂堂燕國的皇帝,居然被人按着打屁股。
屁股上足足捱了七八下,他纔回過神來,這一刻,身體的痛楚,遠不如心上所受的羞辱更令他激憤欲狂。
所有的心機,沉着,無數暗中謀劃的說詞,通通作罷,理智早已被憤怒和激動驅趕得一絲不剩,他奮力掙扎起來。
但是,完全沒有用。容謙本來只剩下一隻手可以用,根本沒有多餘的手可以按住燕凜,但他每一掌擊落,力道都非常重,重得燕凜吃痛之下,根本無力再行掙扎逃脫,前一掌與後一掌之間,間隔又短,根本不給人時間逃脫他的魔掌。
燕凜捱了十幾下,已知掙脫無望,又痛又恨,咬牙切齒道:“容謙,你敢……”
容謙冷笑:“臣不敢。”手上重重擊打下去。
燕凜痛極恨極,終於破口大罵。
“容謙,你這奸賊?”
“容謙,你目無君上。”
“容謙。你不得好死……”
“容賊……”
容謙大大嘆氣,真是一點創意都沒有的辱罵啊,就連罵人的詞都如此單調,翻來覆去就這麼幹巴巴,毫無刺激感的幾句,唉,皇帝的教育畢竟是不夠全面啊。
容謙心中感嘆,手中卻沒有半點鬆勁得一直打下來。
燕凜初時羞辱,繼而憤怒,然而,所有的情緒都抵不過肉體所受的傷害,一記重擊,可以不當回事,五記重擊,可以咬牙忍下,那麼,十記呢,二十記呢。最可怕的,不是被打的痛苦,而是,永遠不知道,這痛苦何時停止,何時消失,這樣的忍受,何時是盡頭。
長時間不間斷得被狠狠擊打,毫不留情地羞辱傷害。心已經痛得麻木,身體卻呻吟着呼救,屁股上無一處不痛楚,無一處不火一般燒灼,而那可怖的巨掌,還是全不停留地擊打不止。
他初時掙扎,繼而力盡,他初時怒罵,到最後,卻連罵人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絕望地不得不承認自己逃脫不了,絕望地不得不明白,這地獄般的可怕刑罰,也許永無止息。
他是皇帝,從不曾被人暴力對待,在這樣的暴力之下,九五之尊,顯得如此無力。
他是個孩子,有壯志,有決心,卻依然是個孩子。用理智,用固執,把軟弱內心封起來的硬殼,經得起多少下,如此激烈的擊打呢?
容謙惡狠狠地打個不停,心情一陣舒暢,這麼久積壓在心裡的火一次性全發泄出來了。這麼久的委屈,這麼多的苦難,這一回可算討回來了。總算明白,爲什麼人類漫長的歷史中,關於體罰的問題,屢禁不止,原來把不聽話的小孩打得鬼哭狼嚎,這麼有成就感,這麼讓人感覺舒服。
他打了五六十下,忽然發覺不對勁了。那一直翻騰着想要從他手上掙脫的身體,柔順得不再做任何動作,那一聲聲無聊刺耳毫無娛樂性的漫罵已經停止好一陣子了,怎麼膝蓋感覺有點溼,又有點熱,不是又在流血吧?
他終於停下手,愕然低頭,發覺自己膝上有一片水跡,而耳邊也隱約聽到了低低的抽泣聲。
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輕伸出本來一直在打人的手,小心地捧起那孩子的頭。
那小小的身軀畏懼地顫抖起來,微微瑟縮着,如受驚的小鹿,他的臉被擡起來,臉上全是淚水,他咬着牙,努力想控制住不發出聲音,喉嚨卻違揹他的意志,不斷髮出啜泣聲。
這是一個孩子,無力,軟弱,這是一個未成年的軀體,單薄,無助。
他不是皇帝,只是一個孩子,一個在暴力下,努力忍耐,卻仍然支持不住的孩子。
容謙心中一軟,苦澀地笑笑,卻又長嘆一聲,伸手摸摸那孩子的傷處,才一觸及,指下的身軀就一陣顫抖。
這幾十掌,打得實在太重,這個孩子,估計有十多天,只能扒着睡覺了。
他長嘆,慢慢扶着燕凜站起身,讓他能勉強扶着御案站好。他這才站起來:“罷了,你凌遲我,我也打了你一頓,你我兩不相欠,就此永不相見吧。”
燕凜驚極擡頭,也許是因爲傷痛,他的身體仍在顫抖,他的聲音甚至有些哆嗦:“你說什麼?”
容謙笑道:“我要走了,咱們之間,也就別計較這些恩恩怨怨了。”
他無意再重複什麼,也不想多看燕凜也許是因爲受傷而一片青白的臉,帶着笑容淡淡交待完一句話,轉身便去。
身後有什麼東西砰然倒地,他沒有回頭。一步邁出,卻發覺十分沉重,奇怪的是,心中並不吃驚,他苦笑了一下,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