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頭他娘病了都快一個月了,最初還當是小病,請醫抓藥,結果越治越嚴重,一直臥牀不起,王頭是這個寡婦娘吃盡苦頭拉扯大的,現在還沒能讓老孃享點清福,就眼看着不行了,他心情能好得了嗎?”
“若真是這樣,就該在家裡守着親孃,何苦到監裡來,拿旁的人出氣。”
“要能守在家裡,王頭又何必跑來,弄得大家都不自在。最近縣太爺不知道爲了什麼事不高興,整天板着臉,動則要打要罰,這風頭上,誰敢躲在家裡頭不出來當差啊。王頭心裡難過,又牽掛老孃,脾氣大點也是難免的,風公子,你就別去撞他的黴氣了。”
風勁節聽得不免一哂,鬧了半天,這始作蛹者竟成他自己了。若不是他的人給劉銘添亂,劉銘不會拿下頭人出氣,若不是王大寶怕劉銘,忍痛舍了生病的母親不顧,咬着牙來當差,就不會拿別的人出氣了。
他笑笑道:“你們幫我個忙,請你們王頭過來,就說我對醫術也頗有研究,讓他給我說說他娘生病的狀況。”
幾個獄卒笑起來:“風公子,你別開玩笑了……”
“我象是開玩笑嗎?”風勁節笑道:“我真的懂醫術啊。”
大家你望我,我望你,一起搖頭“風公子,你是一方富豪,不是走方朗中,這些閒話,可別亂說,王頭心情非常差,他娘看了很多有名的大夫,銀子不知花出去多少,一點好轉都沒有,這種事,你要拿來玩笑,他真能不管不顧,同你拼命的。”
風勁節嘆口氣,有些無奈地看着衆人:“我雖有錢,不代表我不會別的啊。你們不能因爲我有錢就信不過我啊。”
大家一起笑:“風公子,咱們不是信不過你,咱們這是爲你好才勸你。”
風勁節摸摸鼻子,似笑非笑道:“那如果我說,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曉百家學說,詩書文章,精通刀槍棍棒,諸般武藝,善醫人之術,通治國之理,這些你們也都信得過?”
獄卒們笑起來:“我們信,我們信,得了你這麼多照顧,你說太陽從西邊出來,我們一樣相信。”
風勁節忍不住又嘆一口氣,是啊,誰會相信,他這個商人,基本上除了生兒子之外,就沒啥不懂的東西了。
任何人,第一世跑去做御醫,第二世跟去當欽天監,第三世混個翰林院編修,第四第五世,直接出將入相去治國安邦,基本上,天文地理,馬上馬下的武藝,治國救人的本事,該學的,應該全學得差不多了。
只是,這年頭,真話說得多了,只會讓人當成瘋子,所以他最後的選擇,只是一揚眉,一瞪眼:“我說各位,難道你們真打算讓你們王頭就這麼一直凶神惡煞,壓得你們也不敢喘口大氣,反正大夫看了都沒起色,何不就讓我試一試呢,成了,大家都得解脫,敗了,自然是我一個人的罪過,與你們又有什麼相干?”
這等厲害關係一說,衆人倒覺得有理了。現在王頭這個樣子,別說犯人們日子難過,就是他們,也覺得辛苦。反正事已至此,試試有什麼不好,真要失敗了,有風勁節在,也輪不到別人來頂罪。
這般一想,自是有人去把那王大寶又扯又勸地拉了過來。
王大寶初時,自然也是不信風勁節能治病的,但是被大家一勸,風勁節又敢拍胸脯保證,他也想到於其讓母親在家裡等死,不如就此試上一試。便細細地把症狀,以及看過什麼大夫,大夫們怎麼說,用過什麼藥,用藥之後的反應等諸般細節,一一說了。
風勁節聽後,思索過了一會兒,便開出了藥方,又細細叮嚀王大寶關於火候份量服食時間,以及日常照料的細節問題。
本來王大寶對他就是將信將疑,又見那藥方即沒有什麼特別名貴的藥材,也沒有什麼十分罕見的藥引,對風勁節的信心就更少了。
他是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照作的,而其他的獄卒們,誰也沒對風勁節的醫術抱太大希望。
也因此,當第二天王大寶激動地衝進牢房,隔着牢門就給風勁節磕頭時,所有人都感到莫名的驚愕。
“風公子,你真是神醫,只三劑藥,我娘今早就能從牀上坐起來,恢復了許多精神,求風公子你發慈悲,施妙手,讓我娘能夠康復吧。”
這樣一句話,說得衆人皆感震驚,而風勁節則暗自鬆了口氣。
其實神醫從來不是神仙,雖說風勁節在醫學上的知識,肯定可以拍胸膛自稱當世第一,但不親自去診治病人,他也不敢說一定治得好。
病情的診斷,從來是差之毫釐,繆以千里,所謂拿根細線往人手上一系,憑此來診斷病情,所謂聽人說一兩句生病時的狀況,就立下判斷,這種治療方法,在風勁節看來,其實不過是拿病人的性命來顯示自己高超的醫術罷了。
很多病情,狀況相似,但病因全然不同。醫者若自恃醫術,不能長保警惕畏懼之心,終有連累病人的一日。
由他人轉述的病情,很難完全正確客觀,要想對病人負責,望聞問切,缺一不可。只是他人在牢中不便出去,王大寶也不可能把臥牀不起的病危老人帶到黴氣的牢房來。
他也是無奈才以自己的經驗,斟酌着用不會傷身的藥方來試探病情。今見王大寶這等反應,對於病情,他也纔有了十分的把握。
此時他一身輕鬆,不免笑道:“你放心,我能辦到的,自然會盡力。”
王大寶聞言,竟是連連給他磕了四五個響頭。
從來病去如抽絲,所謂神醫一兩服藥,隨意一次出手,就生死人而肉白骨其實大多是志怪傳奇在世人口耳相傳間,越傳越玄的神話罷了。
王大寶的母親照風勁節的方子調養治病,足足一個多月,這一月之間,風勁節也時時聽取王大寶關於病情的說明,時常對治療方式略作更動。
但無論如何,一直百醫無效的老人漸漸好轉這個事實,讓所有人對風勁節刮目相看。
現在風勁節再洋洋得意,吹捧自己除了生小孩,什麼都會,別的人就算不全信,但也不敢再擺出不以爲然的姿態了。
王大寶對犯人雖兇狠,對母親卻孝順,對風勁節這麼一感激,更是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什麼鐵鏈刑具,早就去了。找了間有窗子,可以曬太陽的牢房打掃得乾乾淨淨,只讓風勁節一個人住。也不顧讓縣令大人知道會倒黴,再次讓風家可以送好酒好菜進牢房。甚至時不時還讓風家派兩個水靈靈俏麗麗的姑娘,來給風勁節彈琴唱曲,說笑解悶。
倒是風勁節自己覺得不太妥,來過兩次之後,便讓她們不必再來,只是牢中日日無事,不好打發時光,便叫家裡人,送了一堆又一堆的書進來。福伯又想起自家主子是個才了,沒事也愛玩點風雅,便把那千金購得的名琴,異國買來的檀香,最上品的筆墨,玉石制的圍棋,一股腦地全往牢房裡送。
別的獄卒們開始見着還覺得有些不妥,但一來收了風家不少錢,二來,牢頭髮了話,他們也就不好說什麼了。
再加上,風勁節爲人又風趣親切,平日也同他們說笑無忌。大家有什麼事請教他,他一概都能幫忙。
小李子家上下三代,幾十年辛苦存了筆錢,正發愁不知道買地好,還是買鋪子好,又或是自己做生意好。風勁節偶爾知道他的煩惱,隨意點拔了幾句,倒把滿牢房的獄卒給點醒了。
這位可是最能做生意的財神爺,誰家裡有點閒錢,不知道怎麼生錢,何不都去請教他。
王大寶的娘治好了病,衙門裡的差人,都知道風家大老闆居然是位神醫,誰有個三親四戚,頭疼腦熱,一時治不好的病,都去問了。風勁節能幫就幫,也從不擺某些神醫,不是疑難雜症絕對不治的架子。
漸漸地,大家都覺得承了他的情,受了他的助,很多事,也就全睜隻眼,閉隻眼地算了。
風勁節在牢裡看書,彈琴,有時還畫點畫,或是自己同自己下棋,他又覺得無聊,看哪個獄卒有空,或是稍稍表露出點興趣,他便叫了人過來,教他下棋彈琴。
吃牢飯的衙差們,雖說手裡權力不小,但卻是被上位者看不起的身份,做過差役的人,是不能考功名的,因此大部份獄卒也都是不讀書識字的。
今兒見到這麼多書書畫畫,也不免眼直。
風勁節見誰有興趣,便會高高興興當一回夫子,教人讀書寫字,有時甚至教他們畫畫。
陰森森一座死囚牢,倒是莫名得有了些風雅氣息。
願學字,想學字的人,會很珍惜得捧着書不放,努力地寫出一個人歪歪扭扭的字。
只是想學着玩的人,也會把個琴彈得魔音穿耳,恐怖莫名,也虧得風勁節猶能含笑以對,彷彿耳朵分辯不了五音一般。
他有時閒得無聊,拖了一幫衙役陪他下棋,一對一地下,往往是由着對方擺讓子,擺了一堆之後,他才慢吞吞放下第一枚棋子。有的時候,同時擺上七八個棋盤,他一個人和七八人飛一般地下棋,看起來是他以寡獨衆,只可憐了一班正常來說,一輩子都和風雅扯不上關係的新棋手們,望着棋盤瞠目結舌,苦苦思索。
當然,他的樂趣,也並不總是風雅的,偶爾也會和幾個獄卒,蹲在一塊,呼呼喝喝地擲骰子賭錢。
總之呢,風勁節的做牢生涯,是難得的自在逍遙。不但他自己過得好,便是整個死牢裡犯人們都跟着走運。
風勁節說,牢房太潮溼,太髒,有害身體,不止是犯人吃苦,就是獄卒長年在這種環境中,也易生病。
他是神醫,他的話誰不當真,於是牢房被徹底打掃一番,原本的陰森,潮溼,到處的腐爛臭氣和肥大的耗子,全都漸漸消失了。
風勁節說,瘡口長久不治會引來蒼蠅等髒東西,容易散病,而且別人的呻吟慘叫也會讓他被吵得睡不着覺。
於是,受過刑的犯人們,哪怕拿不出什麼好處費,獄卒們也會安排大夫替他們看診,給他們的刑傷做一些最基本的處理。
這一切變化基本上,衙門裡當差的全都清楚,只是上上下下,全都拼死力瞞住那正忙着往上頭使勁,以便和風勁節較量的劉銘。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日之後,縣令要高升了,有新的太爺要來上任了,這個好消息很快傳了開去。王大寶喜氣洋洋找風勁節道喜:“風公子,大喜大喜,就快脫出牢籠了。”
風勁節剛喝了點酒,懶洋洋在太陽下頭打磕睡,聞言只漫不經心地嗯一聲:“怎麼,咱們的父母官終於要高升了。”
王大寶一怔:“公子知道?”
“這事我一直知道,我估摸着,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風勁節懶懶地打個呵欠。
“那公子怎麼不高興?”
“有什麼可高興的,當官的來來去去的,於我也不過就是銀子倒黴罷了。”他聳聳肩,忽得微微一笑“再說,咱們大老爺,也未必能容我安安樂樂,等到新官上任。”
王大寶一愣:“新任太爺這兩天就到了,還能由得他胡作……”
話還沒說完,就聽得一迭聲喊:“王頭,不好了,不好了……”隨着話聲,一個獄卒飛一般地跑了來。
“出什麼天大的事了?”王大寶不滿地道“值得你這樣一驚一乍。”
那獄卒大口喘着氣,看看王大寶又看看風勁節,再往四周掃了一眼,這才壓低了聲音道“老爺,他,他……他要害風公子的性命……剛纔他派了總管過來,讓我們準備準備,晚上,要讓公子爺背土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