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約聽見樓上的洋座鐘噹噹噹地敲了九下,九點鐘了。岫螢在樓下的小偏房裡收拾東西。她在沈家五年了,積攢下來的衣物首飾還真不少,大部分都是赫少爺賞給她的。與府裡其他丫鬟相比,待在赫少爺身邊,打賞方面是令人羨慕的,至於其他的麼……岫螢把一隻藍寶石戒指在無名指上套了套又摘了下來,有些東西終究只是非分之想。
東西太多了,她把幾樣稍微貴重的首飾用三塊帕子包了又包。一些舊衣服就不要了,撿出三五套半成新的跟首飾一起紮了個布包,其餘的都送給府裡其他丫鬟吧。她這麼想。覆蓋卷什麼的就都不要了,反正以後都不做丫鬟了。
是的,以後都不做丫鬟了,不必再待在雙燕樓裡伺候赫少爺了,岫螢的心裡淡淡地失落起來。
可是赫少爺他……赫少爺他太不成器!吃喝嫖賭四樣俱全,整日就待在煙花巷裡醉生夢死。前幾日看見管家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原來赫少爺把馬兒巷裡的扇坊輸給一個常給煙花巷姑娘看病的西洋大夫。
這世道,連醫生也賭錢了。
她狠狠地把包袱打了個結,胸口秉着一股氣,一股腦兒將屋子裡裡外外都打掃了一遍。她拿着雞毛撣子站在大門口,開始環顧這間她住了五年的小屋子。
她很幸運,一到沈家,赫少爺就單撥了這間獨立的小屋子給她住,不必跟一大堆丫鬟婆子擠在下人房裡,滿屋子人吵吵嚷嚷,一
到夏天還一股子難聞的氣味。
所以岫螢實在不像個丫鬟。她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打扮。赫少爺不喜歡她跟別的丫鬟一樣,梳個油光閃亮的蔥油大辮子沉沉地馱在背上,穿青色大褂子加紅色闊腿褲。他叫她跟大小姐一樣穿夾裙,把前面的劉海剪一剪,燙成卷兒,後面的頭髮分成兩股,上頭紮起來,烏黑的頭髮直接鋪在背上。府裡其他丫頭都嘲笑她,說她快成半個小姐了。
那樣的岫螢在下人堆裡多多少少有些不合羣,可是赫少爺說這樣看着順眼。
順眼?不知道跟煙花巷那些個姑娘們相比,誰更順眼一點,不然他怎麼就那麼喜歡往那裡鑽!
岫螢有些憤憤然,坐在梳妝鏡前,賭氣似地給自己編了個大辮子,重重地拖在腦後。然後把翡翠的耳墜子摘下來,把赫少爺之前給的一對玉鐲也摘下。她將鬢邊幾根散亂的髮絲別到耳後,看着鏡子中的自己,這纔像個丫鬟的樣子!跟她剛進府時差不多了。
她剛進府時是什麼樣子?
她剛進府時,跟一班子年齡相仿的丫頭站在天井裡,並不出衆。那也是春天,跟今天一樣,春雨綿綿。天井裡的青石板上溼漉漉的,像長了一層青苔,踩在上面要小心翼翼不被滑到。管家正給她們分配房舍,交代府裡的種種規矩。赫少爺剛巧經過,打了個哈欠,一副睏倦的模樣。
管家跟他打招呼,他懶洋洋地擡擡眉,然後就看見了她
。他下巴朝她一揚,對管家道:“這丫頭,我要了。”說話的時候,有氣無力卻又神氣十足,依舊半眯縫着眼,伸了個懶腰從排成兩隊的丫鬟中間走過,岫螢悄悄擡眉瞥了一眼,他臉上還稚氣未脫,卻一副頤指氣使的閒散模樣。他慢騰騰地走在煙雨裡,有小廝急忙跑來給他打傘。
岫螢分配到了雙燕樓。臨前管家千交代萬囑咐,少爺脾氣有點古怪,叫她小心伺候。
少爺的脾氣確實有點古怪,一個人住在花園正中間的一幢小樓裡。她剛過去,就嫌棄她小英的本名不好聽,給她改了岫螢的名字,並當即叫她把這個名字在紙上寫一百遍,叫她記住,以後就叫岫螢,再有人叫她小英,無論是誰都別應他。
改名字那一天,也就是她住進雙燕樓的第一天,赫少爺就岫螢左岫螢右地叫了不下一百次,一會兒叫她端茶一會兒叫她打水,岫螢進進出出,忙得不可開交,他卻懶懶地躺在靠榻裡怡然自得。
岫螢,這名字真的不像個丫鬟的名字。岫螢想以後要不要改回原來的名字?
是呀,以後,出了沈府,沒人會再叫她岫螢了。
她“哎”地一聲輕嘆,聽見門外翠生扯着嗓門叫她。她“哎哎”地應着,忙出屋子來瞧。
翠生是個壯實的丫頭,比岫螢小了一歲,皮膚白裡透紅,長的健康活潑。此刻正站在通向花園這邊的遊廊裡朝她這邊喊:“岫螢,太太叫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