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謙微微後仰,在如此近的距離內看着燕凜:“你要練?”
“是!”
容謙思考了那麼久的事,燕凜卻是瞬息間就做了決定。容謙反而微微蹙眉了:“其實你可以慢慢考慮一下……”
“爲什麼要考慮?這可是長生不老啊!雖說是借體重生,但也是長生啊!古往今來,多少人做夢都想要的事,多少明君英主,一生覓而不得,我爲什麼還要考慮?”燕凜笑得極輕鬆。
“將來,燕國的一切,便要被拋開了,你爲這個國家所做過的一切,你在這個國家的所有的親人,也都再和你沒有關係了,你……”
“容相,有你守護我,我很有信心,這一世可以活至天年。到那時,我該做的事想必都已做完了,眼看着兒女都長大成人,甚至建功一方了,我還有什麼遺憾呢?雖說古來總有皇帝想要長生,但就是真有長生之人,也該是民間隱士,而不是御座上的帝王。”
燕凜的聲音中,同樣有着融融笑意:“一個老而不死的皇帝,只會是一場災難。兒子孫子重孫甚至重重孫都要恨他恨得牙癢癢,臣子們肯定不會把他當神仙,只會認爲他是妖怪。該放手時不放手,不是讓兒孫們謀害,就是讓臣子們推翻。再說,一個人的熱血,雄心和豪情,也總是會被歲月慢慢磨平的。再賢明的帝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永無休止地做枯燥的事,曾經有過的那些滿足、榮耀和欣喜,最後都會變成疲憊無聊和怨恨。長生帝王,不管能明君治世幾百年,最後的結局,一定是昏主暴君,我對這種下場,可沒有興趣。容相……”
燕凜聲音低沉,然而夜風中的字字句句,卻都極是清晰:“凡事過猶不及,容相,我是你的弟子,雖然有野心,但也不至全無智慧。有眼前這一生,讓我盡情揮灑,努力地做好一切該做的事,將來回首之時,可以自問無愧於國,無疚於民,也就足夠了。”心結一去,不再擔心容謙的安危,從容的笑意,湛然的光彩,便又重回到燕凜臉上。
“容相,我知道你擔心我不能適應平淡無奇的人生,可是,容相,有過一場最燦爛的輝煌,再試試最平淡的生涯,又有什麼不好。你忘了,以往你象普通人一樣遊走四方時,我是多麼羨慕你?而且,就算不當皇帝,人生裡也不是沒有別的可以追求,可以努力的。容相你覺得,你的徒弟,離開了這龍椅皇位,就會一事無成嗎?”
燕凜眼中,滿滿都是自信的神采:“我卻一直相信,不管在哪裡,不管是何等身份,只要有容相你在,我總可以另創一番輝煌,另成一番事業的,又哪裡有空去空虛寂寞,怨天尤人呢?”
“沒有天庭,沒有仙境,沒有歸處,我身後的力量,也不會認你是同類,你……”
“可是,有你……”燕凜看着他,淡淡地問:“還不夠嗎?”
容謙沉默了一會才道:“我也未必就能與你永遠相伴,千年歲月,有什麼是永遠不變的?就是我今日承諾,焉知將來……”
“我不過百年壽命,彈指即過,容相,你我相伴,是否還有意義,容相,你又是否想過棄我而去?”
“這功法修練小成,雖然可以凝神聚魄,不易疲於案牘,也不容易再失眠,可若要大成,其間艱難……”
“千萬年來,那麼多人修仙求道,其中誠心誠意,以一生苦修苦練的有多少,最後真正能超脫而去的有幾個?”燕凜笑道:“這些事,哪裡用容相來提醒。努力過,不代表一定會成功,可要是因此,連努力去做的心都沒了,容相,我也就辜負你那麼多心血的教導了。”
容謙嘆息,一時竟不知該再說些什麼來提醒燕凜。
燕凜卻只是笑。真是難得啊,自幼及長,他讓容相訓得一聲不敢出的次數很多,似這樣一連串駁得容相無話可說的時候,可是少之又少。
無關誰笨誰聰明,只不過是容相只顧計算他的得失,所以舉棋難定,而他卻簡簡單單,一心一意,只認定了一個人,一樁理,所以反應奇快……
心中忽覺溫柔一片,那些隱藏在心深處的念頭,便再也不欲隱瞞。
“容相,你可知道,我剛纔爲什麼明知你不喜歡陷入宮中權爭,卻還想讓你做皇兒的老師?”他看着他,不等他說話,就自己做出了回答,“因爲,容相,我希望我不在的時候,你不要過於寂寞。”
“祈昀。”他極輕地喚他,卻再沒有說別的話。
燕凜微笑,笑容在月下出奇地沉靜。
“容相,你不是凡人,而我是。總有一天,我會死去,而你,也許會悄然隱於紅塵吧。我總是想,在沒有我之後,你會怎樣生活?”
“我知道你不會過於悲傷,我知道你不會冰冷麻木地活着,我知道你會盡量讓自己還能夠微笑着生活,可是,也許是我很自大,我總覺得,即使是微笑,也不會有最純粹的快樂,雖然你很灑脫,有時候,也是會寂寞的吧?”
“你還是會到處走走看看,嘗試各種生活,可你總是一個人,你會交很多朋友,因爲你是如此出色,又如此溫和的人。可你……只怕很難完全傾心與人相交……這樣的人生,總是會孤獨的。我現在已經可以確認,我真的是很自大了,我總想着,就算是我不在了,你對我的孩子,我的後人,也一定是比別人不同的。天長日久相待,就算不肯交出一顆心,半顆也還是有的。若真能這樣,代代相守,最少當你寂寥之時,會想起找那個人做做伴,而不是一個人獨自承擔。只是,這確實是個傻主意,且不說這宮裡朝中那麼多人心謀算,便是你,也不該世世代代都被燕家牽制束縛,永遠被綁在燕國的利益之下。”
“容相,你又要罵我胡思亂想了,可是,這些年來,我真的想過很多很多,我一直覺得我有負於你。我一邊依戀着你,一邊又壓制着你的才能和光芒,我一邊享受着你爲燕國做的一切,一邊卻又不給你應該站的位置,不,容相,你別說,聽我說……我知道,你從不介意那些事,你知道我並不是因爲不信任你,纔要打壓你,你完全理解,我是不願讓臣子的光芒超過君主,是不喜歡給後世立一個不好的例子的心意。但是,容相,你爲我所捨棄的,又何止於此。你沒有知己良友,你沒有家人至親,你一生的事業雙手奉送給了我,自己卻沒有了位置。而我,必須在做完好皇帝好父親好丈夫之後,纔會做燕祈昀。容相,這些年,你走遍天下,你總說,不止是你自己遊賞,也是代替我去看那片山水,但事實上,我確實不曾伴在你身旁。你喜歡我身爲君主而不放縱自己的行爲,你一個人走遍五湖四海,也一樣可以很快樂,但是,我知道,如果我在,你至少可以更快樂一些,但我,卻從來沒有做過,因爲我的理智告訴我,一個好皇帝不可以這樣。”
“容相,不管去到哪裡,你總是會回來,你總是有一個回來的地方,可是,這個地方,其實不是你的家,這裡是皇宮,是我的家,但從來不曾變成過你的家。容相,所以,每一次回來,你總會離去,可是……去得再遠,你又總是回來,容相……”
他努力地想要說明什麼,卻不知爲何,激動得略略有些語無倫次。
“放棄你的光芒和事業,接受你不喜歡也不會習慣的生活,即使有過孤獨寂寞,也努力告訴自己其實沒有,並且最後真的相信,並不曾寂寥孤單過,容相……這些事,你都不在意,你都沒察覺,可是,我看到了,我知道了,然而,我什麼也做不了……”
“我捨不得說,容相,你不喜歡皇宮,以後就別回來了,我也做不到,拋下我那當明君的信念,拋下我的那些堅持,只是單純地和你做個伴……”
“容相,你又要罵我多心,罵我胡思亂想了,可是,容相,我們可以不介意爲人付出,我們也可以坦然接受至近之人的付出,但至少,不能把那些付出和犧牲看作理所當然,或是完全就視若無睹。”
“容相,我什麼都看到,什麼都知道,卻什麼也不能做。因爲我是燕國的皇帝,這是我的責任,我的榮耀,或許也是我的野心,我的慾望,所以,我只能繼續看着,繼續在心裡想着,卻也繼續什麼也不做。有時候,我會低聲安慰自己說,要下輩子回報你,但又覺得這自欺欺人得十分可笑,可是,現在,你告訴了我,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下輩子……”
“容相,其實在你回來之前,我就想通了。在我查出這功法的真相時,我就想了很久很久,如果這功法會害你累你,我自然是不會練的,可如果,竟然不會……那我……”他的笑容,有一種孩子般的稚氣和天真,也因這稚氣與天真,美好地讓滿天星月,水波燈影,都失了顏色。
“能夠長生,真好!因爲,我有那麼多歲月可以去爲你做些什麼。能有來生,真好!因爲,下一世,我可以試着讓你更快樂一些。”
他要的,不過是一個機會,一個可以讓容謙無論行到何處,回首時,總能發現有人與自己並肩的機會,一個讓容謙,不管身處何等大熱鬧大繁華大欣喜之境,也不會忽然間生出寂寥滄桑之感的機會。
沒有把握,未必成功,只是一線機會,於是,他立刻抓住。
於是那個城府極深,凡事最愛多思多慮,愛使權謀的皇帝,在面對這場抉擇時,變成了最簡單純粹的人。
燕凜一直說,一直說,那些以前因怕容謙傷感煩惱,從來不說的心思,這時已是不知不覺傾吐盡了。天地間,只剩燕凜一個人的聲音,低沉卻響徹天地。
容謙靜靜地聽,一指不動,一言不發,只是安靜地,傾聽着。
容謙傾聽時的容顏如夜沉靜,直到燕凜把話都說完,他仍然只是沉默,過了很久很久才輕輕地說:“那好,練吧。我陪着你一起努力,你有哪裡不懂,哪一處沒有解透,碰上了哪一種難關壁障,我總在這裡。”
燕凜眼神閃亮:“就是說會留下很久很久,不再出去。”
他是這樣地歡喜,完全不介意未來的艱難。
容謙微笑着點頭。唉,這個忽而聰明忽而傻的笨徒弟,一直一直是這樣地盼着他長留在身旁,可每一次在他要離去時,他永遠只是微笑着相送……
在那之後,他們又說了許多許多的話,他們慢慢越來越放鬆。不知什麼時候從相依着坐在一起,變成肩並肩地躺在橋頭,用同樣的姿式,枕着頭,看那漫天星月。
燕凜忽然輕輕地說。“容相,如果……如果我失敗了,如果到我身死之時,仍不能聚魄轉生,你不用爲我難過。我努力過了,即使失敗,至少在努力的過程裡,我很快樂。因爲,我終於在爲你而努力。我能抽出的時間也許不夠多,我能投入的精力也許有限,但那絕不是因爲我不夠誠意和不用心思,而是我不能爲了來生而放棄今生,這一世的責任,我依然要盡到,並且我知道你會爲這樣的我而欣慰。容相,如果我失敗了,你不用過於想我,但要記得偶爾想想我。如果我失敗了,我想你記住,我會希望你可以再找到一個喜愛在意可以相伴的人,也許在很久以後,你會告訴那個人,以前你教過一個不知道是笨還是聰明的傢伙,而且你很喜歡他。”
因爲嗓子受過傷,因爲剛纔已說了太多的話,所以他的聲音越發低沉,還隱隱有些沙啞,反象每一句,都從人心深處流淌出來,再直接流進另一顆滾燙的心一般。
容謙沒有立刻迴應,他靜靜看着天邊的明月穿進雲層,又穿出雲層,然後輕輕說:“那個傢伙很笨……”
“笨也是你教出來的。後悔也沒用了。”燕凜輕輕笑着說完,便也安靜得看着星星,看着雲,看着月光,看着天空,又過了好一會兒,忽然臉上微紅地說:“容相,我告訴你吧,其實我想過來生之事的。”
“很多年前,我就想過了。我想來生,一定要與你相識,但必須比你大,出身不重要,權勢地位不重要,但我一定要很聰明很能幹,文武全才,諸般本事無一不缺。”
在這個美麗如夢的夜晚,曾經英明神武的帝王如孩子般述說那個天真的夢想。
“我會很努力地學習,一切一切做到最好,因爲,有一天,我要認識你。我認識的你,應該是,呵呵……是個小孩,我是說,比我小,嗯……其實就象這一世,你初見我時那麼小……容相,你別盯着我……我其實也就是想想……”
“我總想,你當小孩時是什麼樣的?會不會也很可愛,會不會也是白白胖胖,紅通通的臉?我可以用糖逗得你哇哇大哭,搖搖擺擺追着我……唉,容相你那是什麼眼神,我說了,只是想想的……”
“我會照顧你,但也會小心地記錄下你所有的傻事,將來再拿給你看,等你再長大些,我會全心全意,把我懂的一切都教給你,但就算你學得再好,我也要找由頭訓你,嚇你……你不用捏拳頭,你不是說你不喜歡打人,尤其是不喜歡打我嗎……我不就是想把這一世的仇全報完嗎,那些事你以前不也都對我做過,我也沒生你的氣啊……別打……現在不是證明這想法不會實現嗎,就算有來生,你也不會變小孩讓我玩……哎呀……”
撲通一聲之後便是容謙的放聲大笑。那笑聲如此飛揚快意,竟似要把沉沉寂寂冷冷森森的皇宮都整個驚醒一般。
遠處的王總管有些驚奇:“誰在笑?”
“那處園子這時還會有誰,你不會以爲陛下那受傷的嗓子,能笑出這麼大的聲音吧?”史靖園笑道。
王總管有些愕然:“容相一向沉穩安靜,很少會笑得這麼忘形。”
史靖園沒有說話,只望着那個方向,漸漸地,微微有些凝結的眉宇就舒展開了。
罷了。想什麼,怨什麼,不平什麼,其實做爲旁觀者的他,又有什麼資格去指點那兩個人的世界。
只要他能讓他快活,只要他們在一起歡喜,那麼到底有沒有虧負,誰欠了誰,又還有誰會去在乎,誰願意去理論呢。
這一刻,長久的心結盡解,他只遙望那處閉了院門的園林,聽那長笑,一聲聲驚破夜色,驅盡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