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熙嶸。
方輕塵輕輕放下卷宗,對趙忘塵道:“忘塵,你給我仔細注意凌雲他們的動態。很多事,他們會瞞着我,卻必然不會瞞你,只怕還要爭取你的協作。如果他們真想暗中搞什麼小動作,你一定要提前給我通消息。”
趙忘塵低聲應道:“是。”
過了一會,他略有忐忑地問:“師父,您已經表明心意,他們難道還會違逆您的意思嗎?畢竟他們都是你的下屬……”
方輕塵冷笑一聲,懶得回答。下屬又如何?他們明知道他這個上司怎麼也不忍心把大家都宰了,那他這個上司就是不肯動,他們有恃無恐,難道不會想着硬推嗎。
而能不被那幫傢伙懷疑,參予到他們決策中,且又能全力給自己通消息的人,還真是隻有趙忘塵一個。
因爲只有方輕塵才明白,在所謂的方系人馬中,趙忘塵怕是唯一一個,絕對不會想讓他當皇帝的人。
趙忘塵猶豫了一會,還是忍不住,又問道:“師父覺得他們近期就會發動?”
方輕塵終於忍不住長嘆一聲,伸手揉了揉額頭:“他們應該知道這事情急不得,好歹也該等上那麼一年兩年,慢慢來的。怕就怕有人一時糊塗,迫不及待,胡亂行事,那我有什麼謀略安排,也都拿他們沒辦法了。”
他揮了揮手,要趙忘塵離開,自去又垂首看那案上記載着皇帝言行的卷宗,目光漸漸幽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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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太陽再次從西邊升起,方輕塵非常勤快地,上朝聽政來了。
滿朝文武喜出望外,就連楚熙嶸這個皇帝,也對他的出現,表達了足夠的尊重和興奮。至於那道封一等公的旨意,想來卓凌雲他們已經跟皇帝有過足夠的溝通,再沒有人拿出來說事。
其實,所有人都認定了,方輕塵忽然這樣積極聽政,必是在爲將來的改天換日做準備。有誰會相信,他其實只是在害怕自己不在的話,誰再揹着他搞出什麼讓他頭疼的政令聖旨來,所以纔不得不上朝來盯着。
退朝之後,他又去了宮裡,求見皇帝。
他要入宮,誰敢攔着。來見皇帝,穿的卻是他常穿的白衣便服,不合規矩,可是誰敢說他。這廂裡他如入無人之境,直入宮門而來,那廂裡機靈的太監連忙趕前幾步,去給楚熙嶸報信。可憐這小皇帝,自入京以來,還是第一次碰上方輕塵單獨進宮求見他,趕緊跳起來就往外迎。他怕走慢了怠慢了方輕塵,又怕自己現在這一身輕便裝束顯得不夠尊重,一邊飛跑,一邊讓身邊的太監幫着他理裝穿衣。難得這麼高難度的複雜動作,他最後居然沒什麼差錯地完成了。
等他跑得略略喘息,迎上方輕塵時,已經是一身比較莊重肅穆的正裝打扮了。
方輕塵看這少年努力控制着呼吸,壓抑緊張,小心翼翼的樣子,縱是鐵石的心腸,終究也是有點兒生憐。他上前施了一禮,含笑給他請安。
楚熙嶸有些手足無措,想讓開不受,又不敢讓,呆了一下才忐忑地問:“方侯入宮,可是有什麼要事。”
“並無沒什麼大事,臣只是想來給皇上問問安,說說閒話。”
楚熙嶸有些傻眼地望着方輕塵。我已經進京兩年了,你也沒來跟我請過一次安。昨天我剛要封你一等公,表白一下心跡,你今天就來和我說閒話了,這閒話到底會是什麼?
方輕塵卻不理會他在想什麼,只是笑道:“臣也好些日子沒進宮了,皇上可願同臣一起在這御花園中游賞一番。”
楚熙嶸敢說不願嗎,只吶吶地點了頭,和他一起在御花園散步。可憐他自覺身份,既不敢走在方輕塵前頭,也不好落在方輕塵後頭,只得時時刻刻小心注意,與方輕塵並肩而行。
四下裡的宮女太監,早就識相地躲得遠遠的了。方輕塵閒閒問起小皇帝的飲食起居,生活瑣務,又淡淡問幾句學業。
楚熙嶸的學業,實在沒什麼好見人的。當皇帝之前沒人教他,當皇帝之後,朝臣們也沒真替他安排什麼學問德行不錯的師父來教導,他也不敢真努力去學。因此這會兒被方輕塵如此問起來,他臉上不免有些發紅。
方輕塵卻也不追問,淡淡地轉過話題,自去說各種閒話,歷代秩聞,民間鄉俗,天上地下,竟是無奇不有。聽得一向在宮中生活寂寞的少年,不由自主地漸漸放鬆了繃緊的神經,神情都漸漸愉快起來。
方輕塵在宮裡就這麼拉着皇帝陪他漫無目的地閒聊了一個多時辰,方纔告辭而去。
一連半個月,方輕塵一反常態,天天上朝。可憐他已經多年未曾這樣勤奮辛勞,事必躬親了。每天上朝完畢,再和政務堂的幾個主事將當天重要的朝政處理了,他便時不時地逛進宮去,同小皇帝談天說地聯絡感情。
方大侯爺從懶惰忽然變得勤快很好解釋,但忽然間跟皇帝的關係拉得這麼近乎,而且每次也不過是淡淡閒談一些奇聞秩事,言語間,有些教導迴護之意,卻也並不濃厚,這可是莫名其妙,引發了衆人各種匪夷所思的猜測。
然而,第一個忍耐不住,終究問出口的,不是同方輕塵關係較親近的那些舊部,反而是那個年少的皇帝。
“方侯,你……你近日這樣頻繁入宮,到底是……是爲着什麼?”少年鼓起勇氣詢問之時,語氣不免有些忐忑吞吐。
方輕塵微微一笑:“我原猜着皇上差不多也該問了,不知道皇上自己覺得,我是爲着什麼呢?”
楚熙嶸睜大眼看着他:“方侯雖然每日只是和朕閒聊,但總在不經意中,說起些歷朝掌故,民間生計,想來是有心教導朕爲君之道,可是……”
他眼中微微有些黯然:“爲什麼,方侯着重講的並不是英主明君的理政得失,昏君庸主的前車之鑑,反而是海外東瀛,因爲君主並不掌控至高的權利,所以權利爭戰風波,都波及不到皇族,皇家一脈相傳,至今居然二千年不曾易姓的典故。反而是,史書中那些,十幾二十年,不上朝,不理事,可是國家在已經架構成熟的官員運作管理中,並沒有出現動搖的例子。反而是,那些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遙遠國家裡,君主的權力大受制衡,不能予取予奪,國勢居然反而日漸興盛的山野傳聞……”
少年的眼神愈發憂傷:“方侯,你用玩笑的口氣,漫不經心同朕講這些故事,到底……是什麼意思?”
方輕塵淡淡問:“陛下既然已經注意到了這一切,還會不明白我的心意嗎。”
小皇帝低下頭:“我並沒有想不開,也不需要方侯費心開解。我本來就想着……”
方輕塵注意到他沒有用“朕”自稱,失笑搖頭:“陛下,我同你費心講這些,你就該知道,我並沒有什麼不該有的心思。我進宮來,其實只是試圖表現得與陛下足夠親近。這樣可以給各方一個信息,讓他們更尊重陛下一些。自然,我也希望能開解陛下,讓陛下的心思不要太過鬱結……”
楚熙嶸怔怔望着方輕塵,目光漸漸有些熾熱了:“方侯如果真正無心於此,那麼……”
方輕塵眉頭微皺,再次打斷他的話:“以後,我會一點點退出朝堂,儘量減少對朝政的影響。國家大事,應該決於陛下和您將來的重臣之間。只是,陛下要學會相信你的臣子,也要懂得如何掌控平衡。現在諸侯勢力雖強,但並非操諸一人之手,只要君主沒有大的差錯,寶座不會輕易動搖,只要陛下不負臣民,那麼,我可以保證,必不會容任何人有負陛下。”
小皇帝呆呆看着方輕塵,咬咬牙,堅定地將自己被打斷的話題繼續了下去:“既然方侯別無他想,既然方侯願意繼續保護朕,保護皇家,保護楚國,那,爲什麼不可以做得更徹底一些呢?當今亂世,難道不是更需要英主明君,平定天下,創不世之偉業嗎?楚國現在,最需要的,不正是……”
方輕塵臉色微沉:“了不起的皇帝,這世上還是少幾個爲妙。越是什麼英主豪雄,越是以侵佔別人的國土爲樂,口裡說着什麼拯救天下苦難百姓,骨子裡還不是爲着當獨夫的野心。現在的楚國各方勢力雖衆,但是已經達成了一種平衡。旁邊有諸國環伺,這些諸侯就算想爭權奪利,也不敢隨便挑起內鬥。現在的楚國,並不是需要一個強力的皇帝的時候。有一個衆人認可的朝廷代表大義,有我暫時鎮着,便沒什麼可擔心。皇上也就不要想得太遠了。”
他心情不好,語氣也就不佳。既然想表達的心意他自認已經說得很明白,皇帝聽不聽得進,他也就懶得再費心思去管了。轉身正要離開,卻聽得身後少年極低沉的聲音響起來:“方侯與太上皇的深情厚義,一直是楚國的佳話。這些年來,我雖然不甚懂事,卻也一直仰慕着方侯,羨慕着太上皇。我……我……本來沒什麼想法,是方侯這些天,總來見我,這樣盡力想要開解我,教導我……我就不明白,既然方侯不想要皇位,也不允許別的人要,爲什麼就不肯爲皇家做得更多一些?我只是……我只是想要試一試,重來一個君臣相知的佳話,重新,重新……”
少年因着激動,話都有些說不清了。方輕塵僵硬地背對着他,卻只在心中冷冷地笑。
深情厚義,楚國佳話?
在那樣地彼此出賣和傷害之後,人們依然認爲這是佳話。
他們看到了太上皇后悔內疚的瘋狂,看到了方輕塵重現人世後爲國家做的一切,就自以爲是的把一切美化,誰也不去再看那骨子裡的污穢和骯髒。
他輕輕嘆息:“陛下,我累了。我再沒有力氣,去和誰相知,和誰相厚,爲誰拼命,爲誰……掏心相待了。”
少年望着他,慌亂地試圖做最後的努力:“可是,方侯,我有什麼不如太上皇?我和他一樣年少,一樣需要教導,需要幫助。我……我比他堅強,更比他懂事,你看,這些年,這麼艱難,我也過來了。我雖然懂得不多,可是絕對不笨,只要有一個好老師,我一定是最好的學生,方侯……我會相信你,我不會負你,我會……”
“你真的知道,你會做什麼嗎?”方輕塵轉過身,帶着出奇溫柔的笑意,看着這個少年,心神恍惚地想着多年前,在這片御花園裡,拉着他不肯放手的那另一個,和眼前之人,眉眼間有三四分相似的少年。
“如果我幫你成爲真正的至尊,那麼讓我來告訴你,你會做什麼吧。”
他看着小皇帝,眼睛卻分明穿過他,望着時空盡頭的那另一個人:“最初,你會很高興,很快樂,很喜歡,很信賴我。我的要求你都會答應,我的願望你都會滿足,然後,年年月月,你習慣了那至高無上的權力,你會開始擔心失去,害怕被推翻。因爲擁有的太好,太美,太貴重,所以你的擔憂也就日夜不停地折磨着你。你開始防備你身邊每一個權重位高之人,這其中,自然肯定有我。別人任何一句無心之言,一點無意的表情,你都會去細細琢磨,瘋狂分析,你的枕邊人,你的兒女,你的一切至親至近至信之人,都會成了你的敵人,你……”
少年被方輕塵那如同詛咒般的話語說得臉色蒼白,瘋狂搖頭:“我不會的,我不會的……”
方輕塵低笑:“這是君主的地位使然,沒有誰真能夠擺脫這樣的命運。只是看誰的理智更強,更能控制這樣的猜忌,不至瘋狂罷了。就算是最英明的君主,也曾猜忌防範,甚至使用不公正的手段對待他們的重臣和親人,你又何能例外。”
他輕嘆,伸手,拍拍小皇帝的肩膀:“放過你自己,也放過我吧。沒有那至高的權力,對你未必就是不幸。那個至尊之位,真就那麼好嗎?九進九出的宮殿,比七進七出的,到底高貴舒適在哪裡。綾羅綢緞,也不是總比棉布麻衣貼身和暖。明黃色的用具,是否真的就比別的顏色順眼。一旦坐在那種位置上,你就會不自覺地去在意很多事,防備很多事。那些從衣食住行,到朝堂應對,尊卑上下,種種繁瑣的規矩,限制的不但是他們,也是你。那樣,其實很累……”
他搖搖頭:“像現在這樣,你還可以保有自己一顆柔軟的心,做個有血有肉的人。你還可以敢於愛,敢於恨,敢於擁有一些普通人的快樂。因爲權力不夠大,所以你不用那樣膽戰心驚,草木皆兵,時時刻刻警惕着瞪大了眼,生怕別人來搶奪。因爲權力不夠大,所以它便不值得你爲此犧牲你的婚姻,你的人生。你可以嘗試尋找你喜愛的女子,你可以放心地愛你的孩子,而不是將尚在襁褓之中的每個皇子,也都當成潛在的對手。你可以信任你的兄弟,你的親族,而不用擔心手足相殘,骨肉相爭。相信我吧,眼前的失意,再過若干年回頭再看,也許反而是一種幸運。”
少年怔怔看着他,只覺心中空蕩蕩,又是失望又是失落,終於黯然道:“我不相信,方侯,我不相信……象我這樣軟弱的皇帝,怎麼會是幸運的人呢?你既然不肯要這一切,爲什麼又不肯幫我助我,我這樣當皇帝,還不如做個普通老百姓……”
方輕塵眼神一凜,低斥道:“當皇帝不如當個普通百姓?你真知道普通百姓過的是什麼生活?你知道農家男女,纔不過三十歲,就操磨得象是垂暮老人嗎?你知道普通人,一生辛勞,得到的也不過是最微薄的衣食嗎?而你呢,錦衣玉食,前呼後擁。你的親族家人,甚至舊日僕役,現在都有了官職,得到禮遇。朝廷政務,你可以直接參予意見,雖說大家不是樣樣依你,卻也不會不加理睬。哪怕是卓凌雲這樣坐擁數萬精兵,千里河山的藩鎮,對你也會低頭下拜。上次耕籍禮,你一時忽發奇想,要多耕一會,累得文武百官都要辛苦下田種地,可就算是權威高貴如秦旭飛,情願自己出醜,也不曾駁過你半個字。這樣的日子,你真就覺得生不如死,不能忍受?”
小皇帝低了頭,黯然不言。
他現在的安逸尊榮,比之當年戰亂時飄迫無依,真不知好了多少倍,他何嘗不知道,京城內亂時,無數宗室慘死,他何嘗不知,國家紛亂時,多少鳳子龍孫,在流亡中生生餓死。他又何嘗不知道,普通百姓一輩子做夢都想要有他這樣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尊榮富貴。
說什麼這種皇帝當着沒味道,真要他現在去過普通人的日子,只怕三天下來,他就得餓死了。
方輕塵輕嘆一聲:“你看……人心從來不得足。如果有朝一日,你大權在握,其實並不會覺得比現在更好。”
他轉了身,終於不再停留,飄然而去。
小皇帝怔怔望着他的身影,忽然大叫一聲:“我到底哪一點不如太上皇!”
“你沒有不如他,你比他好得多。只是,你來得晚了。而我,已經累了。”
這一次,方輕塵沒有回頭,沒有停步,淡漠地答了一句,轉眼已然遠去。
小皇帝呆若木雞看着他漸行漸遠的身影,忽覺心中一片悲涼苦痛,眼中酸澀,竟生生墜下淚來。
方侯,你爲何不信我。
我不會負你,不會疑你,不會忌你,不會傷你!只要你能助我,只要你待我,能如你待太上皇一半那麼好……
你說那些史書,那些故事,那些帝王,那些權位猜忌,君臣相疑,我相信,都是真的。
可是,我知道,我將來就算會變,也絕不會負你的。
方侯,你從來不知道,在楚國人心中,你是怎樣的傳奇,你從來不知道,所有的皇族少年,都有多麼羨慕,多麼嚮往,你和太上皇的君臣相知的故事。
你爲了他,爲了楚國做的一切……
方侯,我只想做你另一個知己,另一個值得你相信,值得你付出的君主。我不會象他那麼傻,那麼瘋狂,那麼無知。我見過宮外的世界,我當過真正的傀儡,我不會將最寶貴的東西視爲理所當然,我知道什麼才最值得珍惜,值得保護……
可是,你爲什麼不信我?
方侯,爲什麼,你不肯奪走我的一切,你還願意教我,保護我,開解我,卻再不肯全力幫我。
少年怔怔得看着前方,儘管那一身白衣的飄逸身影,已經不可尋覓。
方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真的被太上皇,傷得很重。你是不是,已經再不敢相信任何人,你是不是……是不是……一直在恨他……
已經遠遠而去的方輕塵,聽不到他的心聲。縱然聽到,他也依然不會停步,不會轉頭,不會對另一個用着期盼的雙眼,苦苦凝視他的少年,伸出手去。
方輕塵的心,早在許多年前,就已經不在他的胸膛之中了。
宮禁重重,出了一道宮門,還有另一道。方輕塵擡腳邁過又一道門檻,卻見前方一個太監,滿頭大汗地跑了來,遠遠見着他,便撲通一聲跪下去,喘息着大聲喊道:“方侯,太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