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押天牢待罪?”跪在地上的容謙有些不耐煩地挑挑眉,站起來,雙手接過聖旨,面對傳旨的刑部侍朗宋承風:“宋大人,我能不能麻煩你向皇上轉達一句話?”
宋承風滿頭冷汗,半晌不能答話。若無容謙,他到現在,可能還是刑部一個小小的堂官而已,是容謙偶然發現此人審案斷獄頗有才華,纔將他破格提拔。
平日裡宋承風說起容謙來,無比感激,無上崇敬,動則做出願爲恩相大人肝腦塗地之態,卻在大變之後,第一時間上表列舉容謙十大罪狀,要求皇上嚴懲。
這次燕凜故意讓宋承風來宣旨,就是想看容謙面對這個自己一手提拔的官員時,會有什麼心情。
奈何容謙還是這樣輕描淡寫,從容如舊,全似沒事人一般,不見半點情緒波動,此刻淡淡一句話,令得宋承風頭疼無比,只得苦笑着道:“下官雖任職刑部,但大人的案子已交由大理寺,下官實在是說不上話啊。”
容謙失笑:“宋大人誤會了,我不是想讓宋大人爲我求情,或是幫我向皇上喊冤求饒,我只是希望宋大人能告訴皇上……”
他淡淡一笑:“我有受死的勇氣,實無坐牢的耐性,要殺要剮都無妨,只想麻煩皇上快一點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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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受死的勇氣,實無坐牢的耐性,要殺要剮都無妨,只想麻煩皇上快一點就是了。”燕凜鐵青着臉,慢慢地,一字字重複這句話。
宋承風還沒有膽大到,敢一字不改把話傳給燕凜,是燕凜派的密探把這句話報上來的。
燕凜反反覆覆念着這句話,少年英俊的臉上,一片冷然。
王總管站在一旁,頭一低下去,就再也不敢擡起來了。
史靖園也只覺一股莫名寒氣,令人全身戰悚。
好一會兒,燕凜才慢慢地一字一斷地說:“即然他這麼想死,朕就成全他,不過,這個死法,卻是要朕來決定……”
他冷冷一笑,少年的眼,出奇地冷酷殘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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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遲處死?”容謙終於露出愕然之色“不會吧。”
這個天塌不驚,萬事也不放在心中的人物,終於有了驚奇失算的表情,但是,負責來傳旨的史靖園,卻並不感到高興。
這次的聖意,他並不贊成,和皇上爭執了許久,最終仍是不得不聽命行事。皇上命他親自來傳旨,命他注意容謙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回去之後,完整複述。
史靖園深深感到,面對這種天地間最可怕的死亡方式,容謙的表現,只是吃驚,只是覺得不合理,甚至象一個大人,面對不聽話小孩胡鬧時的無可奈何,卻依然沒有絲毫震怖,驚恐,懼怕,憤怒的表示。
容謙皺起眉,慢慢把身半直起來,帶起一身鎖鏈聲響。
正常人戴着二百斤的大枷,手腳都被用怪異的姿式銬鎖在柱子上,站不能坐不得躺不了,只能或跪或蹲,整整三天三夜,都會奄奄一息,慘不忍睹。可是他卻神完氣足,連臉色都還象平時那麼紅潤。該接旨時,無論是跪是起,都一樣乾淨利索。
這樣的人物,若不是幾千軍隊將他牢牢圍住,連珠弓箭死死對準他,又有什麼辦法,可以把他鎖進大牢呢?
這一次容謙的手被鎖在大枷上,沒辦法接旨,所以他只是有些疑惑地問:“史世子,我是不是有什麼事做錯了,自己卻不知道,我是不是在不自知地情況下,把皇上狠狠得罪過?”
史靖園苦笑一聲不說話,你容大相國和皇上之間,到底有什麼問題,應該問你們自己吧?
容謙臉上皆是不解之色:“我知道皇上想殺我,我也知道,我專權擅政,的確有冒犯皇上的地方,皇上要親政,皇上要掃除障礙,要我死,這一點也不出奇,也不算什麼了不得的事,只是,爲什麼是凌遲?我雖有不敬皇上之處,但也不至於嚴重到要凌遲吧。世子你一向和皇上朝夕相伴,皇上的事,你知道得最清楚,你可知,皇上這樣決定,有什麼深意嗎?”
這樣的追問是意料中事,只是這語氣,仍然沒有憤怒,驚慌,不平,畏懼,他的神色語調,就象一個充滿疑問的人,很好奇地追求答案一樣。
史靖園幾乎有一種錯覺,以爲自己看到書塾裡的孩子,在很好學地向先生請教問題。
史靖園嘆了口氣:“天機聖意,豈是我們臣子可以測度的。”
容謙挑挑眉,笑一笑,然後說:“史世子,你是皇上的臣子,也是皇上的朋友,你的話,皇上應該聽得進去,我還是希望,你能向皇上建議,對處死我的方式再考慮一下吧。我畢竟執政多年,又是先帝託孤之臣,皇上要將我凌遲,難免苛酷之名,也損先帝之德,再說,我近年雖有些驕橫,但掌政多年,還是有些微功於國的,就算有罪,也罪不致此。皇上這般待我,也會寒了很多臣子之心,甚至一些受過我恩義的人,也可能會對皇上有怨恨之意。我這樣的人,就算是公開處死,或是由皇上下旨處死,都有損皇上的清譽,和先皇的識人之明。最好的方法,是將我在牢中毒死或悶死,留下全屍,只說是急病而死。若是擔心我藉機弄鬼脫身,不妨在一切相關儀式完成之後,派人把我的屍體或斬首,或切片,或鞭屍,這樣即安天下之心,也不損皇上仁名,就算皇上對我有什麼怨恨,也可以出氣了,對不對?”
他說來隨意清淡,史靖園卻聽得搖搖欲倒,幾乎要暈倒在地了。
其實容謙對利害的分析非常透徹,非常明瞭,他正是知道,容謙此人留不得,但也公開殺不得,而凌遲處死更加不妥,所以纔再三力諫的,但是,同樣的話,同樣的道理,從容謙這個眼看要被凌遲的人嘴裡說出來,他怎麼聽,怎麼覺得頭暈目眩,不明就理。
看到史靖園那張口結舌的表情,容謙本來濤濤不絕的話語忽得一頓,終於笑了笑,第一次,笑容中有了失落:“罷了,皇上也長大了,自有他的考慮,他的決斷。我都這樣了,還管三管四,指手劃腳,實在有些可笑。世子回去,只說容謙謝主隆恩便是。”
史靖園愣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容謙笑問:“史世子還有什麼吩咐?”
“沒有了。”史靖園夢遊也似答,夢遊也似轉身向牢房鐵門處走。
容謙想了想,忽道:“史世子。”
史靖園愣愣回首。
容謙微微一笑:“這麼說或者有些不可思議,但我確是真心。史世子,陛下以後,拜託你了。”
史靖園身子一震,嘴脣微動,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來。
容謙已淡淡然移開目光,平靜地道:“這些話,也不必再對皇上多說,免增他煩惱了,世子,請吧。”
等到一臉茫然的史大世子游魂也似離開,容謙才萬分鬱悶地背靠在柱子上,唉,凌遲,凌遲唉。
要挨九百九十九刀,要殺整整十天,這也太辛苦了吧。爲什麼不能一刀了斷,爲什麼就不能一杯毒藥了事呢。
不過就是對你冷淡了一點,漠視了一點而已嗎。現在的小屁孩,怎麼全這麼記仇啊,真是個彆扭孩子。
十天啊,叫我怎麼熬過來啊,還要受十天的罪啊。真想放聲痛哭一番。
我好想早點完成模擬,早點回去啊,真是讓人鬱悶。我好想念我的擬真電腦,我好想念我三百六十二級的遊戲ID,我好想念我過去幸福的生活啊。
容謙越想越覺得自己不幸,心頭悲慘莫名,欲哭無淚啊。罷了,罷了,就當這是黎明前的黑暗吧,唉,小孩子的教育,果然是一門大學問啊。
他開始在心裡絮絮叨叨,拼命咒罵某個不聽話,不體貼,不可愛的彆扭死小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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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靖園回宮復旨,燕凜第一句就問:“他說了什麼?”
“他自知罪大,情願領死,只求皇上免除凌遲之刑。”
“他也知道害怕了,他也知道後悔了嗎?”燕凜放聲大笑。
史靖園卻只是低頭苦笑。
燕凜只覺生平從未有過地快慰輕鬆,笑道:“他怎麼說的,你慢慢給朕細講。”
史靖園咬咬牙,忽得跪了下去:“皇上!”
燕凜微微一震:“你怎麼了?”
史靖園重重磕下頭去:“皇上,求您收回成命,容謙罪可當死,但凌遲之刑,萬萬不可啊。”
燕凜臉色又是一冷:“靖園,今兒早朝,滿朝臣子都跟朕對着幹,怎麼連你也不體諒朕。”
原以爲大部份臣子都知情識趣地投過來了,都知道怎麼順着皇帝的心意了,可爲什麼一說要凌遲處死容謙,三朝老臣們一個個跳起來談起了先帝的體面,就算是以前被容謙壓制的政敵,也連說不可,就連因爲連續上本主張皇上親政而被容謙罷職的鐵面御史,也金階磕首出血,口口聲聲,容謙生死是小,皇上聲名爲重。
爲什麼,連自小一起長大的靖園,也要和自己做對。他好不容易擊倒容謙,好不容易掌握新政,若是連掌權後第一項重要政令都無法實施,天子的威信何在,這皇帝做來又有什麼味道。
“皇上……”
史靖園還想苦諫,燕凜卻再也不願多聽一個字,轉身就走“世子辛苦了,送世子回府。”
他大步而行,咬牙如磨。容謙,無論如何,我不會放過你。無論如何,我要你後悔你曾視我如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