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塵,我是怎麼中的毒。”
趙忘塵神色一黯,恭敬地向方輕塵拜了一拜。
“是徒兒忤逆,以往便在師父喝的酒裡,下了無色無味的藥。這藥單獨喝了,其實對身體損傷極微,師傅神功通玄,自是無礙的。不過若是稍稍另加一兩種奇藥作爲引子,兩藥相融,便會化爲奇毒,可以消力化氣,令人骨軟筋酥。”
這幾年,他廣交江湖朋友,打聽天下秘辛,暗結宮中太醫,尋訪世上奇藥,人們都說他好交友,性豪爽,有古孟嘗之風,卻不知道,他要找的,其實不過是尋找一個可以製得住方輕塵的奇毒良方。
而此時此刻,方輕塵只是平靜地微笑,聽他恭敬儼然,和自己解說。
“這些日子,師父一直和太上皇同飲同食,同宿同出。太上皇只要有心,要尋個機會種下藥引,引發毒性,自然也就十分簡單。”
一毒二下,是怕以方輕塵的武功和機警,那些簡單的毒,都瞞不過他。而他冒險讓楚若鴻動手引毒,不肯自己一手施爲,卻是爲了要看一看,方輕塵被自己的徒弟和最重視的人聯手毒倒之後,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然而,方輕塵卻只是平靜地笑。
“忘塵,你讓我很失望。你選擇現在發動,風險實在太大了。你正確的做法,應該是在我身邊再慢慢積蓄實力幾年,等到你自己的地位能夠完全脫離我的影響而獨立,等你手中的權柄把握得更加穩固,再尋機出手。”
趙忘塵默然。
他何嘗不知道,現在出手,成功的機會其實極小。但是,他已經等不下去了。
秦旭飛的臨別警告,令他驚覺,他的計劃,並不像原來他以爲的那樣隱秘。即使暫時能沒有其他人察覺,一旦秦國烽煙消弭,秦楚交好,他的計劃,總有來不及實施,就被秦旭飛曝光夭折的危險。而各地諸侯們又蠢蠢欲動,欲行那黃袍加身之事。就算方輕塵不情不願,可是隻要他一旦登基爲帝,楚若鴻這顆他精心保護了兩年的棋子,也就沒有了意義。
更重要的是,楚若鴻已經按捺不住了。自從秦人撤離後,他便已經暗中找他鬧過許多次,一直追問他,什麼時候纔可以公開他清醒的事實,什麼時候他纔可以重新接近方輕塵。如果他再不幫楚若鴻實現願望,只怕楚若鴻自己,就會壞了他的大事。
更何況,他自己……也忍不下去了。日日夜夜,小心謹慎,收藏着自己的心思,完美地扮演着一個根本不是自己的人,這其間的辛苦,不足爲外人言。
他知道自己應該隱忍,再隱忍。但是他再能隱忍,畢竟也還不過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楚若鴻雖然要日日夜夜裝癡扮呆,卻也還有他這個出口可以時不時宣泄,而他,每日睜眼閉眼,都盼着痛痛快快報仇雪恨,卻不能向誰去傾訴,每日連覺都不敢睡實,連一句夢話都怕說。
楚若鴻可以依賴着他,鬧着他,求着他,而他卻不能在他這個同謀的面前放鬆自己,反而更要加倍地收斂,加倍地隱藏,加倍地小心。
楚若鴻,在他兄長的死中,扮演的角色,絕對稱不上無辜。而他,卻要不露絲毫破綻地,笑對着他,安撫着他。
再這樣咬着牙無止境地裝下去,等下去,熬下去,他怕自己還找不到報仇的機會,就會和楚若鴻一樣,先發了瘋。
因此,趁現在他手裡暫時還掌握着皇宮和皇城的兵力,趁現在他暫時可以有發動政變,行廢立之事的機會,他終於還是決定動手。
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不要緊。他所謀者衆,但是他所求者,其實可以並不多。
所以,他讓楚若鴻醒過來,讓他牢牢纏住方輕塵,讓朝臣爲此混亂迷茫,讓諸侯們的小動作暫時全都停止。他很成功。
然而,楚若鴻竟然只是整天膩着方輕塵,享受着那虛假的,可笑的溫柔,遲遲再不肯進行下一步的動作。
於是,他探訪甘寧宮。他不是爲着去看望詢問方輕塵,而是爲着提醒楚若鴻。所以,楚若鴻纔會假裝睡着,所以,在他走了之後,他纔會害怕得發抖,卻又假裝欣喜萬分。
楚若鴻知道,就算他再不情願,攤牌的日子,也終究要來了。所以,他纔會找了這樣一個機會,引方輕塵離開皇宮,躲開所有人的耳目追蹤,來到這荒涼的高山之上,在最後一次哀求被拒絕後,引發方輕塵體內劇毒,讓他渾身近乎癱瘓。
只不過,趙忘塵的確低估了楚若鴻的瘋狂程度,沒有料到他幾乎做出自戮的行爲來。若是那一步錯了,則會步步皆會錯,所以現在他看到楚若鴻胸口的血痕,也還是有些心有餘悸。
見趙忘塵不答,方輕塵微笑着繼續問:“你該知道我不是一個可以被威脅屈服的人,爲何還奢望我低頭答應。”
趙忘塵恭敬地回答:“弟子不敢威脅師父。弟子給您下毒,只是怕師父激動起來,傷了太上皇,事後又悔恨內疚而已。弟子所期盼的,只不過是太上皇能動您以情,能感動師父,此後君臣協力,振興楚國,護偌百姓。”
方輕塵看着趙忘塵,幾乎有些欣賞的意思了。如果他的手臂還能動,他甚至會爲此讚歎地拍一拍手。
且不論他的計謀到底是高明還是劣拙,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還能保持這種從容恭敬的態度,言語之間也沒有明顯的漏洞,絲毫不見得意張狂,原形畢露的醜態,卻是不易。
自己教出來的這個少年,或許比自己更加適合朝廷。那本就是天底下最考演技和忍性的地方。
“如果我不答應,你們又打算怎麼辦。”
趙忘塵臉色蒼白,咬了咬牙,望着方輕塵,眼神幾乎是哀求的:“師父,求您可憐可憐我們一片誠心,可憐可憐太上皇這幾年受的非人折磨,就不要再固執己見了,好嗎?您身上的毒,拖得時間若是久了,就算能解,也會留下隱患。輕則行動不便,重則終生骨軟如綿,癱瘓不起。師傅,如今事已至此,如果最後真的鬧出了那樣不忍言之事,讓弟子情何以堪。”
方輕塵幾乎想要拍手叫絕了。唉,看這話,瞧這表情,真是百分之百的演技派啊!
他又復欣然笑問:“那麼,我若是答應了你,你又怎麼敢相信我,怎麼保證我們彼此之間的合作?你總不會是打算讓我這樣軟綿綿地,被推到朝堂之上,去按你的意思廢帝立君吧?”
“師父只要肯答應,弟子自然立刻替師父解毒。只是這毒下得時日甚長,這幾年來,師父總是喝酒,毒力早已深入肺腑,不是一顆解藥就能驅除的,需要長時間不斷服藥方可慢慢拔除乾淨。我們師徒君臣攜手治國之時,弟子當盡全力,保證及時供應師傅所需的解藥。”
方輕塵似笑非笑地看着趙忘塵。
這孩子還是太年輕了,不知道什麼叫打虎不死終成患。象自己這種人,除非現在就讓他斷氣死掉,否則豈是用什麼毒藥就能隨便控制得了。
不過,這番話,他大約只是說來給楚若鴻聽着安心的。
方輕塵真是覺得很有趣。
現在的他,並無自保之力。若是趙忘塵能決絕些,少說幾句廢話,趁現在乾淨利落地將自己殺死,倒也不失爲一步好棋。目睹自己的死亡,楚若鴻必然陷於混亂之中,而這時候,趙忘塵只要將所有的事情,輕輕鬆鬆,都往瘋病發作的太上皇身上一推,天下又有誰,還會懷疑他這個方侯親傳弟子?
方輕塵,是平衡朝堂最重要的籌碼。而趙忘塵是他唯一的傳人。若是他方輕塵暴斃,藉着這個身份,在朝廷裡,只要應對操作得好,趙忘塵照樣可以左右逢源,青雲直上,前途依舊不可限量。
只不過……
以趙忘塵實際的心思,怕是仍然期冀着自己會答應扶助楚若鴻奪位,然後,其實,無論他是不知身中劇毒,因爲楚若鴻的哀求而主動答應,還是爲了試圖尋求解藥,拖延時間而答應,在楚若鴻繼位,大局已定之後,趙忘塵都會立刻誘發毒性,在他的反擊之前,先一步痛下殺手。
他其實是在賭,賭以方輕塵和楚若鴻的情分,他不會在暫時有解藥壓下毒性,有了些許行動能力後,選擇同歸於盡的作法,將他們的計劃大白於天下,而是會先順着他的心思,拖延時間,尋求解毒之策,再尋機將他除去。
因爲他若是將他的陰謀揭露出來的話……楚若鴻就沒有半點活路。
他是在賭自己其實不忍心讓楚若鴻死。
這一點,他原也賭得不錯。
若是楚若鴻爲帝,自己又死了,楚若鴻並無可以與帝王之位相匹配的手段和智慧,必然要再尋找一個依靠,再依賴一個人。
這個人選,自然只有一直幫他助他,爲他謀劃的趙忘塵。
只是,如今的趙忘塵,卻不比當年的方輕塵。
當年方輕塵再怎麼權傾天下,諸般手段卻從來不曾對楚若鴻用過,所以,才讓楚若鴻可以肆無忌憚傷害自己。而趙忘塵怎麼可能會犯同樣的錯誤,他的心機手段,又哪裡是小小的楚若鴻可以應付得了的。
一旦藉着身爲方輕塵唯一傳人的身份得到所有諸侯和民間清流的支持,再將楚若鴻完全架空,趙忘塵可就真正是萬人之上,卻未必是一人之下了。若是能妥善經營,二十年後,要考慮禪讓的就不是今日的楚熙嶸,而是他朝的楚若鴻了。只是,楚若鴻可遠沒有楚熙嶸的心胸智慧,足以看開這一切。
方輕塵終於輕輕嘆了口氣:“你的安排,也不可謂不周到了。只可惜啊……”
他目光淡淡掃過了二人:“我不答應。”
“爲什麼?”
“爲什麼?”
楚若鴻和趙忘塵同時發出這一聲喊。只是趙忘塵的神情裡不過略帶不悅和失望,而楚若鴻卻是憤怒又有些瘋狂的。
“當年我答應過蕭遠楓,除非新帝犯下大錯,否則絕不行廢立之事。我確保了他的擁立之功,他才放棄爭霸轉而支持我,我這一生,從來沒有失言背信過。”
楚若鴻想也不想就大聲道:“你不用廢他!這世上有很多意外,可以讓人死得很合理。他沒有兒子,沒有兄弟,楚國現在也沒有立儲君!國不可一日無君,我又已經清醒了,而且還很年輕,他死了,擁我復位,是理所當然之事,不會有什麼爭議,你也沒有對別人失信!”
方輕塵微微皺眉看了看他,眼神有些複雜。
“我不會做這種事,而且只要我還活着,我也不會允許別人做這種事。皇帝雖然年輕,但這幾年來,楚國的朝政國事都沒有大的風波,其中有他出的力,用的心。他有大智慧,也有足夠的胸襟,假以時日,他會是一個好君主。他沒有做錯過任何事,對楚國,他有功無過。他不該被無謂犧牲……”
“那麼我就活該被犧牲掉,是不是?”楚若鴻大叫一聲,逼近過來。
方輕塵平靜地看着他:“若鴻,你不是一個好君主。你過於放縱你的感情,過於重視你自己的感受。當考驗來臨時,你甚至連掙扎都沒有試圖掙扎一下,就放棄了自己的國家,自己的百姓,自己的責任。事實已經證明了,你不適合爲君。別說現在的皇帝沒有失德,就算他犯下足以被廢的大錯,我也會在宗室中,另立聰明有爲之主,而不會選擇你。”
楚若鴻目眥欲裂地望着他:“我這樣,還不是被你害的,你逼的,你……”
方輕塵的語氣不帶一絲起伏:“是的,我有錯。但你也同樣有責任。我傷了你,可你卻負了你的家國百姓。到現在,你想的,也只是爭回你的權勢和地位,絕不是爲你的百姓做一些事。我欠你的,是我欠你的。我不能拿一個國家來還。楚國不屬於我,也不屬於你。”
楚若鴻慘笑如狂,跪坐在他面前:“那你拿什麼還!你拿什麼還?”
方輕塵輕輕嘆息一聲,漠然閉上眼,似是再不想多說一句,再不願多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