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風勁節冷冷一笑“你們就一點沒看出來,這正是某些暗害我的人最期待的嗎?”
看看王大寶驚愕不解的眼神,風勁節語氣冰冷地道:“爲了防止我們抗旨,他們派來了二萬五千國內最精銳的軍隊,卻不懂得封鎖住城門,看住你們這些將帥的親信,居然讓你生生在二萬五千人眼皮子底下跑出了城。”
王大寶猛得一顫:“將軍!”
風勁節悠然道:“我若半路上跑了,只能是因爲事先得了消息,什麼人能事先通報消息給我呢,什麼人會寧可違背聖旨也要偷偷傳信讓我逃跑呢?我若一走,這罪名你們盧帥就必得實打實得槓下來。”他冷笑一聲,目光凜然遙望京城“我又豈能讓小人奸計得逞。”
“可是將軍……”小刀驚慌得叫了一聲,莫名得心酸,竟至熱淚盈眶。
風勁節知其語中未竟之意,微笑着搖搖頭:“盧帥爲了我,自是肯以死承擔罪名的,自是寧可身家妻兒都受盡連累的,只是,他也太小看我風勁節了吧!”
一揮手,止住小刀任何可能的勸諫,袖手遠遠走到十餘丈外,這才漫聲道:“紙筆。”
定遠關諸將出徵,身邊的親衛必要帶上筆墨,爲的是一些不方便讓士兵傳口信的詳細軍情急報等其他事,能以白紙黑字的方式記錄傳送。
此時小刀聽令,趕緊取了筆墨過來。
其他士兵自是知機,一個也不敢靠近,只遠遠得用一種無奈而激憤的眼神凝視他們的主將。
風勁節袖手待小刀磨墨之後,方纔提筆,筆下如飛,口中輕聲道:“這些信,你回城後,替我密遞給幾位將軍,信中有我關於後事的諸般囑託。要讓他們切切記着,只有聽我的安排,他朝我纔有昭雪之日。是朋友就不要讓我一片苦心白費,多多約束士兵,千萬不要鬧出什麼事來。”
他口裡交待,筆下亦是極之冷靜從容的安排。
囑託一干將領如今不可有任何過激行爲,交待衆人不可記恨今朝之事,需當與蒙天成協力合作,以守國土。儘量避免定遠關原屬軍隊與新來軍隊的磨擦,反要盡力使其融合。
相關所有的練兵方式,出戰技巧,均不必藏私,儘可傾囊相授於新人。
他們多學一分,便令大趙國多添一能徵之將,善戰之卒。於國家終是有利。
而蒙天成那出色的水軍技巧,和國內山地作戰方式,也有可能在長時間相處中,讓他們各自受益。
風勁節心念電轉之間,也曾想過,要不要在信中,把事情真相說明,幾番思量,終究還是放棄了。
這些勇將都不是善於作戲之人,若是知道整件事的真情,對蒙天成斷然無法客氣,若叫蒙天成,乃至瑞王查覺他們的敵意,認定不能收攬,只怕投閒置散都還是好的,就是一個個找機會害了,也不是稀奇事。
若是什麼也不知道,有自己的諸般囑找,再加上蒙天成多次維護之情,諸將應該能很快接受他。
而這些百戰勇將,都是出色的人才,瑞王他朝也必會重用。只要他們能以實際形動取信瑞王和蒙天成,他們步步高昇,甚至調派到全國各地,各得重要軍職,將來複仇昭雪之時,纔是最大的助力。
這裡諸般算定,數封信,於他,也不過是一揮而就的功夫。
轉念想到爲盧東籬留下一紙書信,鋪紙擡筆,腕子懸在半空中,竟是半晌也落不下去。
也該有千言萬語要訴吧。
你是對的,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怨怪自己。
也該有千萬牽掛要交待吧。
將來瑞王不會放過你,九王不會放過你。而你自己怕也是不會放過自己的吧?
那麼多那麼多,胸膛裡涌動的,肺腑間流淌的話語,那麼多,那麼多,原以爲下筆萬言又不能止的叮嚀,爲什麼,這一刻,竟是一字不能落紙。
他就這樣僵立了良久,良久,直到小刀小心地在耳邊低聲地叫:“將軍……”
他才微微一震醒來,低頭一看,白紙上,那因筆尖長久停頓在上方而落下的墨點,觸目歷歷,心頭不覺一陣恍然,自識得盧東籬以來,種種紛擾,種種過往,此時此刻,點點滴滴,皆在心頭。他搖搖頭,有些自失地笑笑。一向自命灑脫,想不到事到臨頭,竟如此婆媽。
與盧東籬之間,還寫什麼信,交待什麼,勸慰什麼,明明一切都是白費功夫,全無做用,難道因爲他的信,他的開解,他的原諒,那個傻瓜就可以不再傷感難過地過下半輩子嗎?
他有些無奈地嘆口氣,筆下徑自如飛,轉眼已寫好一封信。揮手間內力透徹紙背,把墨跡都烘得幹了。然後信手一撕,把這信當中撕開,分封進兩個信封裡,這才招招手:“大寶。”
王大寶也應聲靠近過來:“將軍。”
風勁節分持兩信,交給王大寶和小刀:“這兩封你們分開保管。如果將來,盧帥也出了意外,你們就想辦法辭了軍職回家去。你們爲國殺敵這麼多年,立了許多軍功,該有的賞賜積下來,是一筆不小的銀子。再加上已經有了從六品的官職,回鄉之後日子想是可以過得很安逸。而蒙天成知道你們爲主將難過而心灰意冷,也不會攔你們,相反可能會厚禮相送。大寶有家人,就回去照料母親盡孝,小刀你一人自在,天下之大,你愛去哪去哪,儘量別讓人查知你的行蹤。將來如果新君治國有道。國富民強,你們就把這信的事忘掉。若是君主殘暴,大臣貪鄙而國家衰敗,百姓苦難日深,小刀,你就去尋大寶,把這兩封信合於一處,拆封觀看,一切照我信上的指示行事就是。”
他交待得如此鄭重其事。王大寶與小刀幾乎是屏着呼吸聽他說完的,二人一起肅然接過信,一起伏拜於地。不約而同低聲立誓:“將軍放心,便是我們的身家性命都丟了,這兩封信的秘密也絕不會泄露出去。”
風勁節只淡淡笑笑,有什麼泄露不泄露。這裡雖有三千人,但其他士兵只不過看他寫了幾封信,而回關後,大寶和小刀又把幾封信交給了幾位將軍。就算瑞王有本事把那信偷出來看,說到底,信上也不過就是個被國家害死的忠臣,到死還爲國家操心的嘮叨交待罷了。反倒能抹去瑞王或蒙天成,對其他諸將的疑慮防範呢。
說起來,其實王大寶和小刀,雖悍勇有餘,但謀略畢竟不足,實不是交託的好對象。只是此刻事起倉促,再沒有別人人可選了。
不過,若真是給他足夠時間準備,他必是半點虧也不會吃的,又怎會無可奈何地迎向屠刀呢。
說起來,瑞王這一計,最狠的,即不是聖旨,也不是二萬五千的大軍,而是時機。
若是再過個兩年,拖到陳國再也無力進擊之時,他風勁節早就爲自己和盧東籬佈下了萬全的退身之策,哪裡容得那些無能的傢伙,來玩這樣拙劣的陰謀。
到底還是自峙過高,防範不夠啊。
心間一嘆之後,他開始交待最後一件事:“我死倒無所謂,我只怕,殺我只是爲了對付盧帥的一個準備,我怕我死之後,我的罪名還會再牽連如盧帥,所以你們給我記住了,如果……”他的聲音低得僅彼此可聞。
小刀與王大寶聽完同時一震,小刀脫口道:“將軍,即然你認爲盧帥反正會出事,又何必怕連累他不肯逃呢?”
風勁節目光遙望定遠關方向,眼神異常柔和:“雖然我猜他有九成可能會出事,但只要還有一成的安全的機會,我就不能冒險連累他。更何況,就算他真的一定會出事,我也不能逃。我逃了,他抗旨助我私逃的罪名就一定跑不脫,這鐵打的罪名,將來不好平反,不易昭雪,我不能叫他身上有污名。”
王大寶終於大吼出來:“人都要死了,還顧那昭不昭雪做什麼?”
風勁節略帶責備地瞪他一眼:“你胡說什麼,盧帥自己的生死清名你不在意,我還在意呢,更何況,盧帥還有家人親族。他罪名一定,家裡人就一定會受株連,你可知他還有這世上最賢良的妻子,仍然年幼的孩子,以及許多叔伯宗族。不平反,不昭雪,你要他們永遠爲奴爲囚,不見天日嗎?”
王大寶被他訓得頭越來越低,風勁節擡頭看看天,眼中銳利的殺意一閃而逝。不昭雪?開什麼玩笑,他可不是光捱打不還手的人。被人害到絕路,總該留一兩記後手報點小仇吧。
他悠悠然擡起手,放在脣邊打聲呼哨,白馬一陣風般跑到他身旁。
在所有士兵眼裡,他們那最英武的將軍,以一個出奇瀟灑俐落的姿式翻身上馬,臉上的笑容,明朗得讓烈日陽光失了顏色。
“好了,該交待的事全交待完了,我們回定遠關去吧。”
他沒有理會大家的反應,也沒有再看這些生死追隨的士兵一眼,信手提繮,那匹白馬,就在驕陽下,載着他如風一般遠去。披風譁得一聲,伸展開來,如鷹展翼,如龍在雲,彷彿在那一刻,覆蓋了整個天與地,掩盡了一切光與暗。
驕陽烈烈,黃沙漫漫,而風勁且急。
是今日風太猛,還是今朝馬太急,風勁節其實不在意。他享受那風迎面刮來的快意,他享受那迎風而馳的瘋狂。
身後的士兵們有沒有跟來,他不在乎,黃沙上,是不是有三千個喉嚨在同聲大喊着將軍,他聽不見。
他只縱情馳馬於天地間,心中一片空明。
無傷感,無嘆息,無憂愁,無煩擾。不思,不慮,不恨,不燥。
他甚至懶得去回想,這一世,這數世,甚至他自有意識以來的任何回憶,哪怕是其中與盧東籬相關的一切。
天地之間,一片空明。
前方,是他守護了許多年的定遠關,是無數與他同生共死的戰場袍澤,是他最好的朋友,是等待着他的死亡。
然而,這一刻,他享受着生命的自由,生命的肆意,生命的律動。
也許下一刻,一切從此結束,也許下一刻,生命消失,而輪迴重始,一切愛恨癡纏,皆化塵埃,一切忠奸是非,亦作笑談。
夢幻空花。彈指間,逝水紅塵皆爲幻。
他將重歸神靈的天堂,從此高高在上,從此超然萬物,從此,塵世間螻蟻般的爭奪守護執迷妄念,再也不值得他一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