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勁節本來就俊朗漂亮,出宮去玩耍的時候,還特意挑了宮裡最漂亮的一匹馬騎走。
那馬通體雪白,神駿導常……的確提氣,的確漂亮。可宮裡最漂亮的馬,用腳後跟想也知道,當然是燕凜自己的坐騎啊!
可是這位大爺毫不客氣地拉去騎,招呼也懶得打一聲。管馬的太監倒是努力地阻攔,還派人飛報燕凜。
結果,燕凜還在上朝,都沒聽得消息呢,負責全宮事務的王總管已經苦笑着打發人來說,既然風公子喜歡,這馬兒就送與公子了。
風勁節謝也不說一句騎走了馬不說,還生生敲走一副黃金馬鞍。又找了京城最好的裁縫給自己縫製了好幾十套衣服。
他是燕國的貴客,走到哪裡自然都有宮裡的管事要跟着照料,打打下手,聽聽吩咐,他要花錢,就替他結帳。
於是他整天就黑髮白衣,白馬金鞍地在燕京市上來回招搖,出入的都是醉生夢死,一擲千金之地,也不知道惹了多少人眼紅。
燕京最好最貴的酒樓,從掌櫃到小二,不到十天,人人都和風公子混得極熟絡。
燕京最出名的青樓,最有名的花魁,不到半個月,全都多了一個知己良友。
有皇帝這種世上最大的冤大頭站在身後,風勁節花錢當然不心疼啊,吃吃喝喝逛青樓之餘,還愛一口氣帶了七八個美女出來逛街買東西,從東街買到西街,綢緞莊,胭脂店,首飾屋,那哪裡是買,簡直就是橫掃一遍。美人們笑得百花綻放,奉承服侍地風公子直飛到天上去。可憐後頭結帳的管事們,掏出了滿身的銀票還不夠,寫欠條之餘,還得讓人飛馬回宮搬銀子。
光花錢倒也罷了,燕凜這個皇帝,還不至於被他吃吃喝喝,揮金如土到捉襟見肘,奈何風勁節實在是太過招搖了。
有人不知道他的底細,當他是個冤大頭,設了局想坑他的錢財,或是設仙人跳,美人局,或是騙他去賭錢。
結果,美人兒會莫名其妙地倒向他一邊,賭局的所有本錢會被他贏光,如果無賴混混們還敢不知死活一擁而上,那麼……一個時辰之後,一堆鼻青臉腫,呻吟唉叫的倒黴蛋就會被扔在衙門口。
原先燕凜三天兩頭出宮,大家就都神經緊張到了極點,天天梳理燕京的治安,京城裡就已經給折騰得幾乎可以夜不閉戶了。來就剩下這麼幾個漏網的小混混們,還都給扔在衙門口了。
老百姓們倒是很高興了,可京兆尹的臉面上,實在是有些不好看啊。誰不知道這段日子皇帝正在掃蕩武林勢力,偏偏燕京這家門口,卻一下貌似有這麼多的流氓幫派……他的政績啊……年終評覈啊……
不過,這些不上臺面的人,本也就算不得什麼。京兆尹也最多在心裡腹誹兩句,絕對不敢真發什麼怨言的。
但是,風勁節還是真的有才,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吟風弄月之事難不倒他。能品美酒,也能烹好茶,興至來時,吹得好曲唱得好調,人又生得好皮相,出手又大方得嚇死人,出入青樓沒多久,便不知惹得多少美人傾心。
那些名妓花魁,多以識得風公子,與之論交爲榮耀,無事時說起他,也多有傾慕,常有人興誓旦旦,似風公子這等人物,便是一文不名,她們也願傾囊以交。
這話說出來,竟是在京城風月之地,傳頌一時,成爲美談。
美談是美談了,可那些個名妓花魁,誰沒有一堆裙下之臣。那些仰慕之人,自是個個對風勁節妒恨無比。偏風勁節行事又特別囂張,毫不收斂,這才小半個月呢,爲着爭風吃醋的事,就已經不知道鬧過多少風波了。
京城本來就是衙內紈絝惡少最多的地方,年輕人尋樂子,誰不愛在青樓裡找個美人兒知己,年輕氣盛,誰又不喜歡互相攀比,結果讓風勁節痛揍的,幾乎都是有背景的人。
最初打幾個南方富商,北地豪客也就罷了。後來,就冒出什麼尚書的公子,大學士的小舅子,甚至還有宰相的兄弟,而現在……
燕凜苦着臉道:“今早上,十二皇叔鼻青臉腫地跑來找我主持公道……”
說起來,他的那個十二皇叔,並不是燕凜謫親的叔叔,中間多隔了一層。輩份雖高,年紀卻比燕凜還要小。雖然那位的位份不是特別尊貴,可到底是皇子龍孫,王族血脈啊,讓人揍成這樣,確實面子上有些拉不下來啊。
而且,照這個勢頭髮展下去……下一次被揍的皇親國戚,又該是誰呢。哪天要真犯起衆怒,一堆叔叔伯伯跑來跟他鬧騰,燕凜也一樣頭大。
聽燕凜慢慢講述這些事,容謙樂不可支:“那位郡王爺是怎麼惹上他的?”
“十二皇叔去百花樓取樂,本是要蔭蔭姑娘來陪酒的,誰知蔭蔭有客,竟不曾來……”燕凜嘆氣。權貴去青樓,搶人家定好的姑娘這也是常事,一般來說,青樓中,也寧可怠慢普通客人,也不敢得罪權貴。
可惜啊,昨晚蔭蔭倒是想過去應酬下,可喝得興起的風勁節卻不肯放。那位尊貴的郡王爺哪裡受過這等冷落,自然帶着下人打上門去了,結果可想而知。
容謙失笑:“你看,他雖囂張胡鬧,分寸卻也清楚。他雖然有意惹事,不肯收斂,故意激怒別人,但從來不會先出手,總是要旁人鬧起來,他自己佔足了理,再惡狠狠教訓人,便是官司打到御前,他也不理虧。”
燕凜嘆氣,這年頭,哪能事事講道理……說穿了,他還不是仗着自己有求於他,所以有風駛盡帆罷了。
容謙只是低笑。風勁節本來就是佻達肆意的性子,在結識盧東籬之前,最愛的就是盡情享受人生,美酒佳人,唯求盡興。如今爲着幫盧東籬,整天忙得腳不沾地,也不知道有多久沒這麼胡作非爲過了。現在來了燕國,除了照料自己之外,沒別的事,哪能不乘這個機會,變本加利地把所有的樂子都找回來。
至於這種過份的招搖惹事,唔……不過就是愛給燕凜找點麻煩。燕凜越是爲難,他越是高興吧。讓一幫人圍詳燕凜哭訴哀叫去吧,看看這位皇帝,一邊暗中恨得牙癢癢,一邊還要絞盡腦汁,替他開脫,這也確實是樁不錯的樂子。
這種事情,就由着風勁節鬧騰去吧,容謙還真不敢多管。風勁節自己就對燕凜有許多意見,讓他出出氣也好,再說啊,燕凜今日多吃些苦頭,也許就免了明天的大災大難。想起上回風勁節用方輕塵來威脅他,容謙就暗中發寒,唉,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方狐狸這種魔鬼,但願燕凜一輩子也別有機會見着他。
反正這年頭,要在權貴紈絝衙內們中找幾個不該打的出來,還真不容易。風勁節又是知道分寸的,他就算把人打得看起來再慘,也不會真正傷筋動骨,何況,只要他出手,對方肯定也有過份的地方。
這種事,也算是生活裡的小樂趣,小插曲,不用太當回事。哪個重臣真好意思爲着兒子弟弟上妓院爭風吃醋的事,跟燕凜來抱屈?至於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皇親,燕凜也不過就是不能不硬着頭皮聽他們訴說不滿,忍忍也就過了,算不得什麼大煩惱。
所以其實容謙都不怎麼同情燕凜。
看容謙興災樂禍低笑不止的樣子,燕凜就知道不能指望他了,也不敢抱怨什麼,只是苦笑着推了容謙慢慢在御園中行走。
罷了罷了,也不過就是幾個朝中重臣,有仇不敢明說,拐彎抹腳,用各種藉口找麻煩,也不過就是一堆叔叔伯伯,叔公伯爺,常常跑來哭哭叫叫,糾纏不休。
這麼多年來,天大的事,容相都替他頂了,這麼一點小麻煩,難道他就應付不了。
這樣暗自下了決心,他也就不再多說這些事,只隨口找些閒話與容謙笑談。
身旁花柳如蔭,碧波輕流,偶有魚躍波上,鶴鳴花間,又有清風拂面,花香襲人,容謙笑道:“還是多出來走走地好,心情都舒暢很多。這世上到處都是美景,哪能天天悶在屋子裡頭。”
燕凜默然低頭,怔怔地看着容謙,這一個月來越發瘦骨支離的身子。
走走,這樣被人推着,也算走走嗎?
世上確實到處是美景,可是,如今,他能看到的,卻不過是皇宮裡的一個小小角落罷了。
他遲遲不答話,容謙笑道:“若是累了,就停下歇歇,我的皇帝陛下,服侍人可不是你的專長。”
燕凜依然沉默。
容謙微微轉頭,衝他一笑:“不用太擔心了,我不正在好起來嗎,從來病去如抽絲,何況我傷得這麼重,恢復得自然很慢,你也不用太心急。”
燕凜輕輕道:“容相的傷,還痛嗎?”
容謙笑道:“說不痛是騙人的。不過,我現在能坐起來,能出房間,有力氣說笑,還可以……”他擡手,輕輕拍拍燕凜的手背。
“還可以這樣……”
燕凜慢慢地在容謙身旁蹲下,面對面看着他,輕輕問:“容相有什麼事總是不在意,受再大的苦,也總是微笑,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你的傷到底怎麼樣了?你和我說笑的時候,我總會猜,你是不是一邊在忍受極大的痛苦,容相你……”
他極小心地問:“你平時什麼時候痛得比較厲害,哪一處傷,痛得比較厲害……”
容謙有些尷尬地笑。這個問題太難答了,因爲他根本說不清楚。
如果他是問他,什麼時候不痛得那麼厲害,身上哪些地方痛得不那麼厲害,也許,他還能找出一兩處來答……
只是,真的已經習慣了。
那些永遠無休無止的傷痛,還有身體裡此起彼伏的炎症,真的已經習慣了,也就不在意了。
痛就由他痛,生活還要繼續,快樂地活和悲傷地活,總是一樣要活下去,爲什麼不選擇快樂呢。
他可以痛着微笑,他可以痛着溫和地凝視身邊的人,他可以痛着享受生活,真的不是牽強,不是演戲,不是做假,他只是……習慣了。
他沒有答話,燕凜也沒有再追問,他只是忽然又把話題轉回到風勁節身上:“風公子是個奇人,我曾經想細查他的來歷身份,也曾經想把他招攬到燕國來。”
容謙笑道:“幸好你沒有,否則真是白廢力氣。”
燕凜也低笑了一聲。其實他一直有些懷疑,這個風公子就是風勁節,只是並無證據。他也知道趙國的風勁節是個極有才華的人,所以確曾生過籠絡之心,只是,在目睹了風勁節的一系列作爲之後,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種狂生就是再有才華,他也不敢收進朝廷來。否則光去化解矛盾,解決紛爭,安撫臣下的情緒,就足夠他累死了。
而關於風勁節身份的調查,他三思之後,還是停止了。一般來說,這一類奇人都不願有人在背後查自己,他不敢冒險讓風勁節不悅,而且,風勁節是容謙的好友,出於對容謙的尊重,他也不好做這樣的事。
不管這個風公子是不是風勁節,不管他背後有什麼故事,說穿了,與燕國都無甚相關,他有才也好,有怨也罷,有冤有仇,再世爲人也好,那都是趙王要煩惱的。做爲燕王,他把這當成傳奇戲文來看,也就罷了。
而現在,他提起風勁節,其實只是爲了引出後面的話。
“風公子提過他的師門,是天下最神秘莫測的地方,那裡有世上最不可思議的醫術,也有最莫名其妙的規矩,他說過,如果你去了他的師門一定可以徹底治好所有的傷,不但身體健康,而且可以武功盡復,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容謙輕輕嘆息一聲:“是的,他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出身來歷我也清楚,他的師門,的確是個有如此神奇力量的地方,只是,我也曾對他的師門有過諾言,不能對世人泄露他們的秘密。”
“沒關係,不能說就不要說好了。”燕凜輕輕說:“我已經明白,世上有很多事不能說,不該太過強求。”
他低下頭,俯下身,慢慢地把自己的頭,極輕極小心地依在容謙膝上,然後輕輕閉上眼,不言也不動。
他這樣脆弱而孺慕的姿態,讓容謙心頭一陣柔軟又一陣傷懷,輕輕伸手,極柔和地慢慢撫過他的長髮,撫上他的額頭眉眼。
燕凜閉了眼,靜靜地感受着他手指的輕柔,指尖的溫暖,終於平靜地說:“容相,再過兩個月,你就跟他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