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旭飛甩手砸了酒罈,呼出一口鬱氣:“方輕塵,我不是你!我的身後,有十幾萬兄弟的性命和未來,楚人的認同和接受,對我們很重要!”
方輕塵低低地笑,滿是譏誚之意。
“楚人憑什麼接受你?怎麼,你秦軍解救了陷入苦難的楚國人?你這個秦國來的議政王整天操勞政事,累死累活,一心一意想要楚國好?所以你委屈了?”方輕塵冷笑,仰面躺下,雙手墊在頭後,悠然道:“當初沒人請你們來,你們也不是爲了楚國人的福祉而來。現在也沒人請你們留下,是你們不得不留下。侵略就是侵略,說得再好聽,也還是侵略。”
秦旭飛煩燥起來:“你明知道是楚國先攻擊秦國的……”
方輕塵搖頭,一句話堵了回去:“那也並不能成爲你攻擊楚國的理由。”
秦旭飛有些落寞,怔怔坐了一會,忽然學方輕塵向下躺去,手足放鬆,仰面朝天,看着那樣浩蕩無窮的星空。
如此廣大的天宇,看得久了,是否心胸也開闊了,是否很多迷障困惑也就可以洞徹於心了?
他靜靜地看着,過了很久,忽然問:“柳恆告訴我,你曾對他說過,即使是君主下令,你也不會去攻擊別的國家。”
“是啊。”方輕塵眼也不睜:“有什麼問題。”
秦旭飛卻什麼也沒有問。他只是大睜着眼望天。身爲武將,卻不以開疆擴土爲榮耀,反而深以爲恥。這個可以不把世人褒貶放在心中的方輕塵,他那些異於常人的想法,是否就是從如此廣闊的天空中得來。
從小到大,無論是身爲王子,還是身爲將領,平民二字,都離他太遠。那只是一個模糊的,跟在精英身後的影子,直到入楚之後,他被迫不得不連吃喝拉撒,雞毛蒜皮都管上,才漸漸清晰起來。
也許,對於平民來說,的確,戰爭,無論起因爲何,目的爲何,都一樣是邪惡殘忍。然而,事已至此,他們這些已經不得不留下來的人,是否就永遠都不能被原諒。
方輕塵等了很久,等不到秦旭飛再說話,自己也懶得寒暄,乾脆閉了眼,在地上摸了幾下,居然又讓他摸到一滿壇酒,拍開來,拿起舉高倒下,閉了眼大口地喝。
他一直沒睜眼,自然也就沒有注意到,這個時候,秦旭飛與他並肩躺在花草美酒之間,彼此距離近得觸手可及。
秦旭飛側了臉,怔怔看他閉目狂飲,看着那一線酒泉,傾灑而下,在月光下,閃着螢螢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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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一笑:“我們來決鬥吧。”
方輕塵手一抖,一陣猛咳嗽,剩下的大半罈子酒全喂衣服頭髮了。
他撫着胸口咳嗽着坐起來,因着滿臉都是酒,刺得眼睛生疼,一時不敢睜開,只是氣極敗壞地扭頭問:“你說什麼?”
秦旭飛卻完全不理他的驚異震動,興奮地站起身來,摩拳擦掌:“來吧,我們來打一場吧!我想和你放手一戰,已經想得太久了!”
他想與他一戰,想了多少年了!然而,總是因着那種種的原故,總是要守着那些原則分寸,不能戰,不能盡興。
然而,這一刻,他莫名地激涌起戰意和鬥志,莫名地覺得熱血在心頭沸騰不止,那些大局顧忌,都被他扔到了天邊。
他只是想與他一戰!如此而已!
方輕塵撫着胸口,咳得死去活來。
媽的,他看錯了秦旭飛,這人不是英雄,這人整個就是一瘋子。
好不容易平息了氣息。把臉上的酒擦乾淨,方輕塵小心地睜開眼,看着與自己不過一步之遙,滿臉笑意,滿眼戰意,無比興奮的秦旭飛。
他極慢極慢地磨了磨牙。打就打。既然你小子這麼欠揍,我怎好不成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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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飛鴿在黑暗中悄悄落下,祁士傑輕輕伸手,解下鴿腿上綁的小小紙條,展開一看,臉上微現驚色,略一沉吟,袖了紙條便向秦旭飛的住所快步而來。行至半途,已有王府的侍從看到他經過,陪笑招呼:“祁長史,要找王爺嗎?”
祁士傑一笑點頭:“正是,王爺睡了嗎?”
“王爺出門都有一個時辰了。”
“出門?”祁士傑擡頭看看黑漆漆的天空,半輪不怎麼明亮的月亮,驚異道:“王爺去哪了?”
“王爺不讓人跟着,小人哪能知道。”
祁士傑也不多問,只擺擺手,讓下人離去,自己徑自去尋秦旭飛身邊的當班侍衛長。
以秦旭飛今日的地位,再聯繫楚京如此複雜的現狀,誰敢真的由他一個人滿世界亂跑。只不過王爺大人心情不好,不想讓人跟着,大家也不能明着駁他的意思,但是暗中肯定是要派出四五拔人遠遠盯着,確定完全掌控他的行蹤。
當然這種事秦旭飛自己心裡也清楚,只是睜隻眼閉隻眼,假裝沒察覺罷了。
祁士傑找了侍衛長詢問,自然是立刻就得知了秦旭飛的下落。聽說王爺半夜三更跑去方侯家裡頭爬牆,祁士傑出奇地不感到一絲吃驚,只是有些哭笑不得地嘆了口氣,便也一個從人不帶地趕去鎮國侯府了。
當然,祁士傑不至於象秦旭飛那樣沒禮貌地直接翻牆,他是客客氣氣堂堂正正從正門遞拜貼子進去的。
不多時,侯府的管家恭恭敬敬把他迎了進了客廳,上了茶,問了安,讓了座,客客氣氣垂手侍立着。
人家方大侯爺府上的管家走出門去,多少有品級的大人都要讓三分,這樣相待可算是非常給祁士傑面子了。可是祁士傑耐着性子陪他磨嘴皮子,說些無聊的客氣話,等了半日,就是沒等到秦旭飛露面,臉上終於還是露出了不耐之色:“我確有要事尋找王爺,麻煩管家再去通報一聲。”
以他的身份,上門拜訪,如果方輕塵懶得理會,固然可以不予接見,但他要找秦旭飛,總該替他傳一聲話。以秦旭飛的性情,知他找上門來,也斷無不理不睬不相見的道理。他不明所以,心裡自然開始焦急。
見他神情微微帶怒,管家也知再也拖不下去,只得苦笑道:“方侯與王爺在花園裡。一個時辰前,他們讓我們把全王府的酒都搬進了園子,然後便嚴令我等無召喚不得打擾。我等下人,實不敢違抗主人之意,還煩請長史大人多留片刻。”
祁士傑一皺眉:“王爺與方侯在花園做什麼?”
管家支吾道:“我一個下人,又不敢無召而進花園,哪裡知道,應該是在喝酒談心吧。”
祁士傑心中哼了一聲。這管家神色猶疑不定,極爲不安,僅僅是喝酒,哪裡會讓他如此心虛。
“那麼趙將軍又在何處?”
管家不過是個下人,而他祁士傑是秦旭飛的心腹,哪怕是出於最基本的禮貌,主人有事的時候,趙忘塵這個弟子也該出來代替師傅出來見客吧。一個下人不知道主人和客人在幹什麼,趙忘塵的身份卻算得上半個主人,他總不能推脫不知。
管家亂咳一聲:“趙將軍在花園外守着,以便方侯和王爺隨時傳……”
話音未落,只聽一聲轟然巨響傳來,腳下的地面,都似微微震了一震。
祁士傑愕然問:“出了什麼事?”
管家還沒來得及回答,祁士傑又聽得一聲厲喝,遙遙傳來。那聲音剛毅強勁,隔着老遠的距離,竟是震得人血氣翻騰,兩耳轟鳴。
管家和廳裡廳外的僕人無不是臉色蒼白,站立不穩,驚魂不定。可是祁士傑已經是面無人色了,衝着管家聲色俱厲地喝一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卻根本沒不等管家回答,便已飛快地衝了出去。
那喝聲,所有秦軍都無比熟悉。那是秦旭飛遇上了生平強敵,逼得全力施爲,將每一絲真氣都激發出來,所發出的驚天怒吼!
祁士傑一路心急如焚,循聲飛奔,卻也無人阻攔。前面就是侯府的花園,或者說,前面曾經是侯府的花園……牆倒了七八處,到處斷瓦殘石,眼前尚有煙塵瀰漫,想來剛剛那聲巨響,就是某面牆垮塌的聲音。
在煙塵中隱約只見應該是花園的地方一片狼藉,樹折石碎,草飛花催,池塘裡的水都被激起老高,幾尾碩大的池魚不停地躍出水面,翻騰掙扎,白色的魚腹在月光中閃着銀光。
這麼大的動靜,王府的一干侍衛卻都躲得遠遠的袖手旁觀,祁士傑正自猶疑,卻見一道人影自煙塵中疾退而出,連退十餘步,方纔站穩腳步。赫然正是秦旭飛。
祁士傑遙見秦旭飛一身衣衫已經扯成了乞丐裝,大洞小眼,縷縷條條,不成樣子,全身上下,不是灰塵就是鮮血,不覺心膽俱裂:“王爺!”
秦旭飛聽到他的呼喝,驚了一下,回頭對他笑道:“士傑,我沒事!不必驚慌!”
祁士傑見他脣邊有血,額上尚有一道傷痕觸目,冠歪髻斜,臉色微白,但滿臉都是前所未有的興奮快意!這是什麼狀況?!
秦旭飛大笑一聲:“酒來!”
正遠遠站在花園外趙忘塵腳邊堆滿了酒罈子,聞言立時一彎腰,拿起一大罈子酒,一把拍開封泥,運力將酒罈擲了過去。秦旭飛用左手隨意接了,反手將那美酒向自己當頭倒下。連灌了十幾口,方纔朗笑一聲:“再來!”右手斬魄刀一揮,人如疾電,飛掠向前。
煙塵深處,傳來方輕塵一聲怒叱:“秦旭飛!你有完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