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最初,燕凜是一直陪伴在容謙身旁的。回京的路上,他一直守在他身邊,一直喚着他,然而,容謙卻不再能聽得到。
他五感俱失,身體的傷痛難以忍受之外,外界又絲毫不能感知,竟是徹底被困在了這黑暗靜寂的牢籠之中,度秒如年。
所以當小樓的通訊在他受傷後忽然第一次接通,張敏欣把他一能臭罵之時,他是感激涕零啊。
他更慶幸的倒不是這段時間不用再感受身體的痛苦,而是耳根不得“清淨”。再怎麼樣,聽張敏欣那滔滔不絕的痛罵聲,也比那一片寂靜空無要好受多了。
他心裡一邊想着,一邊嗯嗯啊啊擔心着燕凜,基本上沒什麼誠意地應付着張敏欣的憤怒。
張敏欣這麼精明的人,豈會發現不了他根本心不在焉,又氣又恨又是無可奈何。雖說很想幹脆切斷通信,讓這傢伙直接感受肉身的痛苦去,但手指按在控制鈕上,又怎麼也不忍心真的按下去。
最終不覺深嘆:“小容,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麼。你爲了那個小子不顧死活也就罷了,爲什麼還要叫他去找勁節?現在限於規則,我們都不能直接通知勁節你的事了。只要你不說勁節的事,不把勁節直接拉進你的生活中,我們就可以把事情當八卦講給勁節聽。反正他是違規入世,不用守規矩,一聽你的情況,馬上就可以動身來找你,中間少了山長水遠傳消息的功夫,你能少受多少罪啊!”
“如果我不跟燕凜說明白,我一受傷,勁節就自己急巴巴趕來有什麼用?他雖是醫術天下第一,卻並沒有名氣,燕凜會讓一個來歷不明的人給我治病嗎?中間再週週折折,衝突爭執,鬧出一堆麻煩來,搞不好時間反而耽擱得更多。就算勁節最後有本事取信於他,給我治病,燕凜自己又要後悔是他的疑心耽誤了我治傷的時間,何必呢?”容謙笑道。
“你……你……”張敏欣氣得跳腳:“這麼爛的藉口,你也真好意思和我說!憑勁節的功夫,他要見你,需要先得到你的小皇帝的許可嗎?啊?還有你那個義妹不守在你身邊嗎?她不認識勁節嗎?只要青姑開口說勁節就是上次治好了你的人,你那個小皇帝怕不跑來給勁節下跪求他治你啊!取信個鬼!”
呃……容謙沒詞了。這藉口的確有夠爛。
“你個白癡,什麼都替他考慮!爲了他少點無助少點自責,你就白受好些天的罪,你知不知道,你……你……”
她氣得大喘氣,一時竟說不下去。
容謙一怔:“我知道什麼?”
“你……唉……這該死的規則……總之,小容,你是世上第一蠢材,現在比起來,阿漢都比你聰明。”
眼看着時間顯示已經指到最後的幾秒鐘,張敏欣恨恨地嘆了口氣:“小容你等着,我們……”
通訊悄然而止,劇烈的痛楚侵襲而來,容謙暗自苦笑。
蠢材?
嗯,這還用那位同人女提醒嗎?自己可是早就有覺悟了。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自討苦吃。
嚴格來說,這次的傷勢並不比上一次更嚴重,可是,現在他的體質卻已經比起當年,差了太多太多了。
所以,當年他還是可以神智清楚地看天看地看世界,神態自若地和青姑聊天。可現在,他卻連睜開眼睛都已經做不到。
容謙的精神全部用來忍受痛苦了,所以方纔外界的感知才漸漸幾近於無。
但是人的韌性真是無以倫比的,而且做爲小樓中人的他,精神力之強悍,也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他當年畢竟嘗受過同樣的痛苦,而且一直長年受着各種病痛的折磨,這方面的適應力極強。最初身體急劇惡化的階段過去,又有小樓的通訊能讓他稍微喘過一口氣,他漸漸也就可以一邊忍受,一邊分神竭力去感知身外的一切。
只是,等到稍有成效之時,已經過去了很漫長的一段時間了。
等他終於勉力可以再用雙耳去感知外部世界時,只知道自己已經回了京城,進了皇宮……
嗯,好吧,燕凜不放心他,想留他在宮中,留他在身邊最近的地方,這是合理的。可是,爲什麼,他隱約聽到四周有人在提,這裡是清華宮?
拜託,清華宮啊,這是皇帝的住所,別說大臣,就是後宮嬪妃裡,也只有皇后纔可以無旨主動進入這裡的。
皇宮那麼大,有的是可以讓外臣住宿的宮殿樓閣。一般國事繁亂之時,重臣們偶爾在宮裡住一兩天不算什麼大事。
可是,爲什麼,爲什麼,這小子要把我安置在他自己住的地方。就算想要離得我近一些,也用不着這麼不顧體統吧?
這不是拿我放在火上烤嗎?將來還不知道讓人怎麼責難呢?
一想起自己住的是燕凜的屋子,躺的是燕凜的牀,容謙一點感動溫情都沒有,滿心滿意都是鬱悶懊惱。
其實皇帝的牀他也不是沒睡過,當年燕凜幼小之時,他抱着幼帝理政,一時一刻也不敢離開他,唯恐讓有心人謀算了這個孩子。同飲同食,同牀而睡,那是屬於又當爹又當媽又當老師,極辛苦地把小孩拉扯大,但如今畢竟時移世易了。
那個幼弱無力的孩子已經長成一個偉男子,已經可以擔起一個國家了,有些分寸規則,還是不能逾越太過的。
容謙有些悶悶地想着,因着心裡太生氣,竟也就忘了身上的劇痛。
只是煩惱,煩惱,很煩惱。
煩惱自己被這小子扔到這種境地裡,等將來好了,還不知道要怎麼面對朝臣的非議責難。
煩惱四周一堆人慌里慌張,手忙腳亂,在他身上亂摸亂按,雖說人人都儘量小心不用力氣,且明顯是在替他查傷,可是,這個時代的醫生哪裡見過這種傷勢,基本上一幫老頭,嚇得按在他脈膊上的手都不停得哆索。被燕凜問起話來,只敢叩頭請罪,這個說,此傷非人力可治,那個說,此傷非凡人可以承受,一個說得比一個嚴重,他看不見,但是完全可以想象,燕凜聽了這些話會是什麼表情。
我說你們沒本事就沒本事吧,至於這麼一驚一乍,大驚小怪的嗎?
這樣的傷我當年又不是沒受過,就算勁節不來救我,我也死不了,只是得一直殘廢着罷了。等過些日子,我精神好些了,也許就能睜眼,甚至能說話了。這年頭,練武的,打架的,誰沒斷過幾次骨頭?只不過我一次斷得比較多而已。又不是真的全身骨頭都碎了,你們用得着當我是怪物嗎?這種態度,這樣的論斷,你們也不怕把你們的皇上給嚇壞了?
想想燕凜聽到太醫們說自己完全沒救時是什麼心情,又會是怎樣的表情,容謙對於太醫的無能就越發地腹誹起來。
耳邊果然傳來燕凜嘶啞着聲音的吼叫,他那樣瘋狂大叫,憤聲質問的是什麼內容,容謙一時竟沒聽清,唯一的念頭只是,他嗓子傷得太重了,如果再不治……
果然四周又是御醫們一迭聲地苦勸,這個要給他看嗓子,那個已經準備開方子拿藥了。
然而,不出意外,能聽到的只是瘋狂的大叫:“滾開,朕不用你們理會,容相的身子都這樣了,你們還只知道向朕獻媚。”
“什麼獻媚,給你看病是人家的本份好不好?”
如果不是不能動,不能說,容謙真恨不得坐起來,痛罵這個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小子,好好兒的身子,自己都不知道愛惜,還指望別人替你上心不成。早知道你這樣折騰自己,我又何苦爲了救你把自己累成這樣。
然而,不管他如何憤怒,如何急切,如何拼盡全力,想要地嘗試着睜開一絲眼皮,發出一點聲音,卻終究是做不到。
這樣竭盡全力地和可恨可厭的廢物身體鬥爭了很久,容謙不得不承認失敗。
再強大的精神,被束縛在如此破敗的身體裡,終究是什麼也做不了。
他無奈地放棄了掙扎,神智一邊苦苦對抗着痛苦,一邊依舊努力地感知着身外的一切。
四周靜得出奇,只有一個沙啞的聲音一句句在耳邊喊:“容相,我已經飛書去趙國了。我也派人去把青姑娘和安無忌接進宮了,容相,爲什麼,爲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我本來想……我本來想……”
他一直反反覆覆說着“我本來想……”卻又一直沒有再說下去。
容謙可以感覺得到,他的手,小心地握着他的手,肌膚的熱量,指掌的溫暖,如此清晰,如此深切,可是,他卻連略略用力,握緊這個自己多年來,一直想牢牢抓住的人,都不敢。
現在容謙的身體,已經承受不起任何力量了。
容謙可以感知到有些灼熱的液體落在臉上,額上,那滾燙的溫度,讓人極不舒適。
他有些昏亂地想着,天啊,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你還是個皇帝,旁邊有沒有倒黴的下人在,不會被嚇得暈倒吧?這大小孩偶爾一兩次心靈軟弱,以後要是恢復正常,心裡不自在,想要殺人滅口了,豈不是我的罪過?
還有,這小子是用左手握我的手,右手呢?他的右手虎口上的傷有沒有處理過,該不會還是任性地不肯讓人給他治吧?
這個混蛋,你給我等着,我要知道你真敢一直不治傷,等我好起來,看我能饒了你嗎?
他一直在他耳邊說。
他一直在身體的深處,咬牙切齒地聽。
那樣急切,那樣悲傷,那樣痛楚的聲音,這樣一直一直地聽,其實比傷痛更加讓他覺得不能忍受。
其實,他到底在說什麼,他並沒有很真切地去理解去分析,他的憤怒,只是因爲他一直說,一直說,用那個沙啞的,受傷的,甚至在出血的喉嚨,不肯停止地一直對他說,彷彿這樣說着,叫着,自己就會醒過來,好起來一樣。
容謙聽得煩燥無比,連身體的痛楚都顧不得了。
人怎麼可以這樣不愛護自己,皇帝的嗓子好歹也算是國家的臉面之一吧。有時候,容謙甚至胡思亂想,那偶然間濺到自己臉上身上,火熱的液體是眼淚還是……還是那喉間熱血……
每每一念及此,他就恨不得一腳把燕凜遠遠踹開。我好得很,如果你不在這裡吵我,我會舒服得多,你還讓不讓人休息了,你還許不許人睡覺了……
這個時候,他的念頭,那樣單純,他的憤怒,那樣單純。他甚至沒有去仔細想,燕凜屢次提起,卻屢次沒能說完的那句話:“我本來想……”到底是什麼意思。
然而,他沒有想到,後來,燕凜就真的消失掉了。他再也沒有來看過他,再也沒有來到他的身旁,再也沒有對他說哪怕一句話,一個字。
而這一切,他昏亂地想着,是不是開始於青姑和安無忌衝進來的那一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