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冬領了意,正準備去打點銀錢,沈太太又叫住他道:“時下正是青黃不接,青苗剛下還沒到收成,鋪子上的錢都沒收上來,餘錢要做週轉……”她思慮了一下,又道,“若是不夠,你看我那還有多少,貼補一些,只不能夠動大小姐那份。”
趙冬答應着去了,心裡又想太太對少爺雖然冷淡,但還不至於糊塗。大小姐一介女流,又是個病秧子,赫少爺雖然不是她親生的,好歹是沈老爺的香火,將來還是得指靠他。
這邊沈赫把岫螢抱到樓上,見她渾身溼膩膩的就給她解衣釦換衣裳,岫螢嚇得一把抓住他的手直搖頭。
沈赫道:“都溼透了還不脫,等着生了病就好受了!”
他剛從祠堂回來,憋了一肚子氣,餘怒未消,口氣不善。岫螢下意識鬆了手,由着他一顆一顆把她鈕釦解了,脫下衣衫褲子,給她換上乾淨的,又拿來毛巾給她擦頭髮。
雙燕樓裡伺候的丫鬟婆子也不少,但沈赫的飲食起居都是岫螢照料,餘人很少上樓來。這會兒碰上沈大少心情惡劣,更不敢率自上樓來看個究竟或搭把手,都聚在樓梯口聽動靜。正忐忑之時,忽聽樓上炸了鍋的一聲喊:“人都死哪裡去了!趕緊端碗薑湯來,馬上!”是沈赫氣急敗壞的罵聲,衆人都嚇得趕緊作鳥獸散了。
天已入春,但冬的餘寒未消,春雨粘在身上還是很冷,岫螢身上陣陣發寒,鼻頭髮紅,忍不住打了幾個大噴嚏。沈赫見沒人端薑湯來,還未開口卻見門口似乎立着個人,小心地朝裡張望。沈赫見人鬼鬼祟祟的,又想發火,岫螢叫了一聲:“翠生。”
翠生硬着頭皮跨進門來,手裡端着碗熱氣騰騰的薑湯,站在門口,忐忑不安地看着沈赫。
岫螢衝她招手,她纔敢走到跟前,把薑湯給岫螢喝下。岫螢喝了薑湯,胸腔內一股暖流涌動遍佈全身,頓時舒展了不少。翠生端着空碗,似乎還有話說,但見沈赫鐵青的一張臉,只得小聲對岫螢道:“我剛纔聽人說,太爺死了,警察廳的人要來府裡問話。”
沈赫道:“他死了就死了,來我們府裡問什麼話!”
翠生一臉驚慌失措,結結巴巴地道:“可是,可是,他們說是少爺您把沈太爺打死了。”
沈赫沒有生氣,反而哈哈大笑起來:“我倒是真恨這個人,真想一槍打爆了他腦殼。可是這人膽子小,竟被嚇死了。”說着扶着欄又一陣狂笑。
岫螢和翠生更加不安地看着他,好像在看着一個怪物。他無所謂地撇撇嘴,從牙縫裡發出輕蔑的一聲“呲”。
當初就是因爲他的母親出身不好,父親不顧族規娶進來做了二姨太,當時這個沈老頭着實刁難作對。沈老爺納妾擺酒請客,他居然拉着族中親朋好友不准他們前來喝喜酒。
每到過年過節,身爲沈家掌祠人的沈立本便不許沈赫母親進祠堂拜祭祖先。後來生了沈赫,按族譜應該是奕字輩取名,然沈立本卻一句其母爲賤籍,所出也不得入沈家族譜。
沈老爺一向自命不凡,清高孤傲,對沈立本的惺惺作態毫不爲意,當下不以爲然,不拜祖先就不拜祖先,不入族譜就不入族譜,沒什麼大不了的。於是給兒子取了個顯耀又囂張的“赫”字爲名。
沈赫五歲之前,生活在父親的極盡愛之下,週歲時,沈老爺就將馬兒巷的扇坊掛到了兒子名下。沈家在吳州已有好幾百年,本是簪纓望族,詩禮傳家。祖上更是明朝赫赫有名的大畫家沈左。後來開始經商,由書畫起家,半文半商,一直平平淡淡,到了清末,隨着國門大開,清政府垮臺,中國就像一塊稀世珍寶被各國爭搶掠奪,其中最明顯的除了土地資源,就是古董字畫。中國地大物博,從不覺得自身文化的重要性。不止滿清皇宮裡大量珠寶書畫流入市場,更是外國市場,連民間許多私人珍藏也被競相拍賣。外國人不管是懂得還是不懂得,都趨之若鶩。沈家到了沈老爺父親這一輩時,已經完全放棄了作爲文人墨客的酸腐,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徹底轉爲商人,向國外兜售瓷器古玩字畫,生意蒸蒸日上,遍佈江南甚至在北方也開了分號。然扇坊卻是祖上傳下來的基業,沈氏以此發家,沈老爺把它給了沈赫,不說沈太太,宗親裡頭也不知多少人眼紅嫉妒。
這沈立本就是其中作爲厲害的一個,對每次祠堂大祭時出錢最多的沈老爺是又嫉又恨。背地裡沒少在列祖列宗面前列數沈老爺的各種罪狀。也許祖宗們真的偏聽偏信了,沈赫稍記事,父母便常常爲着點雞毛小事就
爭吵不休。
母親雖然出身不好,卻品行高潔,自有一番傲骨,不然也不會被沈老爺一眼看中。但心底多多少少還是有些自卑,因此敏感多疑。總覺得府裡下人們訪客們對待她全不像對正房沈氏喬瑁梣那般尊敬,就連他們看自己的眼神,都藏着鄙薄。沈立本更是揪着她這點弱處不放。不讓她入祠堂,她可以忍,可是連沈赫都入不了族譜,這到底太過分,母親每日的強顏歡笑裡藏了多少哀愁。可氣的是,沈老爺居然也不爭取。當初看中他的傲氣和卓爾不羣,此刻看來卻成了對她的藐視和漠不關心。沈赫母親愛慕者衆多,甚至在被娶進沈家之後,依舊有人慕名而來只爲一睹芳容。更有甚者,有次竟然趁沈老爺不在家,翻牆入院闖進雙燕樓來,嚇壞了沈赫母子。
流言蜚語,三人成虎,磕磕絆絆,佳偶難再,最後竟釀成一幕慘劇收場。
所以沈赫對於沈家的恨對於道貌岸然的僞君子沈立本的恨,入骨入髓,現下聽聞他死了,歡欣鼓舞大快人心。可是岫螢卻嚇住了,顫顫巍巍地問:“少爺,出了人命可不是鬧着玩的,這可怎麼辦呢?”
“怎麼辦!”沈赫冷笑一聲,道,“別說是他自己嚇死的,就算真是我殺的又怎麼着!”
岫螢急忙來拉他衣袖叫他不要說了,眼淚都快唬出來了。這時蹬蹬蹬地又跑上來一個人,站在門口輕輕又急促地叫了一聲:“少爺。”
大家看,卻是趙冬。沈太太要他去錢莊娶錢,他在門口就見警察廳來人了,急忙迴轉,繞道雙燕樓來報信。
“少爺。不好了!”他一腳跨進門來,一臉愁苦,“少爺,警察廳要來拿人,你快些躲躲吧。”
“躲什麼?人是我殺的,有什麼可躲?”沈赫往凳子上一坐,神色卻也有些焦慮了。
趙冬一皺眉道:“少爺您可別糊塗。我親眼瞧見的,子彈根本沒打着他,他是自家兒嚇死的,少爺別意氣用事。常言道好漢不吃眼前虧。”
岫螢也跪在他身邊哭道:“少爺,你就聽聽趙管家的話,不要再說人是你殺的了。”
沈赫咬了咬脣,倔強地把頭撇開,又想了想,便起身道:“這地方,我也待夠了。”又拉起岫螢,“我們離開這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