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 21 章

樓下,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來了一聲女人的尖叫,或許她也看見了蟲子。

甲蟲緩慢在玻璃上爬行着,它有巴掌大,八條細長的足肢上附着一些密集細小的凸起,這些凸起光滑地緊貼在玻璃面上,中央有一個針尖大的白色小點,是它的吸盤。它水滴狀的尾巴後拖曳着一條長而軟的褐色觸角,爬動間在玻璃上留下深棕色的水跡——它好像想進來。

詩人伸出手,手指在兩片窗戶的縫隙間滑動試探:“沒事,封死了,它進不來。”

“一代不如一代。”肖老闆說:“越長越醜,以前還有個蟲樣。”

“基因的融合,”詩人望着玻璃:“融合得越多,外表越離奇,感染能力也越強。我認識一位科學家,他說這一百年來,人類的所有研究仍然不能解釋感染的原理。”

肖老闆:“嗐。”

——他嘴上發出一個無謂的語氣詞,身體卻往房間的角落縮了縮,最大限度遠離那面窗戶,道:“你就不能拉上窗簾嗎?”

“我想再看看這個城市。”詩人說着,放下一半的窗簾,房間被昏暗籠罩,他的輪廓在昏暗中顯出一種奇異的憂傷:“這個……不知道還能存在多久的城市。”

安折往外望去,清晨,黯淡的天穹下,灰色的城市向外綿延,一半隱沒在淡淡的白霧裡。太陽升起來了,霧氣正在被烤化,視線盡頭露出一些機械結構的龐然大物,很高,直刺向天空,人類總是有很多奇怪的裝置,這些裝置保證着基地的安全,但有些時候並不能,譬如現在。

這時,詩人轉頭看向他:“你好像一點都不害怕。”

安折抿了抿脣,他不知道如何作答。

詩人放下最後那一半窗簾,對他笑了笑:“你真的很奇怪。”

安折:“真的嗎?”

“你太安靜了,好像下一刻發生什麼都沒關係。”詩人道:“我們這個年代很少會有你這種性格的人。”

安折笑了笑:“也許吧。”

蘑菇和人,不可能一點區別都沒有。他嘗試讓自己更像人一點,問詩人:“那我們現在做什麼?”

詩人思考了三分鐘,道:“祈禱。”

“祈禱超聲驅散儀沒有徹底損壞。或者祈禱蟲子只是一羣沒有腦子,全憑本能生存的蟲子。”

“然後,再祈禱我們的玻璃足夠牢固,不會輕易被撞碎。”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那一刻,乒乒乓乓的聲音從窗戶外密集響起來,是無數只蟲子往玻璃上飛撞的聲音。

肖老闆陰沉沉看着詩人:“我祈禱你是一個啞巴。”

詩人也慌了,揭開窗簾一角,然後迅速合上:“你們別看了。”

“我看見了。”肖老闆道:“蟲潮來了。”

下一刻,他猛地變了臉色:“快!檢查通風口!”

詩人猝然朝房間一角望去:“通風口在那!”

他們看着的方向就在安折頭頂上方,是個通向外面的孔洞,被金屬絲網保護着,但因爲年久失修,已經朽壞露出一個豁口,詩人見狀刺啦一聲撕掉自己的半截袖子,遞給安折:“先堵上!”

安折接過去,通風口不小,他用右手手指將衣袖布料團起來,塞進去:“不夠。”

詩人又撕一塊,安折一隻手摁住原來那團,另一隻手接過來。

他右手食指指尖忽然微微一痛。

安折動作頓了頓,面色如常將那團布料也塞進去,將通風口堵結實,重新在牀板上坐下,肖老闆和詩人在到處排查房間裡還有沒有別的漏洞,他擡起食指,放在眼前。

一個針尖大小的紅點。

皮膚的質地隱隱變化,變成雪白的菌絲,他趁着另外兩個人都背對着自己,猛地一拽,將那些菌絲扯斷。

新的菌絲從斷口處伸出來,重新組合成人類的手指,沒有傷口的新手指。

安折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扯下來的那些菌絲好像也看不出什麼問題,但他沒有什麼別的辦法。

“沒有別的洞了。”詩人轉回來,道。

安折:“……嗯。”

然而,昆蟲撞擊玻璃的聲音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大,玻璃哐啷作響,彷彿下一刻就要碎掉。樓道里廣播持續不斷播放指示,但也只不過是一些“請關閉門窗,不要慌張”的廢話。

詩人坐下,臉色微微蒼白:“聽天由命吧。”

“你趕緊閉嘴。”肖老闆目光嚴肅,吼完詩人後,看向安折。

安折不明所以:“怎麼了?”

“快,”肖老闆道:“給你男人打電話。”

安折:“……?”

*

1區,驅散中心。

巨大的黑色超聲驅散儀隱隱綽綽,矗立在灰色的天幕下,圓盤狀的主體使它看起來像一朵盛開在城市裡的龐大花朵。

車子在道路上疾馳,建築物不斷後退,前方驅散儀的影子也在飛速放大。

“驅散中心如果被破壞。”陸渢的聲音打斷了他:“其它驅散儀還會正常工作嗎?”

“有可能停止工作。”研究員沉默片刻,才道:“驅散儀的操作過於複雜,爲了保證外城全部被超聲波完美覆蓋,所有驅散儀的強度、波段都由驅散中心統一遠程調度。如果中樞被破壞時,應急程序沒有及時啓動,恐怕會有很嚴重的後果。”

“不過,這只是最壞的結果,概率很小。”他繼續道:“驅散中心擁有的1號驅散儀是整個外城最大的一臺超聲驅散儀,功率太強,會對人體造成不良影響,1區因此沒有常住居民,驅散中心的人員和駐兵也不多,人手不足的情況下,暫時性的失聯可能有其它原因,未必——”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目光穿透車窗,直直看向前方的超聲驅散儀。

在一百多年前,和平年代的春天,花葉生髮的時候,園丁會爲植物噴灑驅蟲藥劑,使得它們免受蟲子的齧咬。

而此時此刻,超聲驅散儀——這個黑色的花朵,表面上遍佈灰白黑黃的條狀凸起,巨大的蠕蟲——它們爬滿了它的表面。

不,不只是蠕蟲。

他的呼吸忽然劇烈顫抖了起來。

“不……”他道:“上校,你看見了嗎?”

陸渢猛打方向盤!

汽車在狹窄的道路上完成了一個驚險至極的急轉彎,掉頭向原來的方向駛回去!

後方裝甲車輛先是憤怒打燈,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們也全部掉頭急轉——

道路盡頭,黑色蟲羣如同煙花炸開,鋪天蓋地飛起,下落,像一場突然而至的驟雨。節肢動物覆滿外骨骼的身體乒乒乓乓撞在玻璃上,整個汽車像是頂着流彈前進。

車裡,通訊器聲音開到最大,響着接線員劇烈顫抖的聲音。

“上校,2區緊急通訊,蟲潮全面爆發,請求支援。”

“3區緊急通訊,避難過程中發現大量昆蟲類怪物,請求支援。”

“城防所緊急通訊。”

“城務所緊急通訊。”

“8區緊急通訊——”

“接8區,”陸渢語速極快:“地下避難所能否安全接收全城人員緊急避難?”

“陸上校!”對面人聲語速更快:“小型飛蚊羣通過通風系統進入,我們這邊出現十個以上感染者,請求審判庭支援!”

三秒鐘的沉默。

陸渢道:“感染者擊斃,其餘人員避難,等支援。”

通訊掛斷。

“上校。”接着是一道年輕聲音響起:“審判庭已集合,目前無傷亡。”

“分散支援各區域。8區優先。”

“是。”

通訊掛斷。

“上校。”車裡,研究員強作鎮定的聲音響起:“我們回主城。”

陸渢聲音淡淡:“主城?”

“主城有獨立防禦和驅散系統,能保證絕對安全。”

車速徐徐放緩,前方是道路的分叉口。

陸渢道:“外城呢?”

“基地外城全城暴露,昆蟲類怪物具有體型優勢,無孔不入,蟲潮危險程度高過東南基地淪陷那次齧齒動物潮。”研究員的語氣逐漸恢復冷靜,道:“您是審判者,但這種情況下,您誰都救不了。”

充足的論據使研究員找回理智與鎮靜,他甚至笑了笑,道:“現在去哪裡都沒有意義,無法減少任何傷亡。您知道我說的沒錯,您保護不了別的,但能保全我們自己。”

通訊器聲音再度響起,先前情況緊急,陸渢設置了緊急模式,於是三秒鐘後,通訊自動接聽。

傳來的卻不是接線員的聲音。

“上校。”一道清凌凌的聲音響起來,比陸渢所習慣的語速要慢一些,咬字間帶着一種軟綿綿的輕:“您的東西還在我這裡。”

陸渢:“你在哪?”

“城防所旁邊,”安折道:“……好多蟲子在撞玻璃。”

他尾音帶顫,像是害怕了。

陸渢方向盤打過半圈,駛上分岔路中的一條,研究員看着被放棄的那一條,眼睛瞪大,身體幾乎要從座位上彈起來,又被安全帶拴住,他猝然道:“你——”

陸渢好像完全沒有聽見他的話,只對通訊器那頭道:“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