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東籬再醒來的時候,一切已經塵埃落定,他不可能再做什麼了。
“大帥,我們把那替身殺了,回報給蒙將軍,說大帥你聽到欽差來臨,猜知聖旨必有罪責,不肯再受辱人前,所以自盡身死。”
“他們驗過屍體,沒看出有什麼問題。”
“也沒有人懷疑,這段日子大帥這麼傷心,大家都擔心大帥會想不開自盡,所以,現在這樣,誰也不覺得特別意外。”
“大帥,你放心,風將軍說,他不止替你做了安排,對夫人少爺也早派了人妥善保護,你們會有機會重見的。”
“大帥,風將軍要我們對你說,你一定要好好活下來,只有活下來,纔能有平反的機會,只有活下來,纔可以替他報仇,你要是覺得對不起他,就一定得活下來。”
“大帥,蒙將軍現在接管全軍了,以副帥的身份,代掌諸務,爲防萬一,不能讓你一直藏在定遠關。我們明天就想辦法把你偷偷送出去。”
“大帥,恕我們暫時不能護佑在你身邊了。你出了關之後,就去離定遠關最近的潼城,找那裡的行商大首領曲道遠,他會安排你去見夫人和少爺的。”
“風將軍讓我們儘快辭去軍職,爲了不顯得太扎眼,我們會聯合一批親衛,一起請辭的。風將軍說,蒙將軍爲了收攬軍心,顯得體貼理解我們,一定不會爲難阻礙,就連軍戶,他都會幫忙除軍籍。只是現在我們不能走,大人你的後事沒辦完,我們就請辭,會讓人懷疑的,而且,就算請辭,還有很多瑣碎之事要辦,估計最少還要耽誤一個多月才能去找你呢。”
“大帥,你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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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嘮嘮叨叨,他們喋喋不休,他們費盡脣舌,說來說去無非是想告訴他,前途一切都有安排,不用擔心,不必灰心,無需絕望。
他們那樣擔心地交待又交待,哀求又哀求,爲的,無非是讓他有足夠的意志可以活下來。
最後的那一刻,小刀和王大寶一起跪在面前哀求:“大帥,你答應我們,你要活下去,你答應我們。”
而他,沉默着點頭。
他會活下去,不爲貪生,不爲懼死,只是因爲,這是風勁節的願望,只是因爲,這生命,是風勁節費了那麼多苦心替他保全下來的,他不能叫風勁節在九泉之下,還失望憤怒。
他會活着,雖然其實不能再做什麼,但總可以看着將來平反之日,曾加在風勁節身上的莫須有罪名,終於被抹去。
他會活着,活着承受一切的折磨和苦難,活着一點點凌遲那負罪的靈魂。
然而,王大寶和小刀,卻因他的一個點頭,而終於放了心,終於在交待又交待之後,悄悄掩護他離了定遠關。
他一個人,看不清前行的道路,說不出一個字,靜悄悄地走向一片血色的天地。
他並沒有去找曲道遠。
風勁節讓他活下來,他就活下來。
但是,以負罪之身而活的人,爲什麼一定要託庇於正當商人,把殺頭誅族的危險加諸到別人身上呢。
知道婉貞母子無恙,心中唯一的牽掛也就去了。如今自己身帶殘疾,心喪若死,當真相見不如不見。更何況,爲了她們的安全,更該離她們遠遠得纔好。
帶着這種自怨自傷的情緒,盧東籬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四方流浪。
其實也不用特意掩飾身份,改變容貌,男人的鬍子是天天會長的,只要十幾天不打理。再加上大病之後,人又憔悴不堪,眼睛的半瞎狀態,讓他很多時候,必須摸索着走路做事,現在就算是以前的熟人,當面走過,也未必能認出他來。
然後,那漫長的歲月就在一個人的流浪中獨過。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一個人孤單冷清自生自滅。
有時候去山間行走,渴飲山泉,飢餐山果,偶爾碰上野獸,也會搏鬥苦戰。
有時候來到市井民間,便去尋些臨時的苦力搬運活計來做,好在他眼睛勉強還能見到物體的大至樣子,搬東西走路還是沒問題的。
只是人家欺他有些呆愣,又不會說話,工錢總是剋扣剋扣再剋扣,偶爾還會碰上強梁豪霸,強索這種那種的費用。
這一切他都只是默然承受,手上若偶有幾個錢,便會去買些劣酒來喝。倒也不是想要借酒澆愁,只是人有的時候痛得極了,非得要有酒略略麻木一下心神,這才能勉強繼續地活下去。
是的,活下去,他依然在努力地活下去。
不管如何不堪,不管曾受怎樣的羞辱。
他沒有任何身份證明的文書,以乞丐叫花的身份活下去是唯一不被人折穿的方法。
也曾有人欺凌,也曾有人不屑,也曾有強梁乞頭,施下馬威,打打罵罵地想又拖一個入夥孝敬自己,一切一切,咬咬牙,閉閉眼,也就捱過去了。
他倒不曾特意去乞討過,也沒有自稱乞丐,只是那落魄形容,很容易讓人往這方面去想,於是,也會有人偶爾扔幾文錢,或是拋些殘湯剩飯給他。 ωwш●ttkan●¢ ○
有時候,餓得極了,他也是不得不吃的,第一次食用人家信手施捨的東西時,手腳發抖,一碗冰冷的剩飯,竟是用了大半天才勉強嚥下去。
不過,漸漸次數多了,也就麻木了,不在意了。
他只是要活下去而已。
因爲,風勁節要他活下去,儘管他已不知道,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但是,風勁節想要他活下去,風勁節至死仍在爲他籌劃,費了那麼多苦心,只爲保住他的性命,那麼,他就只得活下去了。
活下去,活着才能去承受羞辱,感受痛苦,而不管是什麼樣的奇恥大辱,不都是他應該受的,應該是承擔的嗎?
只是,人心原來可以如此冷酷,就算是再大的苦難,次數多了,也就麻木不仁了。
現在,他可以完全漠然地任人踢打踹罵,現在他可以在餓極了的時候,爲了延續生命,眼也不眨一下地,一口就把半個髒饅頭吃下去。
現在的他,不懂自尊與自愛,不懂志向與理想,只是純粹地如行屍走肉一般,僅僅是爲了活着而活着的吧。
現在的他,甚至麻木地,連痛苦,悲傷,恥辱,無奈都已經完全感覺不到了。
他在衆人的訕笑中,站直了身子,搖搖晃晃往外走去。餓了三天了,就算有半隻饅頭略略充飢,終究還是沒有什麼力氣的。
他略略有些迷茫地想,對了,三天來,遊魂也似四下地走,爲什麼在這裡停了下來,似乎是聽到戲臺的方向,有人用悲傷的唸白,喊着:“勁節,勁節……”
知道這只是演戲,卻還是不由得停住了步伐,不由得一跤坐倒,不由得喝了兩口劣酒,不由得心搖神動,伏地不起。
戲臺上演得好忠良義士啊,似乎在前生,他就是那個忠正爲國,一心想爲民請命,爲國建功的好官吧?似乎在前世,他付出了那麼多,就是指望着有一天,百姓可以太平安樂,不會再有人無家可歸,行乞爲生,受人白眼,似乎在前生……
然而,原來,他愛國,而國卻根本不在乎他。
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明白,自以爲早就看透,自以爲,只需心之所安便別無所求,原來,當災難真正降臨的那一刻,誰也不可能真正心平氣和,坦然而受。
他搖搖擺擺地往前走,不辯前路,不知方向,本能地又把那酒壺舉起來想喝,倒了半日,才醒悟過來,已經沒有酒了。
在前生那些快活暢意的歲月裡,在一切美好的回憶中,每一幕都有那個人,他的笑顏,他的傲骨,他與他,一起飲酒談笑。
最後那一夜並肩月下,那人笑着討酒喝,而他板着臉拒絕,卻在最後一刻許諾,待你歸來,與君共醉。
只是,再也沒有共醉的時光了。
他是那樣愛酒的人,最後的一夜,自己還是不曾讓他飲酒。
在前生,他曾笑着答他:“如果你死了,我會代你飲盡天下美酒,我會代你看盡世間美景……”他答應過他,要代替着他,把兩個人的精彩活出來,把兩個人的生命在一個人身上延續下來。
可是,終究還是失言了。
勁節,勁節,今日的我,已無力飲盡天下美酒,已無能去看天下美景,九泉之下,你當如何罵我失言背信。
可你,卻是到死,還要守住曾說過的每一句話。
你說,“我活着,你活着,我死了,你還活着。”
所以我一直一直,活到如今,也會一直一直,活下去,我自己可以失言背信,卻絕不會讓你說出的話,做不到。
勁節,那個夜晚,你告訴我,此生,遇見我是你最大的幸運……
不,你說錯了。
盧東籬識得風勁節,是他這一生至大的幸運,仗着風勁節,他可以飛黃騰達,他可以履險如夷,他可以轉危爲安,他可以死裡逃生。
可是風勁節遇上盧東籬,卻是他這一生至大的不幸,沒有盧東籬,天下還有誰能束縛那個天不能拘,地不能束,自由不羈,傲骨如斯的男子,又能有哪一道聖旨,可以迫得這樣的人束手就死……
風勁節啊風勁節,你一世聰明,爲什麼在盧東籬身上,卻蠢笨至此……
他擡起頭,仰面向天,慘然而笑,因爲喉嚨不能發聲,便連這樣至慘至悲的笑,也都是無聲的。
這天中午,一個滿身臭氣骯髒的叫花子,從集市上的戲臺邊被人呵斥着趕走,他一路行出鬧市,行到新建成不久的盧公廟前,終於支持不住,暈倒於地。
盧公廟原是本地百姓因深幕盧東籬保國護民之恩義,所以在朝廷的號召下,由民間籌錢,官府協助,自發建造的廟宇。
因着朝廷正極力宣揚盧風二人的事蹟,所以這廟建得倒也不小,前後數進,堂皇莊嚴。
兩個廟祝見有人暈在廟前,雖然嫌惡他的髒臭,但想着盧公生前仁護萬民,死後總不好再傷他的仁德,便只得捏着鼻子,把這人生生給拖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