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水千山。
在那人煙絕跡的叢山峻嶺之間,那個已經有數百年時光,無人打擾,那個無論是皇公貴族,江湖俠客,販夫走卒,還是耕樵漁夫,這個世界的芸芸衆生們,曾經或頂禮膜拜,或深深戒懼,卻從來無人再敢靠近半步的神鬼之地……
小樓所在的萬山,已經消失了。
這樣的劇變,卻沒有一隻信鴿,一匹快馬,正在將這消息傳遞四方。
不知道要經過多少時日,那兩百餘里,重重峰巒之外,感受到了遙遙傳來的大地震動,偶遇了失去家園的疲憊鳥獸,或者注意到溪流水濁的散居山民獵人們之中,纔會有人敢於入山至這禁地一探。
千里之外,行人如常。
經過擇期吉兆,大燕國君主的冠禮之日,終於到了。
清華宮內,絲竹管絃之聲悠悠揚揚,皆是大雅肅穆之調。四階皆設觀禮之席,迎賓之位,而在座之人,卻是寥寥。
風勁節作爲貴賓,坐在東階之上,目光悠然掃過全場,心中唯有一嘆。
燕凜一早就已經說過,今日這冠禮,只是家禮。不經內府,不知會禮部,更不通知朝臣。他只爲一圓心中遺憾,留一世永遠回憶的分別之禮,所以參與者,只應當是至親之人。
孤家寡人,孤家寡人,爲君主者,若要算算自己最親近之人,只怕真個是寥寥無幾了。
眼前這場冠禮,所有的參與者,也竟然只有封長清,史靖園,攜子而來的樂昌,以及其他幾名位份最高的嬪妃,以親人的身份在旁觀禮。而青姑和安無忌以及他風勁節,則是做爲與主賓容謙關係最親密之人到場。
除此之外,再無親族,尊長,友朋共此一會。
說起來,這比起普通仕人子弟的冠禮,都要冷清和悽寂了許多。
其實,就是這寥寥數人之中,也不是人人都當在場。象那幾位嬪妃能成爲參予者,只怕更多的還是出於一種平衡,還是一種爲了表達把她們當成一家人,絕不見外,而所必須給出的一種態度。否則的話,爲什麼幾個宮女出身的貴人,同樣是燕凜的姬妾,卻沒有資格參予其中呢。
明明是爲了懷念保留心中最真最美的一點東西,可是在形式上,卻終究不能擺脫所有的束縛,保不得那一份完全的單純,依然還要有這許多的妥協與無奈。
身爲君主,在榮耀與權威之外,淒涼無奈之處,卻又有太多太多,這倒也真真怪不得小容放不下了。
想起十日之前,小容與自己的一番長談,風勁節不覺又是一嘆,心思紛紛亂亂。
四周的樂聲已是漸漸低了下來,幽慢如林中清煙。
燕凜常衣素服,黑髮長而柔順地散覆肩後,在王總管的陪伴下,徐步而來。
若是普通人的冠禮,自是要向四周賓客施禮的,只是,以燕凜的身份,縱然他願意施禮,旁人也斷不敢受。相反,隨着他徐步而來,除西階之上含笑凝望他的容謙之外,其他衆人,無不紛紛站起,就連風勁節,考慮了一下,也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太突出爲好,也懶洋洋地隨着衆人站起了身來。
無論如何,身爲帝王,就算再努力,也不可能擁一個有象普通人那樣的成年之禮。燕凜掩了心中隱約的黯然,微笑着對四周點點頭,這才轉首凝眸,去看容謙。
真說起來,皇子王孫行隆重冠禮者並不罕有,然而若是君主,縱然登基之時再年幼,也很少會有人去行冠禮。這其中有一個極重要的原因便是,加冠的正賓和贊者,都應當是很尊貴之人,還要接受受冠者的禮敬。可是,誰又敢說自己比皇帝更尊貴,誰又能坦然接受皇帝的尊禮呢?
所以,普通的士族男子,在成親之前,一定會加冠,證明自己已然成人,有了成家立業的資格。而燕凜身爲君主,卻只好免了這場俗禮,而以雷霆手段,君王威儀,來向所有人證明他的成長,他的強大。
然而,在內心裡,他最想要的,卻是在容謙面前,證實他已然長大,證實他有足夠的勇氣,面對分離,他有足夠的堅強,對抗苦難,證實,他有足夠的成熟和寬容,來讓那個爲他用盡一生心血的人,可以放心,放手,可以不再受他拘束牽絆,自由地活着。
容謙早已經通過封長清和史靖園,給朝中的大臣們放出過風聲,說明自己冠禮之後不久,就會離開燕京。
容謙讓能工司爲他專制的那些方便行路的東西,沒有交代要瞞他,他身爲帝王,自然也就不會不知道。
他已不再祈願,不再奢求,縱然身爲帝王,他早就知道,容謙讓工司爲自己專制的東西,但既然他不肯主動對他說自己的打算,他也就絕不去逼問。
他只會等着,等着他最終來告訴他,他要走,也許,還有,他最後要走到哪裡。
此時此刻,他早已經別無所願,別無所求。
在內心裡,他最盼望的,是讓那個一生撫養他,一生教導他,所有的心願,都只是盼着他好的人,能夠親眼見證他的成長,能夠親手確認他的成長,能夠親口承認他的成長。他只想要在衆人面前,以一個學生,一個孩子的身份,向他如父如師如兄的人,施以禮敬,表以感激。不管身份,不問禮儀,他只是覺得,他應該去做那很久很久以前就該做的事,給他的容相,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應該得到的承認與回報。
哪怕,這樣的承認與回報,容相其實並不需要,並不介意。但是,他想要這樣做,他願意這樣做,如果不是因爲禮法規則皆不允許,他甚至會希望,史書上都記下,他今日的禮儀,他今日對容相所有一切付出的承認、感激與銘謝,他會希望,千秋萬世,燕國的後人,都會記得,他們的先祖曾經有幸,遇上過這樣的人,曾經有勇氣,敢於當衆表達自己如此真摯的情懷。
他微笑着走向容謙,徐徐在西階之下立定,舉手加額,深深一禮。
雙手合於額上,身子深深彎下。
這樣極鄭重,極尊敬的禮節,他以君主之身而對臣子行此禮,若按制而論,是極不妥的。四階之上,其他觀者自也多是微微動容,好在他們到底深知燕凜待容謙之心意,雖是略有些詫異,卻也沒有過於震驚。
倒是四周侍立的一衆宮人,縱是平日裡見多了燕凜對容謙的溫柔愛護,無微不至,但久爲人下之人,深知等級森嚴之別,乍見這等以君對臣的相敬之禮,多是震愕莫名。從西階的第二個臺階依次往下站立的三名有司,手裡託着三種冠物,以待禮成,此時受了震動,手上微顫,幾乎沒把東西給失手扔到地上。
對於這種小小的騷動,燕凜是聽而不聞,他只是深深望着容謙。
容謙也是完完全全,恍若未覺,注目凝望着燕凜的端然之色,眉眼之中,皆是說不出的欣然。
燕凜一禮而畢,微微挺起腰,然後跪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