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教授遲疑了一下,終於重新關上了通訊器。
反而是在休眠室裡,在這件事上,一直堅持着任性而爲,不以規則爲意的方輕塵,神情卻有些鄭重起來,將眼神凝定在阿漢的臉上,他緩緩問道:“阿漢……你……真的僅僅只是爲了這個?”
阿漢慢慢擡頭,目光略有些空洞:“你以爲,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方輕塵無言了。
是啊,阿漢他還可能再做些什麼呢?那一定要狄九死的,不是校規,而是法律。是由主電腦自動執行,沒有任何人可以對抗,也絕對沒有任何人可能更改的時空局的法律。
就算是他自己,都已經再找不出一個半個的空子可以鑽,更何況,阿漢他,是從來都不會撒謊的。
“阿漢,我是個任性的人。”
在別人的面前,方輕塵雖然總是一副強硬態度,但是現在面對着阿漢這個當事人,他的心裡頭,終究還是略微有些忐忑的:“對於我來說,苟活還不如痛快死,爲着求一個明白,一份快意,無論是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都會覺得是應當的。”
眼下的這個選擇,算起來當是他的責任,所以,無論是什麼結果,他自也終要承認,並且承擔隨之而來的結果:“是我做主,將狄九帶進這死地,也是我堅持,要逼着你,回過頭去,看這些陳年舊事。對於我來說,這自然都是理所當然的選擇。可是,對於你,我這樣做,到底……我不知道我這是幫了你,還是害了你。如果我是將我自己的處事方式,強加在了你的身上,我很抱歉。”
阿漢一語不發,只是在睡眠艙旁邊坐了下來。
小樓的睡眠艙,本身自帶的修復系統,並不很強大,爲狄九掃描治療花費的時間,也就比較漫長。所以,阿漢可以坐在他身邊,慢慢地守着,等着,看着,任憑這種顛倒錯位的奇異感覺,在心中裡瀰漫。
他靜靜地凝視着狄九。
即使是失去了意識,那個人的神情,依然有一些不安,那雙眉,也依舊微微地蹙着。
在倒下前最後的那一刻,他是否……仍然……在爲我擔着心?
阿漢的心迷迷茫茫地想着,輕輕地說:“輕塵……我恨你。我也恨張敏欣,我恨教授,我恨小容,我恨勁節,我其實是在恨着我所知道我所認識的所有的人。”
方輕塵苦笑了:“我知道。”
“可是我也明白,我只是在遷怒。”
阿漢靜靜地低頭,靜靜地看着那睡眠艙裡的人。他的眼睛裡有無窮無盡的迷茫,曾經涌動的風雷,卻都已經平息。
“不幸的人,總是容易去遷怒於全世界的吧。不管這憤怒有沒有道理,總是會覺得,整個天下的人都虧了他負了他。所以,不管是善待他的人,還是惡待他的人,在他的心中,就都成了壞人了。我恨張敏欣,恨她拉着我來做這個論題,我恨小容,恨他爲什麼居然可以那麼寬容善良,自己都上了刑場,卻還要勸我,我恨教授……我恨他漠然坐視我的一切苦難,卻什麼事也不做,我也恨狄一,爲什麼,他要對我好,爲什麼,他要讓我去期待這世上那些美好的東西,當然,我最恨的,肯定還是他……”
阿漢輕輕地伸出手,按在了睡眠倉的玻璃罩上,動作輕緩,幾乎像是隔着那數尺空間,在撫摸着那個人。
“現在,我已經知道了,當初,我那樣的憤怒,其實只是一場誤會。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另有隱情。他沒有負我,沒有害我,反而是爲了救我而忍受了那麼多事。而我,卻任性地放縱了自己的精神力失控,讓這個世界上,最爲關心我的幾個人,受盡了苦痛。我奪走了他們所有的快樂,我毀掉了他們本來可以自由的人生,我讓他們把那樣多的時間,精力,全都浪費在了我的身上。”
非常非常輕微地,阿漢搖了搖頭,脣邊也似有一星半點的苦笑,悄然掠了過去:“認真算起來,其實只有我負他們,而沒有他們負我的。更不要說你們了……輕塵,你也好,小容也好,勁節也好,我出事的時候,你們雖然沒有立刻就伸出援手,卻也只是因爲,那是小樓的規則,也只是因爲,你們都知道,我其實並沒有什麼危險,而並不能因此就說,你們真的冷漠無情。若是想一想這七百多年來,我這幾世……其實,也總是你們在幫我的。是你們一直在爲我打算,在爲我着想。是你們絞盡腦汁爲我設計武功外貌,想要我少受一點傷害。而我,卻從來也沒有爲你們費過什麼心思。”
“誰也不曾生來就欠了我,誰也不是天生就該爲我做牛做馬,爲我操心費力的。輕塵,明明這世上,誰也不曾負我,我也很清楚,我根本沒有什麼理由,去恨任何人,可是……”
他終於慢慢擡頭,望着方輕塵,眼神中流露出絕望:“可是,道理可以在嘴上說說,卻未必真的行得通。輕塵,我明明什麼都明白,什麼都懂,可是,我的心……”他擡起手,點在自己的心口處:“我的心,已經變了。”
發生過的事情,終究是發生了,曾經的愛恨情仇,也絕不可能因爲所謂的誤會被揭穿了,就立刻煙消雲散。
掉落在地上的瓷碗,就是再撿起來,也終歸是破了。而那些無比強烈的仇恨,痛苦,憤怒,憎恨,那麼多那麼多負面的情緒,曾經完全主宰過他的思緒,所以,就算如今,他已經知道了,一切都是隻是錯誤,也沒有可能,立刻就把它們,變成愛情,歡喜,溫情,以及感激。
一件衣衫,既然已經染做了皁,洗又怎麼能就洗怎得乾淨!
七世爲人,他學會了愛,也懂得了恨,紅塵翻覆,他有過堅持,也有過執迷,如此人生,如此天地,曾經清澈的眼睛,一點一點,變得複雜深沉而冷漠,到了現在,縱然把所有那些個真相,全部展開來在他的面前,勉強可以抹掉那一點冰冷,但已經如此幽深的眸子,又如何可以再復回清澈無垢。
“輕塵,我知道,是我不對,是我很不講道理。可是,我對於你們,對於整個小樓,對於很多很多人,還是有怨恨的,我對他……”他又低了頭,很快地看了狄九一眼。
“我對他……也再不可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