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鴻,看着我。”
偏激任性的方輕塵,殘忍無情的方輕塵,肆無忌憚的方輕塵。
他的面容是冷的,他的眼神是冷的,他的聲音沒有溫度。
可是,爲什麼,明明是這樣冷漠的表情,這樣平板到沒有一絲起伏的聲音,這一瞬間,卻分明有着至大的悲傷。
小樓的電腦,忠實地記錄着。
一個人被硬生生壓坐在石桌上。一個人靜靜地站在石桌前。
那樣的悲傷,就這樣定了格。在無數個世紀之後,無數段時光之後,當後世之人提取這段資料時候,那種刻骨的悲傷,仍然一樣,鮮活得令人心悸。
輕塵,輕塵,輕塵,輕塵……
坐着的人,眼裡看見的是什麼?站着的人,有沒有聽到一聲聲來自過往的迴音,混合着坐着的人心裡一聲聲不能出口的怒吼。
輕塵,輕塵,輕塵,輕塵……
那個在陽光下,無數次呼喚他的少年。
若鴻,看着我。
看着我。
小樓的警報器忽然轟鳴起來,數據圖表飛快地高低跳躍,衆人驚極,一時間面面相覷。
吳宇大喊:“輕塵,你的精神狀態怎麼這麼不穩定?你到底在幹什麼?別胡來!你的精神力起伏已經太大了,不管你在幹什麼,都停下來!快點停下來!”
時間和空間的另一頭,那個人,靜立,默然。
微微的,開始起風了。風兒柔順地依偎着他的身體流轉,捲起地上的灰塵,拂動着他的衣角。又似乎戀戀不地旋開了去。
不知道他是不想回答,還是已經聽不見任何人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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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方侯出事了!”
秦旭飛正一個頭八個大地紮在奏摺堆裡受苦受難,遠遠聽到殿外喧譁,心下一驚。
外頭七八重的護衛,正努力把那個未經通傳且身份不夠的不速之客遠遠攔住。
趙忘塵上氣不接下氣,面紅耳赤,提起內力喊了那一嗓子後,正還和那些護衛糾纏。
眼前就見一道紅雲急掠,勁風呼嘯中,他的話音還沒落,那人已經是直到面前。
“出了什麼事?”
趙忘塵滿頭大汗地說:“王爺,沒時間解釋了,您先去甘寧殿吧,師父那樣子真嚇人,我怕他會出大事……”
秦旭飛只聽他說了前半句,身形動處,已是勁箭疾雷般直掠向前,只留下短短一句話:“士傑,你帶人過來。”
祁士傑只來得及應一聲,前方秦旭飛的身影已看不見了。
趙忘塵提着一口氣拼命跑過來,再提着一口氣跟着秦旭飛拼命往回奔,心有餘而力不足。等他氣喘吁吁趕到甘寧殿外時,秦旭飛已是氣定神閒站在園門前,靜靜望着花園深處,沉默不語。在他身邊,以李得意爲首的四個大太監,正跪在地上發着抖。
趙忘塵知道李得意已經說了該說的話,趕上前去補充道:“我們退出甘寧殿後,我始終覺得師父的情形很不對,忍不住又偷偷探頭向裡瞧,結果,就看到這種情形。我怕出事,只警告了他們遠遠躲開,不許偷窺,然後就立刻趕去給王爺報訊了。”
秦旭飛淡淡看他一眼,點了點頭,表示欣賞他的機靈和判斷。
電光火石之間,他倒是分得出輕重,知道什麼人在這個時候,能及時給他幫助。
即使能給他幫助的這個人,是秦人。
“你在這等着,等士傑帶了人過來,立刻把整個甘寧殿包圍起來,把這幾個太監給我看住了,沒有我的同意,不許任何人與他們交談。在我出來之前,甘寧殿內外,一隻蒼蠅也不許進出,就算是楚人重臣或宮中統領聽到消息趕過來,也不許進來。”這一刻,秦旭飛的語氣,剛強而冷漠。
而趙忘塵沒有一絲遲疑,立刻應道:“是!”
院門開而複合,秦旭飛大步走進甘寧宮,外面的人能看到的,又只有高高的宮牆,還有緊閉的院門。
關不住的是一種雜亂的呼嘯,關不住的是甘寧宮的上空,那股灰色的煙塵,漫漫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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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旭飛立在門內,觸目所見,這華美的園林,已被毀壞了一半。
毀壞了這偌大的花園的,是一股強大的氣流,正圍繞着那二人在不斷旋轉。
方圓數丈之內,花殘樹禿。沙土,花草,樹葉,細小的樹枝甚至石子,都在氣流中無力地掙扎着,折斷,撞碎,絞碎。
煙塵中,隱隱約約還能看到那兩個人,身處風眼中心,安靜到連衣發都靜止不動。
身邊驚風怒嘯,萬物成灰,他們全彷彿無知無覺,只是靜靜凝視彼此。遠遠望去,那兩個鮮活的生命,彷彿已經在這魔力的風暴中,與石桌同凝爲一體,變做冰冷頑石。
秦旭飛深深吸了一口氣,大步向前,每一步踏出,都在地上留下一個極深的足印。由徐徐行進,漸漸疾若驚鴻,滿身真力密密匯聚,一點點提至最高,他的身形動處,也開始捲起疾風勁氣,速度提至顛峰之時,他直直撞進了方輕塵身周的風暴之中!
強大的氣勁一層層對衝消磨掉他的衝勢,秦旭飛的速度越來越慢,衝到方輕塵身週一丈之內,他終於力盡,站立。
沙飛石走,枝葉飛旋。狂風之中,他徐徐握拳,深深吐納,然後平穩擡步,向着風暴的中心,一步步走。
一步邁出,額上束髮金冠猛得倒飛出去,滿頭長髮失了束縛,在疾風中散飛如狂。
再一步,叮叮咚咚,是他身上的玉佩碎毀,金環撕走。他已經維持不住護體的氣勁,勁風來處,不知多少碎石樹枝襲上身來。
圓形的風暴中,回還往復,這些尖銳的硬物,疾飛而過,個個都是殺人的利器。
一粒邊緣鋒利的石子要襲至雙眼,他艱難地微微偏頭,石子帶着疾響,也帶着他的鮮血,直擦而過,他的臉上瞬間多出一道傷口,肌肉翻卷,即深且長。
莫名地,秦旭飛竟是笑了一笑。如果他力竭了,走不進去,不小心死在這裡,他也失控到力竭了,不小心死在這裡。兩個死人伴隨一個瘋子,這一幕定然流傳千古。
然而,他仍舊沒有想過要退,只是緩緩向前。要在這可怕的氣場中,維持本身的平衡,頂着阻力向前走,已經艱難無比,他沒有多餘的力量多作躲閃。
一步走,腳下就踏出一個深深的腳印,深至腳踝。
時間,漫長得似乎沒有勁頭。
又是一步踏出,天地忽然爲之一輕。他身子一晃,再晃,終於還是勉強控制了平衡。
此刻,他已經是蓬頭垢面,衣不蔽體,渾身血染,最可怖的還是臉上三處傷痕,令得秦旭飛原本英挺的面容變得極爲可怖。
只是,現在方輕塵看不見他。
由始至終,方輕塵的眼睛只看楚若鴻。楚若鴻的眼神,也只定定地凝在方輕塵的目光中。
只是,楚若鴻的眼眸之中,無喜無痛,無驚無傷,一片空白,一片麻木,一片沉寂,這一刻,他不是一個瘋子,只是個活死人。
而方輕塵的眼眸中,卻似已將人世間所有的痛苦悲傷驚恐憂怖,都已傾盡。
乍一看這雙黑得深不見底的眸子,秦旭飛就是心中一驚,他從來不知道,人類的眼睛,竟可以表露這麼多的傷痛,這麼多的苦楚,然而,這不是方輕塵的眼神!
這不該是方輕塵的眼神!這不會是方輕塵的眼神!
方輕塵就算有那麼多的苦痛,也不會表達出來,方輕塵就算表達出他的痛苦,也不會有這樣的脆弱,彷彿只需再輕輕一彈,所有理智的弦,都會立時斷裂。
這個……不是方輕塵……這是楚若鴻!這是那個軟弱無力的楚若鴻!這是那個多年前,眼睜睜看着這世上對自己最好的人,被自己活活逼死的楚若鴻!
這個人,不是方輕塵!
秦旭飛一咬牙,忽然探手至腰間,拔刀!
甘寧殿外,裡三層,外三層,已圍了無數兵士,皇宮之內,已有無數聞訊而來的楚人和秦人,高官同侍衛,一起站在兵士們的警戒線外,豎起耳朵,注意着甘寧殿內的動靜。
然而,他們除了呼嘯的勁風,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
只有趙忘塵一個人,剛纔向祁士傑傳達秦旭飛的命令時,有意無意地把他自己忽略在不許進出的人以外了,此刻仗着自己本身就在祁士傑所佈的警戒線之內,又因是方輕塵的徒弟,地位微妙,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壯着膽子,在園門那裡,探頭探腦地望。
然而,秦旭飛和方輕塵一樣,也已經被那疾風,碎石,雜枝,亂葉給旋轉着包圍起來,他的一切動作,景象,都看得紛亂模糊。
秦旭飛雙手握刀,長吸一口氣舉起,大喝一聲:“方輕塵!醒來!”
他寧可受傷也不閃避,就只爲了存留下這一點點的內息氣力!
聲出,刀落!一刀劈下!
刀名斬魄,天外奇鐵所鑄,自從他十八歲那年,軍中建功,父皇從御庫密藏中將它贈予,此刀就一直不曾離開他的身邊。
寒光日影,閃亮刺目,直劈虛空,劈在那兩人彷彿實質的目光之間!
斬離魄,斷愁魂!
盤旋的氣勁忽然爆裂開來,甘寧宮外守着的人只覺得腳下一震。衆人一陣轟亂,很多楚人再也忍不住,就要向裡衝來。祁士傑咬牙控制着自己回身向甘寧殿內衝去的渴望,指揮着下屬,死命攔人。
轟然巨響之中,趙忘塵只見漫天飛砂走石遮天蔽日,天地爲之一昏,三道人影,分三個方向疾射而出,全都砰然跌到地上,半晌不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