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九武功很好,內力更佳,這就決定了他的耳力遠遠超過普通人。在這次大會上,他們又本來有意搞點震動人心的大改革,因此他加倍注意別人的動態。表面上雖談笑風生,暗中是一直功聚雙耳。不管他走到哪裡,附近十步之內,哪怕只是附耳低語,也逃不過他的耳朵。
他有一心數用的本領,一邊談笑風生地同四五個人同時說話,一邊傾聽七八處不同的低語,很自然地做出判斷取捨,發覺有自己必須注意的私話時,則可以悄然記在心頭。
這時他剛應付完幾個纏着他不放的所謂了不起的名人,往前走了數步,正好迎上本地父母官大人,正要笑說閒話之時,耳釁已經聽到了不遠處幾個脆生生壓得極低的聲音,以及她們詭異的談話內容。
“不知道狄公子的心上人是位什麼樣的佳人?”
“佳人不佳人的不知道,不過心胸極窄,性好炫耀,且有疑忌猜妒之心,這是肯定的了。”
“爲什麼你這麼肯定?”
“這還用猜啊,你手背上的牙齒印就是最好的證據啊。就算是男女之間情深意濃,畢竟也是二人私隱,所謂噬臂,自然是指咬在手臂上,有衣服遮住,除了彼此之外,天地衆人,再不得見了,哪裡有咬在手背上,這樣堂而皇之,顯在人前的。”
“這倒也是,想來那個女子,必是恨不得昭告天下,狄公子心有所屬,方纔如此行事。這樣不識大體。自是心胸極窄的。”
“對對對,我看啊,她想必是怕狄公子風華氣度,世間少有,被其他的女兒家看中,所以恨不得在狄公子身上烙下記號,以做警示。”
“如此想來,倒真是個妒婦了,真以爲天下女子都似她一般自輕,那狄九再好,怕也值不得誰爲他就把羞辱也忘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着吃不到葡萄的緣故,幾位女俠的竊竊私詞中,從對那個不知名佳人的極度不屑,漸漸轉爲爭先恐後表達對狄九的看輕。
“說起來那位狄公子,原本還象是個偉男兒,大丈夫,但怎麼就容得一個淺薄無知的女人,這樣胡鬧,由着人家在手上咬出這麼明顯的傷痕給天下人看,如此看來,怕也是個任人擺佈的軟性子。”
“說得也是,我們開始不知道真相,對他這樣看重,倒是高擡他了。”
女人們說起英俊神秘的男人,說起神秘而莫測的私情,總是有無數的猜測,無數的話題。
而當今武揚城的知府大人,也是個極好交友之人。又向有愛賢納士之名,很少擺官架子,言談又極之風趣,從不因旁人出身草莽而看輕。
所以,此時他與狄九站在一起談話,真個言詞便給,笑容溫和,讓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只是他這裡天下地下,專找有趣的話題閒談,卻不知爲什麼,那個從來應答進退,絕無半點失禮的狄公子臉色越來越青,眼神越來越冷。
就算是這位長袖善舞的知府大人很努力地想表現自己的從容自若的態度,很盡力地想要談笑自如地把話題繼續下去。奈何臉上的笑容在如此森寒冷酷的氣勢下,終究還是不知不覺僵硬起來,原本極流暢極風趣的話,也不免結結巴巴,乾澀無比。
爲了維持父母官的尊嚴,他咬着牙挺直背,不肯讓自己因爲膽怯而後退。但是心裡幾乎痛苦得想要哭出來了,唉,我剛纔到底說錯了什麼,到底哪一句話,哪一個詞失口了,把這人得罪成這副兇狠的樣子。
眼前的知府大人在受什麼樣的煎熬狄九完全沒有查覺到。早在聽到那羣女人議論內容的時候,他的分心多用技立刻就破功了。
除了那些女人無聊的猜測和對話外,其他的聲音傳到他耳中就自然消音了。
隨着女俠們的猜測一步步升級,不屑的態度一步步鮮明,洶涌的殺機,在他胸中呼嘯奔嘯着幾欲裂體而出。
他算了解爲什麼以前歷代教主,總是殺戮天下,倒行逆施,搞得自己天怒人怨,自取滅亡了。原來被觸怒時,把所有冒犯者一口氣殺個乾淨是件如此痛快之事。
而要按捺着性子,爲了這個那個的偉大理由,和一堆無聊人虛以委蛇,任憑他們去做一個又一個荒唐的猜測,這實在需要聖人般的胸襟和肚量啊。
他咬着牙,用最後一絲理智剋制着自己大開殺戒的衝動,卻還是忍不住幻想手裡捏着某個多嘴美人的脖子,就這麼一用力……
知府大人的一聲低低的驚叫把他從痛快的幻覺中驚醒,低頭一看,手裡的酒杯已經被他捏碎了,美酒一半流到地上,一半濺到他和知府大人身上。幸好手上當時運了力,倒是沒被杯子割傷。
眼見知府大人略略發白的驚容,狄九已知自己失態,心念電轉,便想起彌補之法。悄無聲息地把那碎杯子收到袖子裡,微微低頭,嘆道:“大人請不要聲張,都是我想起近日一件憂心之事,以至神思不屬,在大人面前失禮,還請大人寬諒。”
他一邊說話,一邊做了一個手式,一旁自有振宇武館的弟子上前,從他手裡接了碎杯子,又重爲他換了一杯美酒。
只是這一次,狄九用了左手接過了酒杯。而在這個夜晚,後來因爲有一些震撼人心的事情發生,所以再沒有人注意到,在此之後,狄九的右手就沒有從袖子裡拿出來過。
而後來,吃飯,穿衣,控馬,這一類生活雜事,狄九總是刻意用左手完成。甚至長年苦練左手,竟真的練成一套極奇特且威力巨大隻憑左手就能克敵的功夫。他此生作戰,多以左手對敵,右手則總是攏在袖中。
爲此,江湖上關於他就有了很多神奇的傳說。
有人說他天生是左撇子,有人傳說他右手有殘疾,也有人傳說,他的右手從不輕出,只要一出,就是致命的絕招。而更多的說法則是,他武功蓋世,輕視天下英雄,認爲,世間豪傑,也只配讓他用左手應敵。
甚至於在他的諸多外號中有一個就叫做獨臂郎君,害得很多剛出道的新人,一直誤會他是隻有一隻手的殘廢。
人們一直猜測他只用一隻手的原因,卻從沒有一個人敢於直接不要命地去問他。直到多年後,瑤光巧妙地欺騙傅漢卿去問狄九。
直到那一天,狄九才拍着桌子大罵:“要不是你那次把我的手咬得那麼重,傷口好了還一直留着明顯的齒痕去讓人胡思亂想,我用得着這麼辛苦嗎?”
傅漢卿即不理解爲什麼手背上有齒痕會引人胡思亂想,也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咬過狄九,當然矢口否認。
氣得狄九拍桌打凳地和他爭吵,擺事實講道理地回憶往事,最後在狄九因爲發怒,把整個天王殿幾乎夷成平地後,傅漢卿終於相信,自己在某一個熟睡的日子,曾經很不人道地在狄九手背上咬了極重的一口。
而在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之後,傅漢卿當然會很誠懇地道歉,然後很迷茫很不解地問:“你不喜歡那個齒痕,拿把刀隨便在那個傷痕上劃兩下,把傷痕破壞掉,人家就認不出來了啊,爲什麼要這麼辛苦地爲難自己,練左手功已經很辛苦了,每天吃飯洗臉梳頭,只有左手可以用,多麼可憐啊。”
狄九被他一句話震得呆若木雞,這麼多年以來,他一心只想着如何隱藏掩飾那個齒痕,爲此費盡心機操勞,也吃盡苦頭,爲什麼,自己這樣一個自命聰明的人,卻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去毀掉那個齒痕呢。
爲什麼如此簡單,如此輕易的事,這麼多年,他居然一直沒想到。
他手腳冰冷地呆呆站了半天,想起這麼多年所做的一切愚蠢的可笑的沒有必要的事,所謂鐵血訓練而修成的定力啊,喜怒不形於色的本領啊,再一次在傅漢卿面前,徹底崩潰。
精明能幹的天王,雙眼發紅地撲過去,大吼着想要拍死傅漢卿這個罪魁禍首。
後果當然是因爲他突起偷襲,可憐的教主大人來不及收斂自己的內力,一不小心就把天王給震成重傷了。
當然,這是後事,暫時不需細論。
眼前的知府大人非常好奇也非常關切地問:“狄公子因何事心境不寧。”
狄九苦笑:“我是爲我的師兄擔心,他雖武功驚人,心性卻摯若赤子,他近日總有一個傻念頭那就是……”
他在話語中即提到了傅漢卿,兩個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躍過人羣,望向坐在正中央主席,正扒着桌子睡覺的傅漢卿。
本來是宴會中心的傅漢卿因爲所謂大夢神功的嗜睡表現,如今早已被宴會上所有大人物遺棄,一個人孤零零扒在一張大得出奇的桌子上,身外雖一片喧鬧,他自己卻睡得無比香甜。
就在二人的目光同時凝在傅漢卿身上之時,一個怒氣衝衝滿身冒火滿臉殺氣的少年忽然衝到傅漢卿身邊,重重一掌,拍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