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輕塵剛剛一覺醒來,雖然爲了出來見柳恆,隨意地穿了件外衫,頭髮卻沒認真梳理固定過,只隨意用一根髮帶束着,這時在城上讓風吹了半日,那髮帶也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頭髮被長風吹得飄散開來,剛剛在短時間內喝完了一整壺的酒,那酒意也叫風勁給催了出來,臉上又帶起些醉意的紅,眼神也不知道是迷茫還是明亮,隱藏在時不時拂過的黑髮間,便叫人越發看不明白。
“你喝醉了。”
方輕塵有些鬱悶地低低嘟噥了一聲。秦旭飛靠得這麼近,竟也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只是看他神情似乎有些不痛快。
是啊,千杯不醉的方侯,居然喝了小小一壺酒就有了醉意,實在是有些丟臉的。
只是,醉人的到底是酒還是心,到底是我給你的酒太烈,還是你的心其實總想要大醉一場。
秦旭飛忍耐着,剋制着自己,不要去試圖探索方輕塵內心的秘密,不要去過份觸碰方輕塵心頭的隱痛,只得也儘量忽視自己心間那隱約的痛楚,當做無事一般,自說正事去:“封長清來信說,燕國願與我方議和,希望我們能夠拼出足夠份量的人,和他接觸,如果我們不放心,他也可以派出重將,到我們的勢力範圍來與我們談判,只要達成和議,燕國願全軍退走,與大秦永結友邦之盟。”
說到最後那句永結友邦之盟時,他還是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方輕塵淡淡道:“我從來不管你們的決策。”
“這是大事,所以我還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秦旭飛笑笑:“你若是懶得理會,也就罷了。”
方輕塵的衣發在長風中獵獵翻飛,懶懶地閉目問:“你們自己的決定呢?”
“大家看法不一,有人說這是聯軍的詭計,有人說不用理會,也有人提議把這封信直接透露給衛軍和吳軍,讓三國聯軍自己先內訌起來……”
方輕塵微微一笑:“就沒有人願意嘗試談一談。”
“阿恆有些想談,只是將領們大多不贊同,有幾個人都直接拍桌子了。”秦旭飛苦笑。
他手下的班底,幾乎都是純粹的武人,熱血,衝動,勇敢,無畏,視以戰爭保衛國家爲榮,認爲被人家打下京城之後,再忍辱談判等同於投降。所以現在大家有這樣激烈的反對情緒,也就不足爲奇了。
方輕塵輕輕一笑:“錯不在他們,錯在你手下的人才太單一了。當然,這也是你以前眼光不夠長遠,立志不夠遠大造成的。以後你應當好好發掘重用各方面的人才,也要好好安撫這些跟着你多年的重將……”
他這話的意思,已是把秦旭飛放在未來秦王的位置上了,秦旭飛只怔了一下,便道:“這些事還遠着……”
“不遠了,燕國選擇你做和談對象,就已經是將你放在和燕王對等的位置上了。這個時候,明眼人都知道,真正有力量給這個國家做主的,目前也就只剩下你了。”
秦旭飛沉默了一下,神容殊無喜色,只莫名地嘆了口氣。
方輕塵卻根本沒理會他的表情,只淡淡道:“你自己呢,對這件事有何看法?”
“燕國人和衛國吳國一樣,都是來喝人血吃人肉的強盜。想讓他們和談退兵,不割肉放血,付出足夠代價,那是絕無可能的。”
方輕塵平靜地點頭:“你既捨不得,也不甘心。更何況,如今你的聲望這麼好,若是選擇議和,對你的名聲是極大的打擊,也讓別人有了攻擊你的藉口。老百姓什麼也不懂,將來面對困窘貧苦時,他們只會怨怪你這個投降的主君,將秦人的利益,拱手送給了燕國。而如果你不和談,全力一拼,成功的機會還是很大的。當然,死的人會很多,非常多。不過,戰爭再慘烈,也怪不到你的頭,老百姓還會將你當救星當英雄來膜拜,哪怕是家破人亡,哪裡是十不存一,他們也會認爲,是因爲你的血戰不退,才讓他們沒有成爲亡國奴。”
“可是,那樣的話,國家的元氣就傷盡了。”秦旭飛語氣沉鬱。
眼前的局勢,他自然是看得明白的。三國聯軍,衛國不值一提,吳國也已鋒芒盡折,力量大損,只有燕國,連番血戰之後,主力基本上沒受什麼損失。他們京城還有將近四萬的精銳,後方有十餘萬大軍接應。但是這樣的實力,如果要硬拼的話,他不是沒有信心拼贏。
怕的只是,打到最後,打得整個秦國,赤地千里,生機全無,無數的百姓要爲這連場的血戰付出生命的代價,打到最後,打得跟隨着他的弟兄手足,折損殆盡,所剩無幾。那樣的話,就算打贏了,又如何呢?一個破敗不堪,貧窮孤苦,人煙渺渺的國家,一支十不存一,精銳盡喪的軍隊?
這樣的國家,要用多少時間,多少力氣,才能從苦難中走出來,而在這個亂世中,又有幾個國家,會仁慈善良地坐等你慢慢擺脫苦難,重新強大起來。
這些日子以來,他總會一個人關在房裡,默默地翻看所有陣亡者的花名冊,那一個個的名字,就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那些人,跟隨了他這麼多年,這麼多的飄零,這麼多的苦難,這麼多的拼搏,到最後,他一個個送他們去死,而將來,他又要送多少人走向死亡呢?
看着他的抑鬱之色,方輕塵只是淡淡一笑:“你其實早就看清楚了,又何必我再來說什麼。只看最後你在乎的,到底是秦國的得失,還是你自己的得失罷了。”
秦旭飛苦笑:“也許我只是當局者迷,所以,非常想知道,你作爲一個局外之人,是什麼看法。”
“不管是戰是和,都要看最後纔好決定。現在燕國也只是表達他們有談和之意,你又爲什麼不試着談一談,看一看,他們的底線到底在哪裡呢?如果最後的條件,是你完全不能接受的,再戰也不遲。”
“至於將此事泄漏給衛吳二軍,令其內鬨,此計你就完全不考慮嗎?”
方輕塵冷笑:“就算沒有此事,聯軍遲早也會內訌,加不加這一把火,並不是什麼關鍵。”
“你也不認爲,此事有可能是燕國的陰謀?”
“這陰謀能給他什麼?即然連派來和談的人都願意進入你的勢力範圍,而最後的決定亦未做出,就算有陰謀,總也要等他露出端倪再擬對策吧。”
方輕塵淡淡道:“燕國想和談的原因,和你應該也差不多。要贏是可能的,可最多也只不過是慘勝,這種純粹消耗人命和鮮血的戰鬥毫無意義,就算得到名義上的勝利,也補償不了實際的損失。如果能借助和談,得到足夠的利益,達到雙贏,反而更好。”
“雙贏?”秦旭飛臉色有些陰沉:“無論結局如何,秦國都是輸家。”
方輕塵低笑:“秦國是輸家,但你,也許是贏家。”
這話極是誅心,可秦旭飛卻又無法否認。事情再這樣發展下去,自己確實會成爲最後的得利者。沉默了一會,他只得低嘆:“你總是要刺我幾句,才能快活嗎?”
方輕塵漫然不語。可惜啊,不管怎麼刺他的痛處,這人也不過咬咬牙忍耐下去,反而會爲了他治不治病,吃不吃藥這種小事而大發雷霆,輕重不分到了這種地步,也實在讓人無奈得很。
秦旭飛也不再說話,只靜靜坐在他身邊,一起看着這一片劫後的土地,靜靜地審視着這滿目的瘡夷。
時間也不知過了多久,方輕塵才輕聲道:“他們都在等你,去吧!”
秦旭飛輕聲問:“你呢?”
“我再坐一會,自然回去。”
“你……”秦旭飛遲遲疑疑沒有動。
方輕塵失笑:“你不會以爲,我會從這裡跳下去吧。”
秦旭飛沒敢說自己真有這種錯覺,只得苦笑一笑,躍下城牆:“那我先走了。”
方輕塵也不理他,也不回頭,還是那樣懶洋洋迎着風坐着。
秦旭飛走出幾步,忍不住回頭,看方輕塵那被風吹得呼嘯飄揚的發和顯得身形孤單清減的衣,站住腳,怔怔呆了一會,方纔快步下城去了。
城下,柳恆一直在安靜地等待,見他過來,微微一笑:“他說明意見了。”
“他還是傾向支持和談的。”
“我就知道,他看起來冷淡,真有大事發生,從來不會真的袖手旁觀。”
秦旭飛輕輕一嘆:“便是平時,他又何曾真正旁觀過。”
他擡頭,向上望,從城裡的角度,看不見那個一身白衣,坐在城牆那一側,向外遙望的人。
那個人總是萬事不經心,萬事不爲意,看似什麼也不肯理,不願管,反而喜歡指指點點,把別人做的事,貶得一無是處。然而,在他的冷嘲熱諷,諷刺貶低的時候,又何嘗不是在漫不經心地點醒諸將,所有的錯誤,指點他們最好的方式……
他手下那幫將領,雖不敢說是最能幹最傑出的人,可這麼多年軍中下來,哪裡就真的愚傻無能得只會用最拙劣的方法去處理問題。
說穿了,還不是那些一心想要他指點的人,看出方輕塵的面冷心熱的真相,然後一傳十,十傳……大家都學會了故意在他面前犯錯,好藉着他的提醒,學會最好的方法罷了。
而方輕塵又哪裡是真的上當,真的信以爲真,真的看不過諸將的拙劣蠢笨。他也不過是,需要有一個理由,說服他自己以他的方式提供幫助,需要有一個假象,讓他可以在幫助了他之餘,還自欺欺人地堅持說,這只不過是在諷刺打擊那些無能將領。
一念及此,秦旭飛不覺輕輕搖頭一笑,唉,這個嘴硬心軟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