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天邊一彎冷月,有些孤單。
這幾天,白日裡很紅火,很熱鬧。復出人世的鎮國侯,以臣子之禮正式與那個十三歲傀儡皇帝見面,隆重莊嚴。蕭卓雙方將帥齊聚邊城,親親熱熱商量籌備兩家婚事,歡天喜地。今天,更尤其是個恢宏嚴肅的日子。
今天,以方輕塵爲首,蕭卓雙方几萬將士,舉行了盛大的公祭。三牲齊獻,無數香菸。數不清的酒罈被打破,美酒灑地,混着人們手腕上割出的鮮血。
以血立誓,以護國保民爲志,祭奠死於紛亂內戰的將士,兩方發誓,從此永不相爭。
熱烈喧囂,感人肺腑了整日之後,這夜晚就顯得格外冷清蕭條。
趙忘塵睡不着。
輾轉反側地努力了許久,他終於還是翻身而起,胡亂披上一件衣服,推門而出。
慢慢溜達,沒有目的。並不明亮的月光將他異常單薄的淡淡身影,拉得很長。
因爲他是方輕塵的弟子,他的住所便被安排在方輕塵所住院落的後頭。兩院連環相套,通過間隔的院門,一走進前院,他就看到了方輕塵。
這是一個極美麗極幽靜的院落。方輕塵不喜被擾,所以其中並無半個兵士當值。
院內數棵大樹,模糊月色下,看不清樹上瑩瑩碎碎,隨風飄落的,是落葉,還是落花。也有淡淡的無名清香,隨風而散。
方輕塵背靠大樹,席地而坐,手裡是一壺酒。
也許是夜晚太靜,也許是月色太柔,趙忘塵踏破院中一地瓊瑤時,恍恍惚惚,看那些細碎的花葉悄悄披落在那人的發底肩頭,襟上身側時,竟然覺得,他化身傳奇的師傅,有着極憂傷的眼眸。
那一瞬間,少年迷惘了。他竟然似乎錯覺,方輕塵那永遠是神采飛揚,朝陽烈日般的面容,黯淡到看不見光輝。
然而,只是一瞬。一瞬之後,那人從容站起,無依花葉不捨地自他身上飄落。他揚眉,又帶些淡淡的笑,方纔一切,均成幻像。
“這麼晚了,你還不睡?”
趙忘塵靜靜望他,過了一會才答:“你也沒有睡!”
方輕塵還是帶着笑意的:“今天,是塵飛的忌日。”
趙忘塵默然。
許塵飛,當年方輕塵在邊關鎮守時的副帥。方輕塵死訊傳出後,是他一力壓服軍中騷亂異議,堅持繼續守護邊關。是他在軍心大亂的情況下,咬牙攔住了秦軍一個月內的數次進攻。
然後……秦旭飛領軍後撤,佯作放棄。強敵即去,內爭便生。諸將中派系紛爭,國內各處蕃王做亂,各地豪強紛紛自立,許塵飛又要留兵駐守,又要回軍平亂,又要應對朝廷的多番要求,還要平息諸將的怒氣,眼睜睜看着軍隊內部四分五裂,這個用生命裡最寶貴的二十年時光來守護國家的男子,最後,卻是在內爭的戰場上,中了流矢,在楚國自己的土地上,死在了楚國人的手裡。
沒有人知道那一箭是從哪一張弓上射出來,當年混戰的另一方早已被方輕塵的舊部掃平。
可以把所有的士兵都處死復仇嗎?就算可以,死去的人也不會快慰,也不能復生。
“原來如此。所以你將爲當年軍中舊人舉行的公祭定在今天。”
“公祭?”方輕塵的笑容有些冷。“日子不過湊巧。祭祀是個形式而已。爲的是活人,不是死人。”
“你們不是真心哀祭?”
“誰說不是真心?”方輕塵一皺眉,聲音漠然:“死的都是我們的故人。只不過,這場祭典,說穿了,不是爲了他們而已。”
趙忘塵看着方輕塵舉起酒壺,遙遙對空一敬,翻轉手腕,將剩下的半壺酒傾灑在地。
或許,對於九泉之下的許塵飛來說,寧可只要這靜夜裡僅兩人得見的半壺酒。然而,活着的天下人,要的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太平歲月。他們需要那幾萬人,爲他們的那一場盛大血祭。
“你,你能結束戰亂,能讓百姓不用再逃難,他們若是知道你回來了……”靜夜裡,少年的信心,堅定到顯得脆弱。
方輕塵低頭,看着美酒滲入土地,悄悄染醉落花:“是,但那也許要很久。”
“怎麼可能?你這麼強……”
方輕塵笑了:“忘塵,我的敵人也一樣強。他英武果決,知兵法,善騎射,而且,同樣是將士愛戴,麾下勇士一樣能征善戰,勇氣過人。我可不是神仙。”
趙忘塵有些茫然。
“就不能快些麼?你還要我們等多久?”這樣的問題,帶着絕望。
不是不知道眼前這人也只不過兩個肩膀,擔不起整個天地。可是……所有人的希望,的確都是在他。真正在最底層掙扎求存過,纔會明白,戰亂意味着什麼。這樣的苦痛,哪怕再拖延一日,都是怎樣的殘忍。
方輕塵只是微微苦笑。是啊,還要多久呢?
在誓師會上,他自然是把勝利描繪得是近在眼前,伸手可得了。鼓動羣衆的戰意和鬥志是必要的,但是,這些煽動之詞,其實是瞞不過那些足夠聰明的人。
不管戰爭是爲了什麼,戰爭總是殘酷。這些天,他眼睜睜看着一個個熟悉的容顏重至身旁,心裡默默數着的,卻是一個個缺失了的臉孔。
他的昔日舊部,所餘不過一半。剩下的這些,在風雨中喚着他的名字,以無比摯誠向他跪倒的漢子們,也隨時可能在接下來的戰爭中永遠離去。
軍神?他是軍神,也是殺神!命令部屬衝鋒陷陣的是他,不能保護自己的部屬不受傷害的也是他!一支不知從哪裡來的流矢,就有可能殺死最勇敢的將軍。
他本可以做到更多。面對這人間地獄,他卻收斂爪牙,僞作凡人之身。爲了公平?爲了規則?說穿了,還不是爲了保護他自己。
看着他那漸漸黯淡的神情,趙忘塵忽然問:“你在乎你的昔年舊部嗎?”
方輕塵不能回答。
“你說你可以不記得敵軍主帥叫什麼,卻不會忘記部屬的名字,你真的會記住每一個爲國爲民死去的將士嗎?”
方輕塵靜靜在月下擡首,眼神平靜而幽深。
趙忘塵不知這滿腔忽然激涌的熱血爲何而來,也許是這個平時神人般的男子神情太過飄忽,那些深深壓在心中的秘密,終究是再也藏不住。
你記得許塵飛,那,你記不記得那個很笨的將軍,他叫趙永烈。
他爲了替自己的主帥不平,一直偷偷跟着主帥回京,卻沒有發現,他的主帥被人半夜調包,留下來的是替身。
他因爲眼見主帥自盡,憤而怒斥君主,然後橫劍自刎,卻不知道,死的根本不是他甘心獻出生命的人。
許多年之後,那個了不起的英雄,了不起的忠臣回來了。整個天下都在爲他歡呼!
那,你知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他傻到爲了魔教一個無名死士,在金殿爲你自刎。
他爲你而死,你活着,他卻被人忘記!
他爲你而死,你回來了,卻從來不曾提起過他。
你可知道,他的忌日,和你的忌日,是同一天。
方輕塵,你可記得他。
也有一個陰暗的,不能出口的疑問,幽靈般在他心底徘徊。
你……你是這樣的強啊……當年那一切,你是不是真的束手無策,是不是真的無可奈何……
那些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方輕塵卻在此時淡淡說了一句:“我很悶,我陪我出去走一走。”
趙忘塵一怔,還沒有回過神,卻見那一抹月下孤獨的白,飄然一掠,已至院門外,負手回身:“跟上來。”
趙忘塵怔了怔,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最初,他想的還是追上去,攔着他問出心中苦苦糾結太久的問題。然而,出了大院之後,四處就有軍士駐守了。因爲近日蕭曉月和卓子云的婚事將在城中盛大舉行,蕭卓兩軍首腦人物齊聚,警衛守護自然十分嚴密,到處都有軍士巡夜。
雖說見了他和方輕塵,絕對無人敢攔,反而在靜夜裡,無聲地舉兵刃致敬施禮,然而有旁人在,趙忘塵幾次三番找不着機會說,心中那莫名涌起的熱流,漸漸卻也平息。
他只安靜地跟着方輕塵向前走。轉過迴廊,行過園林,一直行出府衙。慢慢走上沉寂的長街。非常時刻,城中宵禁,街上並無半個行人,只有他們的腳步,此起而彼伏,顯得這夜半長街,越發沉靜。
偶爾會有巡夜的士兵經過,看到方輕塵便讓路行禮,致敬的喝聲,遙遠得彷彿屬於另一個世界。
因爲這一刻,少年只是覺得,那個前行的人,出奇地孤單。迷茫中,他忘記了他的身份與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