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三虎視眈眈,風勁節嘆息一聲,走近他,輕聲道:“很抱歉,你想的要我做的事,我做不到。”
他自懷中掏出一個藥瓶遞過去:“一日一粒,不出十天,你的傷就可以復元。”
狄三沒接藥,只盯着他:“你叫不醒他?”
“我叫得醒,可是我不能叫。”風勁節苦笑:“你不必爲難我了。這些年來,狄一到處求人,如果能幫,早就有人幫他了。”
“爲什麼?爲什麼你能爲盧東籬做到這種地步,卻不肯對他伸一回援手。難道他就不是你的朋友?”
狄三的眼神幾乎是厲烈的。
風勁節除了嘆息也只有嘆息:“我和他來自同樣的地方,你應該是知道的。我們那裡的規矩是各人管各人的事,有極嚴格的限制,彼此不可相互援助。當年我和另一個人的變故傳到他耳邊時,他不是也沒有絲毫爲我們抱不平,替我們出頭的意思。”
狄三臉色如鐵,眼神如冰,一動也不動。
風勁節長嘆:“你不要再想別的心思了,你人單勢孤,陰謀陷阱怕是難以施展,想要威脅逼迫我,也該記着你們自己也有不能公之於衆的軟脅在,如果你一定要站在我的敵對面,就不要怪我無情。你也該想想,如果使手段有用,狄一早就用過了,又何必等到現在。”
狄三的臉色終於慢慢和緩,伸手接過了藥瓶。
風勁節卻又添了一句:“這是當世最好的靈藥,受了再重的傷,只要一息尚存就可以用得上。但這也只是傷藥,只能治傷,你若是存着自己熬傷不用,拿回去給他的心思,那就是白白浪費了。”
狄三眼神微微一黯,默默看了看藥瓶,好在他也不是負氣使性沒理智的人,沉默了一會,終究還是把藥瓶收起來了。然後看也不看風勁節一眼,徑自從他身旁走過,一直向外走去。
他走得身形筆直,步子平穩,看得鄭家兄弟眼睛發直,這人的傷他們可是都親眼確認過的,最少也要臥牀大半個月,怎麼才幾個時辰,就象沒事人一般可以到處走。
風勁節已經爲狄三用過一次藥,卻也知道,他現在是在強撐。他知道影衛個個都堅忍剛毅,只是看他那孤單的背影,心中還是生嘆生憐。這幾年,這人苦心孤詣,四處樹敵地替阿漢尋醫求藥,身上不知到底添了多少傷痕。
他終究是不忍,提高聲音道:“別再去到處搶藥奪寶與人結仇了!他是醒不過來的。那些藥根本不對症,再珍貴又如何呢?”
狄三定住腳步,頭也不回,冷冷道:“縱然救不醒人,至少可以讓他身體再強壯一點。你醫術如此高明,自然也該知道長年昏迷不醒的人,身體會有多虛弱,稍一照顧不周,便有性命之險。以靈藥固其根本,可以讓他活得長久一些。”
風勁節皺了眉頭,忽然道:“爲什麼不能放手讓他去了。他這樣活着,和死了到底有什麼區別。你們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卻有沒有想過,這也許只是在折磨他。對於他來說,也許死了比活着好,長眠比……”
狄三猛地轉身,眼神幽毒如火:“你不管他的死活,我們要管!我們願意的事,也輪不到你來指手劃腳。”
他伸手一指蘇婉貞的房間:“那個人活着和死了又有什麼區別?他活着的消息,可以詔告四方嗎?他可以光明正大活在陽光下嗎?他還有能力有信心去做任何爲國爲民的事嗎?讓他就象傳奇一樣死掉,成爲別人的美談又有什麼不好?爲什麼你還要幫他救他!他死了難道不比活着好!”
風勁節讓他堵得說不出話來。狄三幾乎是怨毒地看他一眼,這才轉身而去。沒有得到寨主或風勁節的指示,其他的弟子也不敢攔他,就這樣怔怔看他走了。
傷得再重,他離去的身影依然挺得筆直,每一步踏出依舊決然不悔。
風勁節默然看着他的背影在視線盡頭消失,想着未來,他們爲着阿漢的清醒還不知道要付出多少無益的努力,心中甚是惻然。而他能爲他做的,只不過是低低交待一聲,讓蒼天寨的數名弟子飛一般跑去四下傳令,各處關卡,都不要阻難狄三而已。
風勁節這才慢慢轉頭對鄭家三兄弟道:“其實說到這份上,大家可能也都猜到了。”
他也同樣一指蘇婉貞的房間:“那一位,其實就是數年前,蒙冤身死的盧東籬盧元帥。”
這話說出來,一衆弟子們人人驚愕。幾個寨主倒沒有太震驚,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察顏觀色細聽了幾個人在大廳廣衆前的對話,要再猜不出點原委來,他們也就太笨了。
不過,聽到風勁節親口承認,大家還是一陣興奮,一陣歡喜,連忙圍過來,問風勁節盧東籬是怎麼死裡逃生的。
風勁節簡單講了一下當年替身代死,盧東籬在自己不情願的情況下,被強行救下來,然後天涯飄泊的事,聽得一衆唏噓感嘆許久。畢竟江湖好漢都尊敬忠臣義士,誰不希望被害的好人能夠逃脫。轉念一想自己還親身參與,幫上了一代忠良這麼大一個忙,能親自同這個傳說中的人物結交,人人又轉而臉上放光,只覺得與有榮焉。
風勁節順口又把狄三的來歷應付着說幾句了,只說他是個正巧撞上的局外人,不過又正好有事相求自己罷了。有盧東籬這樣天大的傳奇故事在眼前,大家聽了對狄三的事也就不太想着追究,倒是大寨主鄭絕凝眸望着風勁節,沉聲問:“既然那位先生就是盧大人,那公子又是什麼人呢?”
“我是誰早就說過了啊,我是風勁節所選中的繼承之人,當年他受刑之前,傳出消息給我,要我不惜一切代價護住盧東籬,不要讓好友也步自己的後塵,所以我才暗中策劃替身救人之事,所以這些年來,我也一直注意盧家的動靜。”
又不是面對盧東籬,風勁節當然張口就是謊話,說得絲絲入扣,真誠無比。
盧東籬的身份,他早就準備好了在必要時他可以詔示天下,明告衆人。可是他自己,卻是一定不能了。此身已非舊身,硬說自己是風勁節,只怕反而要引起旁人的許多懷疑和猜測,這卻還不是最重要的關節。
最重要的是……風勁節臨死相托,江湖義士,憤於不平出手相救,盧東籬在身不由主的情況下被救,這是一樁美談。
可如果是風勁節先而不死,盧東籬卻傷心成病,然後也跟着該死而不死,幾件事湊到一起,就免不了讓人懷疑這是一個早就盤算好的陰謀計策了。就連盧東籬的真心傷痛,旁人看來怕也是惺惺作態的演戲。
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奇怪,忠臣白白叫奸臣昏君害死了,就是美談。忠臣如果用手段,用演戲,用技巧來回避死亡,那就是欺君,就是事君不忠,心有雜念,就不是純臣,就是其心可誅。
風勁節又豈肯在將來,讓人白白多一個攻擊他和盧東籬的口實。
盧東籬知道他必有難處,所以那樣激動,那樣狂喜,也一直沒當衆叫過他的名字。因此他現在這麼解釋,也就沒什麼不妥。
剛纔他對盧東籬說過什麼借屍還魂,神仙下凡……那種鬼話,士大夫們是不信的,這幫刀頭舔血的江湖漢子,又有哪個會將它當成真事來聽。鄭家三兄弟的江湖經驗很足,也一直非常認真地觀察風勁節,早就確定他沒有易過容,就算還有些猜疑,也沒能猜疑到他就是風勁節這上面來。
一番激動快意之後,山寨裡的漢子紛紛回覆了理智,開始關心退路和將來了。
救了盧夫人,順帶着還看到盧元帥死而復生,朝廷是假惺惺,皇帝是假好人,這麼大的事揭出來,後果肯定是嚴重的,大家還是需要儘快撤走,隱於山林,散於人羣,以保自身才是。就是盧元帥和盧夫人,也不能再待在這裡,那是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