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恆領着本部軍隊急行軍趕到穎城馳援時,秦旭飛並沒有出城迎接。
這個時候,他還在睡覺。
一場大戰之後,四天四夜的急行軍,接着又是一場大戰,就是鐵石之軀,也終是撐不住了。
活下來的秦軍,自己事後回想,也覺得不能相信他們在四天急行軍後,還能一戰克敵。
其實秦旭飛不過是有苦自己知。當時四天急馳不止,人人疲憊不堪,如果那個時候讓大家休息,所有人都會徹底躺倒,最少要一兩天才能恢復。
那個時候,一旦任憑疲勞爆發出來,就只能隨敵人宰割了。因此他只得強行激起軍士們的熱血膽氣,用自己的身先士卒,苦戰殺伐,來帶領大家一鼓作氣,攻陷穎城。
他們勝得很險。衛軍如果意志足夠堅強,就算打不過,但是他們人多,只要慢慢地耗着,堅持不退,拖也能拖死他們這支軍隊。
明知是冒險,但是秦旭飛別無選擇。他只有豪賭,只有將賭注全部壓在那支爭權奪利不止,搜刮聚斂無度的衛軍,不會有那份鐵血志魄,和他們頑強對敵上。
這一次,他又賭贏了。
在連連受挫,死傷無數,外加主將被殺後,這支十倍於他們人數的衛軍,生生被他們的殺氣兇悍給震懾得四散而走。
秦旭飛全身一鬆,哪裡還有力氣去追擊逃敵,四散圍剿。他幾乎連下令組織城中民夫來清掃戰場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立刻下令進城。
打仗時,秦軍勇悍無雙,不畏疲累,無懼死亡,可是這仗一打完,所有的疲憊傷痛激發出來,有人直接就從馬上暈過去栽倒下來,有人倒是還能保持清醒,可是卻雙腿僵硬,下不得馬。
便是勉強下了馬的人,也連站都站不穩。
進了城之後,他調了一百人負責城防。就這一百人,也是連站都難能勉強站直,還是輪着班地睡覺才能支持。
而其他人,都是什麼也不管地休息去了。
這個時候,如果再有軍隊來攻,大約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穎城。幸運的是,此時衛軍膽氣喪盡,只知奔逃,卻沒有誰有膽子回頭了。
柳恆帶了本部騎兵,急行而來,也還是遲了兩天才趕到。而他看到的,依然是一片淒涼景象。
好好一座繁榮的城市,到處都是破敗的房屋,火後的慘象,家家戶戶都有哭聲,每條街道,都有麻木茫然雙眼呆滯的百姓。
就這等慘景,還是他們的軍隊及時趕到驅走衛人的功勞。否則,這整座穎城,最後恐怕會和衛軍所過的其他幾座城池一樣,變成一座死城。
追隨秦旭飛的士兵們還沒恢復過來,很多人至今仍在抓緊每一分空閒時間睡覺,而完全忽略要給自己治傷。
士兵們零零落落地守在各處,勉強地站直身子,向他行禮。人人神色憔悴,個個瘦了一大圈,很多人身上的帶着傷一直沒得到好的處理。
柳恆看得心酸:“我帶來的人立刻和你們換防,大家全部休息去……”
衆人個個面露喜色,施禮拜謝。
“殿下在哪兒?”
“殿下還在睡,我領將軍去……”
“還在睡?”柳恆微微皺眉。
“自進了城,我們這些當兵的還能輪班歇一歇,殿下卻連口氣也喘不過來,就要安排城中空虛的防衛,安撫城裡的百姓,在城內調集尋找大夫,又要嘗試在城裡籌措糧草,忙了很久,纔有空歇歇,所以,到現在,還沒醒過來……”
柳恆默默地點點頭,也不說話,跟着士兵,一直走到被搶掠得空空如也的太守府,在後面的臥房外,看到了兩個仍強打精神守在門前的士兵,輕輕地揮揮手,讓自己帶來的人與他們換了防,自己才小心地推門進去。
房裡秦旭飛仍然安睡,竟似全然不知道好友的到來。
柳恆慢慢走到牀邊,看着秦旭飛那明顯削瘦的面容。
這些日子,太忙太累。他人瘦得特別厲害,整張臉的輪廊便深了許多,五官猶如刀砍斧削般深刻。
柳恆慢慢地坐下,看着秦旭飛滿臉那沒空打理的鬍子渣,看着秦旭飛身上隨便包紮的四五處傷口,心中一陣難過。
這段日子,他們真是太難了。
看起來是連場勝仗,總是以少勝多,勇武善戰之名,足以稱譽天下,然而,柳恆深深知道,這不是什麼好現象。
仗仗以寡擊衆,只能說明,在大的戰略層次,他們一直處於下風。次次以少勝多,說穿了,全是仗着騎兵快捷,仗着秦旭飛的武功,和他們這支軍隊百戰之身打磨出來的志魄。
然而,從來奇不勝正,奇計偶一爲之,或可稱善,卻怎能總是這種打法?
運氣再好,賭桌之上,也總有失手的那一天。而他們現在的賭法,是隻要輸一次,便會萬劫不復的。
好好一支軍隊,怎能總讓主帥去衝鋒陷陣?可是,這不是因爲貪功,不是因爲要炫耀勇武,而只是因爲無奈。
四國大舉進擊秦國,總共八十多萬的兵馬,而他們手裡,滿打滿算,也才十來萬人。
除了燕國,各國都是分兵進擊,每過一處,多是燒殺擄掠,他們雖然想穩紮穩打,慢慢前進,一步步趕走這些異國軍隊,奈何明知百姓奇苦不堪,又實在不能安心緩緩圖之。
只好將精銳分兵進襲,只好不斷以少擊衆,去阻撓各方軍隊。要不是他們這支軍隊確實足夠強悍,將領們也個個出色,以這種孤注一擲的戰法,他們早就讓敵軍們圍殲追打,個個擊破了。
他們人手太少,且很難得到補充。秦國本地的青壯,幾乎都讓秦王徵進軍隊了。秦王倒是很肯讓軍隊和秦旭飛協手合作,甚至合併。不過,這個時候……
秦旭飛自己又哪裡敢讓秦王的心腹將領,帶兵進入自己軍中。
不敢指望他們幫忙,只要不被他們扯後腿,只要他們能提供給他們足夠的糧草輜重,秦旭飛就很滿足了。
然而,就連這個,秦旭飛也得不到。各地的輜重糧草一直跟不上,很多時候,因爲糧草問題,秦旭飛不得不放棄全軍襲進的戰略,而只能選擇少數精兵快馬奇襲。
畢竟自從秦旭飛連打勝仗之後,各國的軍隊作風就更加殘暴瘋狂了,以前他們佔領了一地,只是搶掠,而現在,幾乎就是屠城了。拿走一切能拿走的,拿不走的全燒掉,在秦國的土地上,對秦國的軍隊實行堅壁清野。
秦旭飛一路攻來,不斷奪回被各國所佔的城池,卻湊不到足夠的糧草。不是倖存的百姓不願意給,而是他們已經一窮二白。爲了能讓戰至重傷昏迷,難進水米的傷兵,多一分機會活下來,年輕的女人甚至忍着羞恥,狠心拋下還在哺乳的親兒,擠出自己的奶水來喂他們,卻無法從家中見底的米缸裡,再找出一瓢白米,來給他們這支軍隊。
沒有被佔領的城池,還在秦王控制之下的地域,糧食固然是有的,但要通過各國的封鎖,送到秦旭飛這邊來,自然是難上加難,更何況,就算有機會辦到,秦王會不會願意投下大批軍力,付出偌大犧牲,來給自己最害怕的三弟送糧食呢?
無論如何,秦旭飛可不敢做這個指望。好在現在前線吃緊,就算秦王想拖他們後腿,讓他們消耗更多實力,也不敢明來。糧草不濟,秦旭飛就敢提劍殺人,他殺人,秦王也不會出頭爲被殺的官員討什麼公道。
怒砍了好幾個地方官員之後,他們總算有了斷斷續續的後勤保障,但是一直是捉襟見肘,種種不足。
所以,一次又一次,他們被逼得不能不以少量的軍力去打最艱苦的戰爭。軍士們能撐到這個地步,不止是因爲他們是無數次戰場上歷練出來的百戰精兵,也是因爲,他們的主帥,他們的將軍,做得讓他們沒有什麼可以埋怨的。
每一場戰役,主帥總是衝在最前方,最大的危險,主帥總是擔當得最多。局勢逼得秦旭飛不得不一次次親身上戰場,從頭到尾,承擔起整個正面攻擊的壓力。
在一次次不可思議的勝利裡,一回回超負荷地征戰中,他完全是以個人的勇武和威信,在保持着軍隊的凝聚力和戰鬥力。
小兵們不懂什麼主帥不應該衝鋒陷陣的道理,他們更多的只是以主帥的行爲,來判斷自己賣命值不值,該不該罷了……
只是,再強的人,也只是個人,而不是神。力總有竭時,這樣一直緊繃着撐下去……
柳恆深深嘆息,卻只覺無能爲力。
這樣一刻不停地征戰,一刻不停地奔波,對個人,以及對整支軍隊的負擔,都太大了,但他們卻偏偏不得不爲。
現在秦國的軍隊,怎麼會如此無能,如此沒用?就算當年,舉國精銳都被擋在了國門之外,楚國之內,可這幾年下來,秦王也一直徵召壯丁,爲什麼就練不出一點象樣的兵?
爲何只要異國軍隊一打,他們不是棄城而走,就是潰散奔逃,怎麼連多撐幾天,爲他們分擔些壓力,都做不到呢!
他們這支軍隊,四方奔走,到處救亡,竟是一刻的休息都不可得。
這回秦旭飛爲什麼僅以八百騎奔襲四天來攻穎城,還不是當初在與最精銳善戰的吳國大軍做戰時,卻收到了穎城的告急文書,聲稱若無軍來援,數日穎城必破,而依照如今衛軍的行事準則來看,若是破城,必然在三五天內,將滿城劫掠一空,再屠戮燒燬。這就是近十萬的百姓遭殃啊。
所以秦旭飛纔剛把吳軍擊破,就在戰場上大喝:“可還有能戰之士,可還有敢死之人?”
那些勇悍的軍士們,掙扎着在血泊裡站起,筆直地站在他面前。
秦旭飛咬着牙,紅着眼,挑了又挑,才只能挑了不足九百勉強沒有重傷,且足夠強悍堅定的士卒,由他親自帶領着急行四日,直破一城。
看起來,他是算準了一切,算準了衛軍破城後,必會分出最大的主力軍隊向京城前進,算準了衛軍知道他們只有八百人,且十分疲憊,必會全軍出城應戰,算準了用他自己當餌,沒有人抗拒得了這個誘惑。
是啊,又是一場奇蹟般的勝利,又是一場足以流傳後世的佳話,可那又如何呢?難道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行險?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帶着那些爲國家流盡了血和汗的勇士們,來苦戰,來赴死,看着他們被敵人的刀山劍林砍得血肉模糊,看着他們被敵人的擂木滾石,打得肢體不全。
當日以死士絕殺之術,逼得陳軍放棄攻秦,全軍退回國內,可是那五百勇士,活下來的不過二三十人。
今日以九百騎建驚世之功,可是,最後存活的,也只得二百二十七人罷了!
一次又一次,親手送他們去死的秦旭飛,心裡想的又是什麼?
這樣沉重的負擔,他還能撐到幾時?
柳恆只覺心中悲痛,怔怔坐在秦旭飛牀邊發呆,門外卻響起壓低聲音的傳報:“柳將軍,有軍報……”
柳恆起身,開門,接過軍報,翻開一看,初是一愣,後是憤然低哼一聲。
身後傳來一聲虛弱但清晰的呼喚:“阿恆,什麼事?”
柳恆轉身:“你早醒了?”
秦旭飛笑一笑,不說什麼。久經沙場的他,自有一種奇異的感知能力,就是在睡夢之中,他也在本能地感知外界。知道有着熟悉氣息的朋友來到了身邊,他可以照樣繼續沉睡不起,可只要外頭髮生任何一點細微的變故,他就能立刻感應,即時醒來。
對於一位將領來說,這也算是一個好習慣吧,至少不怕被偷營劫寨,不怕被刺殺。
柳恆走近過去,把軍報遞過:“真不明白,我們才被關在國門外幾年啊,國內的軍隊怎麼就無能至此、這事,你再不能管了。否則你不讓敵人殺死,也得讓自己人活活累死。”
秦旭飛默默地接過來,翻開一看,苦笑了一聲,正要說什麼,外頭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什麼事?”秦旭飛擡高聲音問。
“報,江寧道總管急信求援。”
“報,永定城飛書告急……”
“報,靜水關已被燕軍圍困,主將派心腹突圍而出,來我軍求援,此刻已在城外等待……”
“報……”
柳恆臉色漸漸鐵青,咬牙切齒,恨道:“這幫窩囊廢。”
秦旭飛閉上眼,過了一會,才長嘆了一聲。
“靜水關,永定城,一西一北,但都是京城屏障。江寧道直通着京中漕運……若是盡破,他們就可以揮軍直逼京師。阿恆,那是國家根本之地,祖宗宗廟所在,我如何能夠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