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一葉輕舟,舟上小小几案,几案上一壺酒,幾樣小菜,兩盞酒盅。醇酒已備,唯待英雄飲。
北岸的秦軍將領,到底是沒能攔下秦旭飛。
最後,他給方輕塵的回信,完全是一派磊落風範。他選擇使用的,只是那艘最小的船,而唯一陪伴他的人,只有負責撐船的柳恆。
小船無遮無擋,別無埋伏陷阱。柳恆素衣輕衫,執杆船頭,正是那一貫的平和輕淡模樣。而秦旭飛,還是同樣奪目熾烈的紅。他金冠束髮,紅衣如火,雖然今天沒有穿戰袍,也依舊是英氣勃勃。
待得遙見那小船在江心拋下鐵錨,方輕塵才微微一笑,也從南岸踏上一葉輕舟。
他負手立於船頭,輕舟破水,直向江心。
兩船相近,秦旭飛在船上起身相迎。看着那人迎風逆水,瀟然而來,神容絕世,衣發獵獵飛揚。如許人物,彷彿不堪塵世,隨時會隨風飛去,重歸瓊樓玉宇。
沙場對敵了多少年,也就彼此神交了多少年。切齒痛恨難免,悵然心慕,卻也有多少回。私下裡那些不切實際的嚮往期盼,今日居然成真,可是秦旭飛卻快活不起來。
不是沒有想過將計就計的主意。乾脆藉着方輕塵的話頭,弄上一艘大船,船上二三十個水手,全派最擅技擊的將領精兵去代替,等方輕塵孤身上船,則合力擒殺之?只是這種卑劣之事,要在兩軍對陣的衆目睽睽之間明目張膽來做,實在很不合適。方輕塵又不是傻子,你這邊船大人多,若是以他的武功,沒有把握脫身生還,他完全可以不上來。將其一擊斃命的可能性太小,後患卻是無窮。既然是如此,何必還要白做小人。
帶着柳恆而不帶別人,也不過是因爲除他之外,軍中柳恆的武功最高。如果方輕塵起心出手偷襲,柳恆總能拼力相阻上片刻,他秦旭飛,也就可以藉機脫身而去。如此,又安全,又不會失了氣勢。這樣的安排,誰也無話可說。撐船的人,好歹是要有一個的。
秦旭飛苦笑。今日一會,如此瀟灑,想必是會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成就一段千古流傳的佳話的。可惜,其實這不過是一場英雄相惜的假戲,其中多少算計,多少顧忌,多少思慮。想到將來自己很有可能因此在史書中比肩那些光明磊落的前輩,秦旭飛不由得十分汗顏。
身份所限,責任所在,想要任着心之所至,盡情盡興,原來是這麼難!
兩船漸近,方輕塵隔船微笑:“三殿下。”
說話間,他舉步向前,凌空而起,躍過最後的丈餘距離,落在了秦旭飛的船上。小船極輕微地震顫了一下,連水波中泛開的漣漪都不明顯。
原舟之上,只剩下趙忘塵。他執楫施禮,控舟調頭,向南岸而去。
江心只剩下這一葉孤舟,飄在天地之間,衆目之下。
棋盤之上,王見王。
所有人都看得見,沒有人能聽得見。敵對首領要聊聊天,聯絡聯絡感情,還有比這江中小船更安全,更秘密,更公開的絕妙地方麼。
秦旭飛對着方輕塵深深一揖到地,極是恭敬謙卑,語聲更極之誠懇。他也不寒暄,直接開言:“方侯恩義,旭飛不敢言謝,更愧不能報。”
他倒真是坦白,方輕塵灑然一笑,還了一禮:“殿下親來相見,無忌無疑,已是厚報。”
方輕塵如此一言帶過,秦旭飛便也朗聲一笑,再不多說,只是略略伸手一引一請,與方輕塵一起,從容坐下,親自爲方輕塵執壺斟酒。
方輕塵一笑舉杯,卻不飲下,一翻腕,整杯酒傾灑江水之中,臉上的笑容,也在下一刻,變作了肅然。
秦旭飛神情一黯,亦同樣向江中灑敬了一杯酒。
方輕塵輕輕將酒杯置在案上,直截了當問:“三殿下覺得,你我之爭,勝負若何。”
秦旭飛極平靜地答:“我現在的優勢,不過是沙上之塔。如果前兩年我不能殺你,以後,就只能等你來殺我了,如此算來,我的勝算不如你。”
“以三殿下之性情,便是隻有半成勝算,也必有足夠的勇氣奮身一戰,只是……”方輕塵轉目看滔滔江水,神色凝重:“這一戰數載,殿下還想親眼看幾次斷橋慘景?”
秦旭飛默然。他徐徐爲自己倒了一杯酒,徐徐飲盡,這才朗笑一聲:“看來,方侯今日是來勸降的。”
方輕塵微笑,替他把酒重又倒滿:“秦旭飛可死不可降,大秦軍縱爲國所棄,亦要守着自家的骨氣與志氣。輕塵還不至於全無識人之明。”
秦旭飛略顯訝異:“即然如此,方侯今日相召,所爲何來?”
方輕塵笑而凝視他:“殿下憐惜軍士,我也不忍生靈塗炭。若是我能找到理由,雙方息兵罷戰,不知殿下願是不願?”
秦旭飛聞言不覺驚喜,反而微微蹙眉:“方侯何以不戰?”
方輕塵微笑。他的國家觀念,本就有些不同。就連黑皮膚黃皮膚,黃頭髮紅頭髮,終有一日都淡化成了只不過是個性外觀的選擇。這裡,這片土地上,這些同文同種的國家,在他眼中,秦楚燕陳,又能有多少是不可以解開的結。能少死些人,百姓能少吃點苦,比什麼都重要。更何況,他不想等個五六年,才能再見到楚若鴻。
不過,家國歸屬這樣的敏感問題,他不在乎,不意味着別人也可以不在乎。所以,這些這些心裡的小算盤,基本上,也就都不能說。所以他只是笑得雲淡風輕:“我若敗於殿下,國事再也休提。我若勝了殿下,怕也只是一場慘勝。其後,勢必難以應付各大強國的乘勢欺辱,既然進退皆敗,我只得嘗試去走第三條路了。”
他是解釋,也是在提醒秦旭飛他所面臨的同樣問題。利害得失永遠是有說服力,且最讓人無法懷疑的理由。秦旭飛終於相信方輕塵確有誠意,沉聲問:“方侯所議,可是你我劃江而治?”
方輕塵搖頭笑道:“三殿下,今天不是談判,所以漫天要價,落地還錢那些就不用了。我不過是想向殿下提一個建議,殿下能應,自是秦楚之幸,殿下若是不肯,輕塵也只得傾力一戰,勝負無憾了。”
秦旭飛只得暗自苦笑。他當然也知道,隔江而治不可能。此舉無異於把楚國一分爲二,對楚人來說,是極大的羞辱傷害。更何況那種局面根本不可能長久,任何一方力量足夠的話,都不可能不撕破合議,揮軍攻擊另一方。
“既然如此,願聞方侯高見。”
方輕塵好整以暇,就着美酒吃了幾筷子菜,這才笑道:“秦楚兩國本爲世交,兄弟之邦,榮辱與共。時年楚國奸臣亂政,囚上皇於深宮。大秦三王子率英武之師,萬里馳援,助楚平亂救君。除逆賊於京都,釋上皇於宮宇,唯連番戰亂,各方誤會重重,消息不通。致使南北對峙,新君雖立,而久不能歸京。直至鎮國侯復歸,與大秦三王子約談以淮江之上,方纔前嫌盡去,真相大白。乃迎新君於都城,正社稷於危難,奉上皇以大禮,還大楚以安定。時新君太上,皆感秦軍相助之義,再三挽留,三王子數度推辭不得,乃以客席參朝議,凡軍國大事,於國於民有益者,大楚軍民,無不從其議……”
方輕塵侃侃而談,秦旭飛目瞪口呆。兄弟之邦,榮辱與共?這青天白日的,老天居然沒劈一道雷到這人頭頂上?
是,他們發兵侵楚之時,是有那麼個助楚平亂的口號。要出兵麼,總要祭天祭祖,一個好聽的名號還是要的。不過這種話,不但楚國人當放屁,他們自己也當是放屁。如果不是方輕塵提起,他早就忘了還有那麼一出。而方輕塵居然可以臉也不紅心也不跳,指鹿爲馬,口出如此彌天大謊,卻還如此自然從容。
“方侯如此說法,何以取信天下?”
方輕塵失笑:“天下人信不信,重要嗎?刀子在我們手上,軍隊在我們手上,這樣的說辭,所有人的臉面都可以過得去,不也就成了?”
“臉面上過得去,可是心裡也能過得去嗎?”
你是武將啊!武將!怎麼居然可以說出這種話來?
方輕塵正舉杯喝酒,差點把自己嗆到。唉,這孩子真實在,心不黑臉皮不厚,只要不是在戰場上比劃刀劍,一點天分也沒有。在談判桌上玩政治手段的話,他肯定會被人家耍得團團轉。
“心裡過不過得去有什麼要緊,只要他們敢怒而不敢言就行。文官,清流,儒生,當然是會破口大罵,不過,你在乎嗎?我在乎嗎?殿下進軍楚國,這幾年哪天不捱罵,難道你還會怕?至於我自己,若能救得萬千性命,我捨去一身聲名,又算得了什麼?”
方輕塵作不惜自身譭譽的大義凜然狀:“百姓更不會有大的抗拒。所謂亂後易治,嘗夠了亂世之苦,只要能有稍稍安穩日子,他們就會知足感恩。至於上頭決議朝政的到底是誰,百姓們纔不在乎呢。”
他輕描淡寫,四兩撥千斤,天大的事也就給他說沒了。秦旭飛心中驚濤駭浪。他真是做夢都想不到方輕塵會提出這樣的建議來。然而,略一思索,轉過彎來,他立刻就明白,這的確是兩軍可以共處,共同分享楚國權利地位,而楚國仍然完整統一,所有人面子上都說得過去的辦法。
把楚人的新皇帝和一堆文官都接進京來,組建朝廷,同時厚待上皇。有了這樣正統的基礎,組建大大小小的管理層,穩定國家局勢。安定人心,招納人才,一切一切,都方便容易許多。
小皇帝是傀儡,他以客臣的身份參知政事,國家大權是握在他手上的。可楚人如果再敢對他動兵,就是讓小皇帝去死。這不忠不義的罵名,一生都洗不脫。
當然,楚人不可能將舉國大權都交給他,跟着小皇帝過來的朝廷人物,就代表着南軍的利益。他們開口說的話也應該尊重。但是,他們這支秦軍既然要在楚國紮根,國政之上,遲早也是要用楚人。任何國策,只要是富國益民的,不傷及他們的利益,他歡迎還來不及,怎麼可能不接受?
這個建議實在是好,太好了。好到秦旭飛很不理解,爲什麼以前一直沒有人想得到。
凝眉斂容,秦旭飛陷入了沉思。
那一天,方輕塵和秦旭飛在江心聚首酌酒,後世對於他們之間的初次相會,果然演繹出無數種英雄相惜,豪傑相會的傳奇版本來。而史家們則更加相信,那一天,這兩個大人物,都在就當初那個奇異協議的細節做着激烈的爭辯和談判。
然而,真情是,當日方輕塵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來對秦旭飛講出他那前無古人的厚黑設想,而秦旭飛的思考時間也並不長,只是一柱香功夫之後,就淡淡道:“好。”
作決定時,他沒有回頭去看那平日倚爲臂膀,萬事都要問其意見的柳恆。而柳恆也只是沉默着,繼續當他的木頭人,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個字的意見。
在那一聲重逾千斤,關乎秦楚無數人生死的承諾之後,方輕塵和秦旭飛便開始閒閒飲酒,笑談起那些曾共同經歷的沙場往事。
在這浩浩江波之上,萬里江風之間,曾經的血雨腥風,生死危難,近在眼前,卻又遙遙不及。
酒至酣處,他也會擊節而歌,他也會拍案相合。
說至快意時,他也會搖頭悵然嘆息:“當初居然讓你逃掉了。”他也會咬牙切齒:“那次敗給你,真是不甘心,早晚……”
擊節而歌,拍案相合,聲盡意止之時,相對一笑,舉杯欲飲,方纔驚覺,酒已盡了。
擡眼看看,暮色將昏。秦旭飛微微一笑:“我們再這樣聊下去,兩岸的兄弟們要撐不住了。”
他們在這裡喝酒聊天,兩岸那些精銳將士,可是個個披掛周全,持刀佩劍,準備應變呢。身上壓着幾十斤重的甲胃和武器,一直保持高度警惕,這是多麼累人的工作。二人從中午一直聊到黃昏,再不分手,兩邊就得趴下一大片人了。
方輕塵倏得縱聲長嘯,浩然之聲,穿雲裂石破江擊浪,大江南北,無數人爲之一震。趙忘塵應聲行舟,向江心靠去。
方輕塵只向秦旭飛抱了抱拳,連告別的客套話也不說一句,甚至沒有等趙忘塵的小舟靠到近處,就平空掠起,踏波凌雲,竟是猶如在水面上行走一般,輕飄飄來到舟前。
他那白衣飄然,於江上御風而行的身姿優美到極處,直等他上了小舟,徑向南岸而去,兩岸無數看得呆了的漢子們,才醒悟過來,發出轟天的叫好之聲。
反倒是秦旭飛的小船上一片寂然。柳恆看也不看方輕塵那飄逸出塵的身姿一眼,只靜靜將船駕向北岸。
秦旭飛靜坐不動,依然沒有回頭,只低聲道:“阿恆,你不打算罵我嗎?”
“我知道方輕塵這是要用軟刀子慢慢殺人,可我也知道,你一定會答應。既然說什麼都沒有用,我又何必再浪費脣舌來罵你。”
柳恆的聲音平靜,卻也悲涼。
方輕塵的提議,的確是給了秦軍一個新的出路。然而,對於秦旭飛自己來說,這實在,只不過是一條很長很長的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