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城,南城門外。
流民軍的第二波兇狠的攻勢被官軍擊退,金聲桓忍不住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由於地勢的關係,南陽城的南面和東面比較寬闊,西面和北面則相對比較狹窄,易守難攻,所以,在南門外,金聲桓部下了重兵,東門處則相對薄弱。
“大人,依某來看,這些流民軍也不過如此嘛!他們就這點本事,還想攻下咱們的南陽城,這簡直是白日做夢啊!”身邊一個遊擊有些不屑的道。
金聲桓卻不敢有絲毫的大意,他眉頭微皺,眼睛則是緊緊的盯着如同潮水般退卻的流民軍。他發現了,這些圍攻東門的流民軍,看似攻勢兇猛,實際上,卻像是根本沒有發力一般,只要官軍一兩輪箭雨,便能將他們徹底壓制下去!
金聲桓已經在中原跟着左良玉混了四五個年頭,對這些流民軍的秉性也算有些瞭解。他們就如同是一幫餓狼,沒有吃到肉,怎麼會就這般輕易罷手?
而且,據他觀察,前兩次衝鋒的流民軍,大都是衣衫不整、武器簡陋,戰鬥力極差,幾乎是一戰即潰,與以往碰到的流民軍主力完全不同。
“讓弟兄們小心戒備着,咱們已經沒有退路,不得有半分大意!”金聲桓冷靜的對身邊衆軍官吩咐道。
“是!”這些軍官口頭上答應的痛快,心底裡卻有些不以爲然。他們已經跟流民軍作戰多次,眼下又有堅城在手,難道還能俱了這幫要飯的泥腿子不成?
…………
不遠處的流民軍營地中,孫可望、李定國、劉文秀、艾能奇等十幾個驍將,將‘八大王’張獻忠簇擁在中央。
孫可望看着兩次試探性的攻擊都沒有成效,忍不住有些心急,“父帥,讓孩兒上吧!只需三千人馬,孩兒在午時之前,定然爲父帥打開城門!”
張獻忠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又看向了一旁的李定國和劉文秀,淡淡道:“一純,文秀,你們怎麼看?”
劉文秀頗有謀略,不過,他雖名爲‘文秀’,但性子卻有些暴躁,甚至是暴虐,比之孫可望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若有深意的看了不遠處潰散的流民軍,對着張獻忠一抱拳道:“父帥,您這可是要消消那幫雜碎的銳氣?”
明末流民軍三十六營,雖說面兒上都算一家人,但自從鳳陽分家後,其中不可避免的產生了很多矛盾,便如同革左五營之首賀一龍和闖王李自成,兩人之間一直勢同水火,李自成建立大順政權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先取了賀一龍的人頭祭旗!
再說李自成、張獻忠和‘曹操’羅汝才,他們三人可以算是流民軍中的翹楚,但他們之間,也多有不睦。崇禎十三年,李自成逐漸壯大,多次邀張獻忠和羅汝才‘共商大事’,但兩人根本不甩他,李自成成事之後,張獻忠退走四川割據,而羅汝纔則直接被李自成設計剿殺,餘部也被瓜分的乾淨!
而老回回、掃地王、混天王等人,雖然他們也有意爭奪這頭一把交椅,但奈何實力有限,也只得暫時依附於幾人旗下。
此時,聽聞劉文秀這般說,張獻忠眉頭一挑,怒斥道:“胡說什麼!都是一個孃的弟兄,哪來的這麼多道道!”
“是!”劉文秀也自知失言,趕忙單膝跪地賠禮,不過他看着張獻忠微微翹起的嘴角,卻也明白自己這話,正說到了父帥的心坎兒上!
這時,作爲第三波攻勢發起的老回回部已經開始備戰,張獻忠笑着看了身旁的李定國一眼,淡淡道:“一純,依你看,某該如何破城啊?”
李定國趕忙躬身一禮,笑道:“父帥,您早已經是成竹在胸,某跟哥哥只待爲父帥衝鋒陷陣便可了!”
“哈哈哈!”張獻忠大笑,卻是不語。
一旁的孫可望忙道:“定國,父帥用了何計?哥哥怎麼就沒看出來呢?快說,快說,哥哥都快急死了!”
李定國目光詢問般的看向了一旁的張獻忠,張獻忠微微一笑,輕輕點了頭。
對於這個聰明伶俐,卻又進退有數,十分貼切自己心意的孩子,張獻忠也是打心眼兒裡喜歡,也想趁此機會,替他立威!
李定國雖是少年老成,但他畢竟虛歲才只有十八歲,實際年齡只有十六歲多一點,他害羞的撓了撓頭,解釋道:“各位哥哥,父帥令兄弟們同時進攻東門和南門,南門又是主攻!但金聲桓那老匹夫也不傻,他的主力都聚集在南門之處,若是強攻,以我大軍的威力,不是不能攻下,但卻會損兵折將!反觀東門,雖然父帥派上去的人數看似很少,但卻大都是身經百戰的精銳,只需在衝上幾個回合,磨一磨他們的銳氣,而咱們繼續對東門保持壓力,到了傍晚,等他們折騰的差不多了,我們只需一鼓作氣,東門必定拿下!只不過需要稍稍花上一點時間而已!”
身邊衆將聽聞李定國說完,這才明白了張獻忠的用意!名目上是主力攻打南門,但其用心卻在東門之下,金聲桓便是再聰明,怕是也不能想象到,他的一舉一動,已經早就被張獻忠放在了轂裡。
“父帥,英明啊!孩兒等佩服!”
“父帥,孩兒等受教了!”
幾個義子紛紛恭維道,張獻忠不由哈哈大笑,他擺手示意李定國走到他的身邊,輕輕摸了摸李定國的腦袋,微笑道:“一純,你小子,有了幾分當年某的風範!不錯,不錯啊!但萬萬不可驕傲,爲父卻要告知你一點,咱們乾的這活計,那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買賣,稍有不慎,那便會滿盤皆輸!聽明白了麼?”
周圍衆將紛紛嫉妒的看向了李定國,能得張獻忠這般言傳身教,他們幾人可從未有過這種待遇。
李定國卻渾然不覺周圍他所謂哥哥們的目光,恭敬的跪在了地上,對着張獻忠磕了幾個響頭,“父帥,孩兒記住了!”
…………
東門外,流民軍又發動了幾次小規模的攻勢,但大都是雷聲大,雨點小,被樸勝和劉如意狠狠的撲了回去,官軍士氣大振!
雖然劉如意還對樸勝的託付有幾分懷疑,但劉如意看到他的眼神,沉默不帶有一絲神采,仿似執意去尋死一般,根本就是要同敵人玩命!
中午十分,城裡的鄉紳富戶殺了十幾頭肥豬,燉了幾十鍋鮮肉湯,在近百個民夫的陪同下前來勞軍。
這些人,大都是南陽城的土族,他們世世代代的生存在這片土地上,房舍、田產、家業,全都與城池密切相關,自然不敢讓城池有半分差池。
中原之地,作爲流民軍肆虐最爲嚴重的地區,這些鄉紳豪強可謂是最直接的受害者!他們不是貧民,扛起鋤頭就能加入流民軍,他們家大業大,老婆、孩子、僕從,這許許多多的東西,讓他們根本無法割捨!
而流民軍對貧民不需多說,對待他們卻直接是階級敵人,根本沒有廢話,直接便是抄家滅族!所以,他們與這些流民軍纔是真正的生死大敵!
上午的殺伐讓劉如意體力損失嚴重,他也懶得去同那些鄉紳廢話,直接同樸勝捲了一碗肉湯,便在城牆上同親兵們一起大吃了起來。
慢慢的,言語深入,劉如意也瞭解了樸勝的過去。
樸勝本是遼東人,他的父親是高麗人,母親卻是漢人,一家人穿梭在長白山的崇山峻嶺之間,以採集草藥爲生,日子雖是清苦,但卻也是逍遙自在。
但隨着滿清的興起,這些老百姓的日子愈發難熬,天啓初年,韃子兵進山抓奴(就是和披甲人一樣,都是滿清從深山老林抓來的奴隸,如鄂倫春族等很多說不上名來的少數名族),他父親自是不肯,拼死抵抗,他的母親也慘遭韃子兵凌辱,樸勝當時正在旁邊的大樹上掏鳥窩,僥倖逃過一劫!這一年,他才十三歲。
後來,他逃出深山,加入了官軍,由於父親傳下來的獵術,他很快便在官軍中嶄露頭角,從小旗,升到總旗,又升爲百戶,慢慢的,他娶上了媳婦兒,生了兩個可愛的女兒,漸漸的這個心如鋼鐵般的漢子,心中也有了柔情,他們在屯衛裡安下家來!
但後來,清兵入口,繞過了官軍防禦嚴密的山海關,從背後插入,官軍抵擋不及,大批屯堡淪陷,他的妻子和女兒也盡數被清兵殘殺。樸勝當時還在錦州祖家門下,他聽聞此言,當即大怒,冒着殺頭的危險,帶着幾十個親兵,要與清兵搏命,但剛剛出城不久,便被清軍的哨騎伏擊,他們根本不敵,幸得親兵拼死護衛突圍,樸勝這才撿回了一條性命!
再到後來,樸勝渾渾噩噩,鬱郁不得志,直到碰到了金聲桓,帶他回到了中原……
“兄弟,哥哥這輩子就算這樣了!我閉上眼睛,總是想起我那兩個可愛的女兒!她們若是還活着,現在也該有十來歲了,我應該爲他們準備嫁妝了啊……”樸勝說着,忍不住從懷中掏出了一塊斷裂的玉鐲,淚水止不住的流了出來。
劉如意也不知該說些什麼,試着安慰道:“大哥,人死不能復生啊!若是大嫂和兩個侄女兒泉下有知,他們也不希望大哥現在這樣!”
樸勝無力的搖了搖頭,“呵呵!兄弟,什麼都是假的!只有失去了,你纔會明白那種感覺!這勾心鬥角的日子,老子真的受夠了!這一次,左帥根本沒有半點心思救援,若不想辦法,咱們必死無疑!好了,話不多說,死一個,總比死兩個要好!今晚的事情,還是按哥哥說的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