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堂之中,凌方陪着方輕塵一碗又一碗不停喝酒。
雖然平日自覺酒量甚豪,到底還是感覺胸腹之中酒氣上涌,壓也壓不住,他忙忙出了喜堂,徑奔花園角落處,扶着牆狂嘔一通。正嘔着,背後忽然多了一隻手幫他拍撫順氣:“凌大哥,你也不行了啊?”
凌方抹了抹嘴,站直了:“今晚實在是喝多了。這麼大的喜事,方侯興致這麼高,實在不好掃他的興!哈哈,還是你聰明,藉着年紀小,躲得老遠,纔沒受這份罪。”
趙忘塵笑道:“我不過是方侯隨意收的弟子,跟着方侯時間短,不象您,很多年前就在方侯帳下效力了,這個時候,當然要在旁邊跟着喝幾杯才熱鬧。”
凌方也哈哈一笑:“這倒是,算起來啊,從我第一次見方侯,到現在,真是好多年了。”
“凌大哥你肯定很瞭解方侯吧?”
凌方老臉一紅,不敢說自己以前在軍中只是跟着卓凌雲當親衛,其實沒什麼機會親近方輕塵,乾笑兩聲:“那是當然。”
“那,凌大哥,你知不知道,方侯他要是受了委屈會怎樣?”
“受委屈?”凌方愣了愣:“方侯是什麼人?誰敢讓他受委屈!”
“嗯。這倒也是。那,他以前就從沒受過委屈?”
“這個啊……”凌方想了一會兒才道:“也不是。聽卓將軍說,方侯剛掌帥印的時候,大家欺他年青,都看不起他,明裡暗裡總是和他過不去,要說委屈,那委屈也多了。只不過方侯根本沒放在心上。戰陣之上,他照樣竭力保全救護所有人,戰陣之下,還是傾心教導每一位將領。那真是……”
趙忘塵有些突兀地打斷了他的歌功頌德:“那不算吧,他根本沒覺得那是委屈!”
“也許吧。”凌方直心直腸地道:“方侯肚量大。要讓他委屈到介意是太不容易。”
“你覺得他是真的不介意,還是耿耿於懷,暗自記恨在心……”
凌方怒視他:“你說什麼呢?”
趙忘塵連忙低頭:“凌大哥,我不過是偶爾聽到幾個小廝在私下說,人人把方侯說成是大仁大義的神仙,可是天下哪有這種好人。是人就會記仇,就會有私心,方侯只是沒讓別人看到罷了。我聽了心中不平,但我對方侯過去知道得也不多,沒辦法去和他們爭辯,所以來問凌大哥證實下,方侯可有因爲受了委屈而記恨的時候?”
凌方怒極:“那幾個小廝在哪兒?找出來老子揍死……”
趙忘塵趕緊道:“凌大哥息怒,我就是怕你們對方侯敬愛太深,去自降身份,與小人物計較,纔不敢對你直說的。你何必去同那種傢伙分說,打人罵人更加用不着了,沒的平白壞了方侯的名聲。還是讓我去同他們理論吧。你仔細想想,方侯有沒有曾經被人薄待過,傷害過,或是背叛過,所以覺得委屈的時候?”
凌方愣神想了半日,才苦笑了一聲:“除了當年廢帝爲了奪方侯兵權,招他回京,欲將叛國之罪栽到他身上之外,怕是再沒有什麼人能做出讓方侯這樣大度之人也覺得冤屈不平之事了吧。”
他長嘆:“若無方侯,哪有他黃口小兒的皇帝寶座,可他對方侯做了什麼?”血氣方剛的將軍咬牙不平:“若不是他昏聵無情,哪會有我大楚國如今的紛亂災劫……”
他一心都在爲方輕塵不平,卻沒有察覺眼前少年的臉色忽然間蒼白:“方侯對廢帝有怨?”
“怨?”凌方嘆息:“如果有怨反而好了。可是,方侯這等忠肝義膽之人,受了多大的冤苦也不會怨恨君王的。當年他手握幾十萬大軍,造反易如反掌,可他明知赴京必會有難,卻還是奉旨起程,臨行前,還一再安撫諸將,交待所有人,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忠君保國。他受了這麼多年苦,一朝脫困,第一件要做的就是進京去救廢帝,如果不是在半路遇上曉月這丫頭,現在,他早就在京城裡,爲那個當年出賣他背叛他的人出生入死了……”
趙忘塵聲音低沉:“可是,他承認了蕭將軍立的皇帝啊……”
“這你還看不出來嗎?方侯這是在保護廢帝啊。現在當皇帝有什麼好?不過是作個傀儡,還要成爲所有勢力攻擊利用的對象。現在他回來了,如果不公開承認了新皇帝,保不定秦旭飛會在廢帝身上打什麼主意,廢帝的性命都不見得能保全。再說,方侯雖然忠義無雙,可他也實在無法把權力完全交還給原來的皇帝了。畢竟現在所有人追隨的是他,大家的功名富貴全都系在他身上,他想交權大家也不會同意。這種時候,承認新帝,才能安定人心啊……”
趙忘塵已經聽不入耳。
是啊,是啊,一切都合情合理,一切都沒有破綻。那個人,從來就是個完人,沒有半點把柄會讓人拿住。
然而,心中這奇特的不安是什麼,腦海中,那飛閃而過,卻一直沒能抓住的可怕念頭是什麼?到底是什麼,讓他覺得不對……
凌方拍拍他的肩:“忘塵,你是前世積的福份,才能當方侯的弟子,有人說他的壞話,你一定要據理力爭,有什麼不知道的,儘管來問我,對了……你爲什麼一直叫方侯,你已經是方侯的弟子了,該叫師父了,怎麼稱呼還那麼見外,真是不懂事啊,傻小子。”
他呵呵笑着拍着他的小兄弟,擡眼四下一看,笑道:“今晚真是熱鬧,方侯也出來了……”
話才說到一半,忽見呼延鋒快步行近方輕塵和卓凌雲,在低聲說着些什麼,花園太熱鬧,隔得又較遠,只隱約見到卓凌雲的愕然臉色,方輕塵的奇異笑顏,凌方驚詫道:“嗄?好象出什麼事了!”
“大將軍!剛收到消息,柳州軍正在收縮後退!”
卓凌雲一驚:“什麼?秦旭飛又動手了?”
“不,秦軍尚無動作,柳州軍自己在後退撤防……”
方輕塵忽然打斷了呼延鋒的話:“是不是全軍退往淮江以南,江北三分之一的地盤,不留一絲防衛地讓給了秦人?”
呼延鋒愕然望向仍舊是滿身酒氣,但眼神已經無比清醒的方輕塵:“方侯如何知曉?”
方輕塵不答只笑,擡頭看看北方的星辰。
好戲要開場了?秦旭飛,這一次,你打算怎麼做?我實在是非常好奇。
——————場景變換的分割線———————
“殿下,柳州軍在收縮防線,向後撤軍。”柳恆人未至,聲先到。
秦旭飛倏然擡首,眸中光華如寒刃出鞘:“可是把兵力全部退往淮江以南?”
“何止是兵力。”柳恆往日溫文的面容,此刻帶起深深怒氣:“他們居然堅壁清野,不但全部的軍力都向淮江以南撤掉,連所有的百姓都被裹脅同行,財物,牛羊,糧食,能搬的搬,搬不了的,連房子一起,一把火燒掉,田間還沒有到收穫時間的穀物也全部燒燬,就連那些山間樹木都燒盡了!”
秦旭飛沉默翻開柳恆遞給他的急報,文書上,探子詳細記錄了原來柳州軍所佔的淮江以北撤防的整個過程。
字裡行間,他看見的是如牛羊一般被驅趕着離開家園的平民,抱着嬰兒,木然看着家園化爲飛煙的女人,在艱苦的亂世中,即使家中已然沒了青壯,仍然堅持着耕種,期盼着收穫,卻不得不眼看着灑下無盡汗水的田地被烈火吞噬的老人。
因爲不想離開家園,逃入山林間,卻被一把火燒作焦骨的少年。
因爲依戀故土,找機會逃離大隊,卻被亂箭射死在奔逃歸路的百姓。
急報裡,明明是墨色的字跡,卻彷彿要滴下血來,秦旭飛只覺得刺眼刺心。
淮江以北,小半個柳州,現在已成了死寂荒漠,唯一的活物,只剩下路邊屍體吸引而來的鷹鳥。
他只覺再也看不下去,猛然合上急報:“出兵!”
“殿下!柳州收縮防線,防的就是我們出兵啊!他們是被我們打江州的閃電戰嚇怕了,纔會這麼滅絕人性!現在淮江北岸的船隻應該是已經都被燒燬或者裹挾到南岸,淮江以北人跡斷絕,樹木全都被焚燒,我們就是想臨時造船都已經不可能。軍糧也無法補給,他們憑藉天險死守淮水,我們倘若出兵……”
“不出兵怎麼辦,同他們和談?”秦旭飛冷笑:“他們仗的就是有方輕塵統兵南地,虎視眈眈,只要他們能守得住柳州,我就不得不妥協,可是……”
他隨手在案上文書中抽出四五本,一起拋在柳恆面前:“你看看,他們是怎樣對待屬地百姓的!對我提出的又是什麼要求?不但要永鎮柳州,還想並走半個江州。江州的百姓才過幾天安穩日子,我又要把他們拱手送人?”
柳恆沉默地翻開一份份文書,這裡詳細地記錄着柳州來的使者提出的一條條要求,也同樣詳盡地記載着,柳州江州兩地義軍那基本上看不出絲毫理智的瘋狂施政,不,那根本不是施政,只是純粹的掠奪。
“他們還要求封王爵,立宗廟,爲了酬謝他替我穩定柳州的功勞,還要我付給他大量的錢帛,駿馬,兵器,還有……”秦旭飛森然一笑:“還有一千個不超過二十五歲的女人。如果我的黃金,好馬和兵器不夠,也可以用女人來折價……真是打的好算盤!”
柳恆苦笑。“搶錢搶糧搶女人”,順天軍憑的就是這個口號,嘯聚到數萬人,所以問他們要女人也沒什麼奇怪。只是秦旭飛何等心性,這要他以屬地百姓來換眼前安逸的文書,比十道邀戰書的效果還厲害。那個所謂的順天大王,實在太不瞭解敵人的性情了。
如果不是被欺壓太過,飢寒太過,誰又會站出來造反。可是窮狠了餓狠了的人,搶掠起來便也無度,當他們瘋狂搶奪破壞之時,根本想不起他們毀滅的,其實是他們自己立足的根基。造反的窮人最後從來多是成爲土匪一類,而沒有成爲統治者的眼光和遠見。
柳恆嘆道:“順天軍這樣行事,敗亡也是遲早的。可是現在他們還沒有到勢盡之時,我們此刻出兵,代價是否太大?”
秦旭飛搖頭一笑:“不要把他們的戰力看得太高。這段日子,若是能有幾個大智大勇者能站出來,提點他們,給他們一個遠大的目標,說明利害,教他們約束行爲,說不定他們還真能大作爲。只可惜他們沒有這樣的機緣際遇。不是人人都能當得了燕離。”
三百年前,燕王燕離也是起於草莽,聚義起兵。他能創下那前無古人的大事業,實在是異數,所以到現在,他也是天下聞名。
柳恆一笑道:“燕離……他能成大業,是因爲他有方輕塵啊。”
對視一眼,同時想起三百年前那個牽連着燕國興起衰敗的方輕塵,還有如今這個興楚衰楚又再興楚的方輕塵……
雲雨翻覆,繫於一身。
兩人的神情同時古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