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狄九這種人,不怕敵意,不怕險惡,不怕殺戮,不怕麻煩,卻對別人輕微的善意,些許的關懷,都會感到不自在。
眼見自己成功地擊破此人的冰塊臉,方輕塵悠然笑道:“對了,你應當是根本不曾介懷過,倒是我多事了。”
“你來這裡,不是來討論我的眼睛的吧?”狄九按捺着心中的不快,冷冷問。
方輕塵斂了笑容,靜靜地看了他一會,才道:“我來這裡是爲了阻止你繼續前進。或者說,我來這裡,是爲了救你一命。”
狄九連眉毛也沒動一下,淡淡道:“多謝。”
他走上前,伸手牽了拉車的馬,一步步向前走去。
山賊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誰也不知道是不是該跟着這位主子,逼向那個沒準真是傳說中楚國方輕塵的高人?
這裡心思未定,那裡狄九已經牽馬拉車而來,步子邁得並不大,可舉步間自有一種沛莫能御的強大氣勢,逼得他們面如土色地紛紛左右退開,怔怔地看着狄九一步步逼近到方輕塵面前。
強大的氣勢撲面而來,方輕塵跨下的寶馬,有些受驚地輕嘶了一聲。
方輕塵嘆息一聲,一手輕柔地安撫馬兒,目光定定看着狄九,輕輕道:“停止吧。我既然已經來了,你是闖不過去的。”
狄九眉不動,目不瞬,淡淡道:“闖了才知道。”
狄九已逼近三步之內,寶馬驚懼地揚蹄伸頸,極之不安。
方輕塵心疼愛馬,就有些不耐煩了:“我不過看在阿漢的面子上,纔對你這麼客氣。你真是以爲,我就收拾不下你是嗎?”
他在馬上揚眉,英風如寶劍出鞘,戰意升騰而起。
狄九卻是腳步一頓,淡淡道:“既然已經碰上了,打不打另說,你就不想看看他嗎?”
方輕塵不覺一怔,繼而一笑,定睛看狄九,卻還是神容淡淡,眉目漠然,既無激動之意,也無明顯的殺志戰意,卻也同樣找不出什麼悲憤無奈感懷傷痛之色。
這麼一個看起來好象冰塊一般,無感無覺的人,卻也並不是只會逞勇鬥狠啊。居然還知道動之以情。真是有趣得很。
只可惜……你難道還不知道,小樓中人,一個個都是最冷漠無情的傢伙嗎?
方輕塵輕笑一聲,卻還是如了他的意,下了馬,大大方方迎上狄九,大大方方看似對狄九毫無防備地與他擦肩而過,一手掀開車簾,跳了進去。
小小的車廂裡,那人安靜地沉眠。
方輕塵低頭看着他,笑罵了一句:“都是你這個又懶又笨的傢伙!害我們費了多少心思。”
那人不答,眉斂目閉,神情沉靜。
方輕塵本來只打算隨便瞄一眼,就回頭跳下車,冷酷地再給狄九一個打擊。畢竟這傢伙的臭皮囊又有什麼好看的?以前每回模擬結束,回到小樓,不都看着那傢伙偷懶睡大覺,看了幾百年了,還看得不夠不成。
然而,他的眼神在傅漢卿身上一凝,到底沒能立刻移開了去。
他慢慢坐下,慢慢伸手,輕輕撫在傅漢卿的臉上。
指尖的觸感,清晰而明朗。極暖的體溫,極有活力和彈性的肌膚,彷彿在不肯放棄地一次次宣告,這是一個生命,一個鮮活的,完整的,不肯輕易逝去的生命。至少,有人寧可付出一切,也不肯叫他如此逝去。
方輕塵慢慢放下手,靜靜看着阿漢,梳得極整齊的發,乾淨而舒適整潔的衣服,即使在睡夢中也寧和平靜的容顏。就連他都幾乎生出一種錯覺,這個懶鬼同學,和以前無數次一樣,只是在睡一場平常的覺。
他似乎也只睡了小半天的時間,整個身體都還帶着生命的活力,而也許就在下一個瞬間,他就會伸着懶腰,打着呵欠醒過來,眯着眼,還有點口齒不清地,對他迷迷糊糊地說:“早!”
沒有人能想象,這是一個在這個世界裡,暈迷了三年的人植物人。沒有骨瘦如柴,沒有生機枯萎,沒有皮膚乾澀,沒有肌肉退化,沒有發臭流膿的褥瘡,沒有那應該是永遠揮之不去的排泄臭氣,沒有那恍如死人般猙獰的形態。
這只是一個很平常的,正在睡覺的男子。
要守護這份平常,要保住這份平常,這其間要付出多少心,多少力,已不可計量,不忍深思。
車簾再次被掀開,狄九一躍入內,居然也就大大方方,坐在了方輕塵身邊。
方輕塵靜靜擡眸,極輕極快地看了他一眼。
這人的腰無論在何時,都挺得筆直,哪怕千瘡百孔的身體,早已不能承受一重重重負。
丈夫不肯受人憐,可是……
這個永遠不肯彎腰低頭,永遠用一雙幽極深極黑極銳極的眼眸冷看世事的人,卻分明比這個他所照料所保護的人,更象一個病人。
傅漢卿臉上健康的紅暈,生命的活力,越發襯出他臉色的蒼白慘淡,傅漢卿睡姿的寧和安穩,映得他一雙眼幽然如同鬼火。
傅漢卿的肌肉柔韌而富有彈性,而他……即使穿着寬大的灰衣,也已經很難掩飾身形的消瘦了。
只要照顧得當,傅漢卿還可以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成爲別人永遠的負擔,而這個人,卻要死了……
生命的痕跡早就該在這個身體上終結,死亡的鐮刀一直壓在他的頭上,卻就是一直不肯揮下。這人如一段兩頭燃燒着的蠟燭,如此瘋狂而不顧一切地揮灑盡所有生命的潛力,然而,他就是不死。
那生命之火,飄搖微弱得幾乎不可尋覓,卻一直不滅不止不停不息。
數載時光輪轉,他守着,等着,苦苦撐着,阿漢一日不醒,他一日不肯死。然而,面對浩浩天命,人類的意志再堅強,最終也只能化煙雲散盡!
所有的堅持,所有的不屈,終有極限,終有盡頭。
這個人,他要死了……再多的努力,再多的苦忍,用再狠的手段,使再毒的邪功,忍受再沉重的苦痛,他也活不過一個月了。
方輕塵心中忽然有些悲涼,無意識地伸出手,輕輕撫在傅漢卿身上。
阿漢,他要死了……你知道嗎?
狄九平靜地,注視着方輕塵模糊的身影。
“你可以救他。”這不是詢問,而是肯定。
“我們確實有能力叫醒他,但就算讓他醒來,也未必是救他。”
方輕塵輕輕嘆息。他們也永遠無法在不泄露小樓真相的情況下,讓狄九理解他們的兩難。
狄九平靜道:“我是世俗中人,永遠不會有小樓中的超脫,也不會明白小樓所求的頓悟。在我們俗人眼中,能喚醒他,便已是救了他。”
方輕塵搖搖頭:“這些年來,一次又一次,你也該知道我們的冷酷無情了,今日又何必再在我身上,如此白費力氣?”
“你們並不冷酷無情。”狄九淡淡道,語氣並無波動。
多年前的往事,他從未忘記過。當年風勁節特意來會同窗,談笑間的溫情關懷,狄九自信絕不會看錯。容謙是一國之相,何等身份,卻與傅漢卿一夕長談,又親送出府,珍重之情,溢於顏色。
“我們不是小樓中人,我們不會了解小樓的禁忌和困擾。你們不出手,應該是有爲難之處,而不是冷酷無情。就象當年阿漢聽說了你的死訊,也曾漠然地說不必爲你去報仇一樣,這都只是限於小樓規則的無奈選擇,並非你們天性涼薄。”
方輕塵倒是有些意外。
就連狄一和狄三,屢次三番失望之後,都會忍不住指責他們的無情無義,想不到這個性子最爲冷酷,行事最爲狠毒的狄九,倒反而能夠理解他們。
“但是,”狄九話鋒一轉:“你們的爲難,你們的無奈,只是你們的事情,與我卻無關。我在意的,只是阿漢醒不醒。你們的苦衷,我可以理解,但無需體諒,只要阿漢能醒,我並不介意連累任何人,爲難任何人,造成任何結果。”
狄九的語氣依舊平靜得波瀾不起,並無任何宣佈決心的慷慨激昂。
越是如此,方輕塵越是明白只怕很難改變他的心意,挑挑眉,心中竟不知是怒還是嘆:“所以你明知我此來是想救你性命,你卻還是要誘了我來看他,試圖動搖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