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個月來,青姑無數次想過要離開,回去她自己的小小山村。
她無限懷念以前自力更生的日子,在茶樓裡忙忙碌碌的生活,充實而快樂。如果離開國公府,她應該可以種地,可以煮茶,可以做點小生意的吧?
在外面,她已經可以很好地照顧自己,並且不被別人欺負了吧。而在這裡,她並不知道在前任宰相,現任的容國公身旁,自己的存在,還有任何意義。
然而,每一次看到容謙,她就不捨得。
國公府大得嚇死人,以前她和容大哥住的地方就是兩個相鄰的房間,晚上只要聽那邊咳嗽一聲,她都能立刻醒覺,知道容大哥是不是犯病了,身體是不是不舒服。
可是現在呢,從她住的地方,到容大哥的住處,光走都要走半柱香的時間,這還是她身強體健,走得快。
這麼大,這麼大的國公府,那麼多,那麼多的人。容大哥總是微笑,然而,其實,他是孤單的。
即使她很笨很笨,她依然知道,她的容大哥,是那樣地孤單。
然而,就是她留在他的身邊,她又可以做什麼?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照料他,陪伴他。他的身邊,已經沒有了她的位置。
退一步,她捨不得。進一步,她又什麼也不會。
這樣的迷茫失落,讓她有時候甚至會刻意地迴避容謙,除非是颳風下雨,擔心容謙的身體,她都不太敢守在容謙身邊了。
此時,面對燕凜,她怕得要命。然而,在燕凜轉身要離開那一刻,她卻終於鼓起了自己所有的勇氣,向那高不可攀的皇帝,說出了一句話。
“這些日子,他大概不好吧!”
燕凜豁然轉身,眼神都變了:“他不好?他哪裡過得不好?爲什麼?”
他雖不來國公府,但有關的消息從沒斷過,容謙一直是好吃好喝,日子過得很好的啊,難道有人還敢欺君不成。
青姑低了頭,不敢看他隱有怒意的眼:“容大哥沒說過不好,他總是在笑。可是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快活。我雖然很笨,可是我知道容大哥是不是真的高興。”
她不懂權謀,不懂規矩,不懂禮儀,但是,她有一顆懂得關心至親至近之人的心。
她知道,那個看着她鼓起勇氣打走那些欺壓上門的村人時,容謙是真的高興的。
她知道,那個看到她的茶攤一點點興旺起來,卻還是板着臉罵她笨的容謙,是真的高興的。
她知道,那個笑着奚落安無忌的容謙是高興的,懶洋洋和她一起在月下看着月亮,喝着茶,有一搭沒一搭聊天的容謙是高興的。
然而,這個一直微笑着的國公府的主人,未必是高興的。
這個被三百多個下人服侍的大人物,未必是高興的。
這個穿着最華貴的衣服,吃着最昂貴的食物,喝着最香醇的美酒,整天有一堆大官求見的容大哥,未必,是高興的。
燕凜眼中莫名地有些憤憤不甘之意:“他爲什麼不高興?這一切,有什麼可以讓他不高興?”
青姑遲疑了一下,纔有些迷茫地說:“也許我說錯了,他也不是有什麼不高興,他只是也並沒什麼真正高興的……”
燕凜初時有些莫名的憤怒,然而這時卻又無由地黯然下來了。
是啊,何嘗是容謙,便是燕凜他自己,面對那樣的富貴權勢,怕也真找不出多少可以高興的事吧。
起居八座,前呼後擁,這樣的榮耀就是快樂嗎?
倒真是虧得這個純樸的村女,可以如此直覺地感知到。
燕凜心中暗歎,神色倒認真了許多:“青姑娘,你與容國公相處時間很長,那你可知道他想要什麼,有什麼可以讓他高興嗎?”
青姑沉默了一會,輕聲道:“他想要你好。你若很好,他會很高興。”
燕凜又是一怔,心頭先是一震,後是一熱,竟不知說些什麼好。
青姑喃喃地說:“很多事我不懂,可是我知道,他提起你的時候,眼神都是很柔和的。他雖從來不說,可我知道,容大哥的性子,一定是希望他關心的人好的。”
燕凜怔怔站了一會,才問:“那麼,我又可以爲他做什麼?”
青姑也呆呆看了他一會,苦惱地想了想,忽然說:“我以前一直很操心容大哥的婚事,現在,我才知道,我以前在做傻事。容大哥原來是這麼這麼……”
她苦惱地不知如何措詞來形容如今炙手可熱的容謙;“如果他想要成親,當然是天下最好的女子都會願意成爲他的妻子的。他既然不想成親,那也一定有他的理由。以前我那樣任性,應該給容大哥添了很多麻煩吧。可是,可是……我這樣想,是覺得,人總要有個家,總要有親人,這樣,纔不孤單,他……”
她始終吶吶地,不知道如何說明自己的心思。從小不曾嘗過親情滋味的她,總是特別嚮往着家人的溫暖。每每看着村子裡,其他人一家團圓相聚在一起,她就會暗中羨慕不已。後來那樣努力地想要容謙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這也未必不是因着幼年時對家人親情有着太深的執念。
人總要有個家,有個最心愛最在意的人,這樣,心才能定,神才能寧,日子才能快樂地過下去。
青姑知道,容謙是她的家人,是她的精神依靠,是她的牽掛,她的執着,她的信任,她的一切。
但她也同樣知道,她是容謙的家人,得到容謙適當的牽掛,但也僅此而已。
她的心那樣小,有容大哥一點點關懷,就足夠了,可是容大哥,他的心,需要的,應該絕不僅僅是如此。
她一點也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公平,她只是單純地希望她的容大哥,也能早一點找到,那個讓他的心可以充實快樂的人。
她不懂得更多的方式,只是覺得普通人最親近的,也就是妻子兒女,所以才一直向這個方向努力。
然而,燕凜聽來,卻是心中莫名驚愕。
“你覺得容相需要一個妻子?”
他脫口又用以前習慣的“容相”二字來稱呼容謙了。不知爲什麼,容謙需要一個妻子,這個想法讓他感覺很不舒服。
青姑有些迷茫地搖頭:“以前我是這樣想的。可是,現在,我不知道了。我只是覺得,容大哥需要有人陪伴,有人可以和他交談,陪他在一起笑,能明白他在想什麼,需要什麼。我以前一直覺得,這樣的人應該就是妻子,有妻子,有親人的感覺,應該是快樂的嗎?”
她有些求助地看着燕凜:“皇帝陛下,聽說你也有妻子,有親人的感覺,你知道的,是嗎?”
燕凜苦笑。
親人?
皇族所謂的親人,只怕不是青姑這種普通人所能明白的。不過說起來,每一念及樂昌,他倒是真有一種憐惜溫暖之意。
就算純爲權謀而成的姻緣,也未必不能成佳偶,有一個人牽掛關心自己的感覺,其實確實不錯。
也許,這個笨村女的天真想法是對的吧。其實,容相也該有一個妻子了吧?
只是,以前真是從沒有想過容謙會有妻子,連這樣的念頭都不曾有過,這一瞬間,燕凜心中出奇的空茫。
容謙如今已近三十九歲,手掌天下大權,也有十多年了。這麼多年來,無論多少人勸說,多少人想要聯姻,最後都失望而歸。一個那麼大年紀,後宅卻沒有女主人的權相,的確,從古到今,是絕無僅有的。
只是容謙權高勢大,既然他一意孤行,人家也不好說什麼。這種詭異的狀況持續久了,大家也都習以爲常了。再也不會有人去想容謙的姻緣和血脈之事了。
可是,正常人誰不會想要一個美麗的妻子,誰不希望自己的血脈得到傳承呢?
就是燕凜自問,雖說娶後納妃,多是爲了政治目的,但他也從來沒有想過,不娶妻不生兒子這種事啊。
至於容謙那所謂的男風傳言,燕凜是不屑一顧的。在這個時代,權貴之間,好男風和娶妻生子從來不衝突。更何況,容謙身邊也從來沒有過男寵。
燕凜有些迷茫地皺了眉頭,苦苦地思考。
爲什麼以前他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爲什麼,他會很自然地,天經地義地以爲,容相的身邊,就是不會有妻子,不會有兒女呢?
難道是,他根本就沒有真正關心過他?
容相爲什麼不娶妻?不生子?
還不是很久以前,他就決定爲這個國家爲自己這個任性的學生去承擔屈辱的結局,所以,他不但不肯娶妻生子,就連府裡的下人,都慢慢地散得盡了。
到現在……到現在……
他心中一片混亂,一時竟不能正常思考。
青姑看他臉色忽然間很難看,倒是有些嚇着了,低聲喊:“皇帝陛下!”
燕凜定了定神,才強笑一聲:“青姑娘對容相一片關心,朕十分感激。其實關於容相的婚事,以前也常有人提過,因容相自己不以爲意,便漸漸沒有人說了。”
青姑點點頭:“我知道。他們和容大哥都是普通朋友,說說意見也就好了,可是我是容大哥的家人,我總是放不下!”
她說來語氣倒是平淡的,燕凜卻是莫名一陣嫉妒。這個小小村姑可以如此理所當然地自稱是容謙的家人,而他,就連想要試圖和容謙親近一點,都要鼓起偌大的勇氣才成。
“其實,皇帝陛下,你一定是容大哥心裡最看重最在乎的人。容大哥雖然不說,但是我知道的。”
青姑莫名的一句話,又把燕凜定在當場。
“可是……可是,我也知道,皇帝是很忙,很辛苦的。你有一個國家,還有你的皇后,妃子,很多很多的事,這麼久了,你也沒有來看過容大哥,容大哥,他……其實很寂寞的。”
青姑低聲說:“這麼大的地方,我到現在還沒全部走完過,那麼多的人,全都是下人……”
她笨嘴笨舌地說,深恨沒法把自己的心意表達清楚,只是燕凜,卻已經完全理解了。
心頭一陣悲慼,卻一個字也說不得,只是怔怔站着,直到遠遠傳來一聲呼:“陛下!”
注目看去,卻是容謙微笑着徐步而來。
他的身後有許多僕役跟着,他的身邊有安無忌相陪伴,他的脣邊有淡淡笑意,然而這些華堂炫彩,這些榮耀光輝,這些僕從如雲,這些權勢煊赫,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燕凜看到的,不過是他一個人,靜靜地走向自己。
他到底還是一個人,孤單寂寞的吧。
可是,容相,你知道嗎?
很多時候,我也寂寞得發慌。
那麼大的皇宮,那麼多的奴僕,那麼廣大的國土,那麼無窮無盡的臣民,然而,我也是孤單一個人。
容相,你知道嗎?
他怔怔地走過去,看不見後面跪拜一地的僕從,看不見恭敬施禮的安無忌,他只是一直走到容謙面前,望着他,輕輕地說:“容相,以後有空,我常常來這裡坐坐,好不好?雖然不入朝,但我要是有些未決國事,容相,你也給我一些意見,好不好?等你身子再好一些,我陪你四下走走,看遍整個帝京,好不好?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一塊去打獵,放開繮繩,看誰跑得更快更遠,好不好?”
容謙靜靜地看着他,看他眼眸深處,壓抑的痛與傷,看他眉梢眼角,流露的期盼和乞求,然後,微微一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