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折沉入了一個夢裡。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過這樣的夢——在離開陸渢的那一天。
有時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時候,他卻恍惚間又沉入夢境, 大概是瀕死之人的幻覺, 他沒對波利提過,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燒和身體各處的疼痛已經讓波利耗費了太多的心神。
在夢裡, 他的身體分成兩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麼的一個地方,沒有疼痛, 也沒有人類沉重的軀體。
在夢裡,他沒有眼睛也沒有耳朵, 沒有嗅覺也沒有一切人類的知覺, 像是初生的時候, 埋在被雨水浸溼的土壤那種感覺——蘑菇有自己的感官,那是沒辦法用人類的語言來形容的東西。
他知道自己在陸渢身邊不遠處, 這一定是離開陸渢後的妄想所致,但這不妨礙他在夢裡和陸渢靠得更近一點。
這場夢也並不總是快樂,有時候他被放入密閉的容器,與冰冷的液體爲伴,最開始的時候旁邊是紀博士, 後來一直是波利, 以及來來往往的——許多人。
他無事可做, 如果陸渢在旁邊, 就纏在他的身上, 陸渢不在,他泡在液體裡,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遙遠的記憶浮上水面,在土壤裡、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時候他會靠陸渢更近一點,陸渢的手指撫觸他的菌絲,他好像終於安安靜靜地和這個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邊緣,但不想醒,在現實的世界裡,他和陸渢從不能這樣。
但當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記憶後,還是夢無可夢,選擇醒來了。
他發現自己還是活着的。
現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經不記得了,情緒的波動讓其他很多地方都變成了空白。
他只記得自己站在門邊,陸渢從一片鬱鬱蔥蔥的春色裡轉過來——他就那樣和他怔怔對視,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過的夢太多了,一觸即碎的圓月也撈了太多次。
直到陸渢走到他面前。
這個人不在的時候,他哭過很多次,有時候想起他,心臟就劇烈地顫抖,可是在此時此刻,他真的見到陸渢的時候,卻不由自主翹起了脣角。
他伸手去觸碰陸渢的輪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斷不出了——太久遠了,他太久沒有見過這個人了。
直到這時一行眼淚才從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陸渢,然後被這人從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臉頰上的眼淚,他伏在陸渢肩上,聲音啞了,小聲喊他的名字。
“是我。”陸渢道。
實驗室裡的人們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讓一個灰飛煙滅的人死而復生了——他根本無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實驗室裡的人告訴了他很多名詞,像基因、頻率、樣本這些東西,他聽得雲裡霧裡,但人類的科技一直很神奇,於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離自己跳進辛普森籠,竟然已經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靜下來了。
那個基因混亂的時代結束於一聲鐘響,他的頻率被髮送到全球,不能評價是好還是壞,因爲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頻率感染,擁有了穩定性,人永遠是人,一個怪物永遠是那種怪物,他們能發生多態類變異,但統治意識的,永遠是鐘聲響起的那一刻的那個主宰者。
至於爲什麼這樣,波利的解釋是,經過多方實驗與對比,辛普森籠解析出的頻率,更接近一種對物質本身的定義。
譬如面對着一隻蘋果和一隻橘子,人類知道這是一隻蘋果,這是一隻橘子,但是蘋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蘋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們永遠不會知道,只有人類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類的生物學只是對錶象的錯漏百出的淺析,他們也無法知道是什麼東西組成了自身,又是什麼決定了他們是人類——那是四維生物無法理解的體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籠對基本粒子的分析,他們短暫地窺見了真理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倒影,窺見了真正定義的蛛絲馬跡,掌握了幾段值得一提的頻率。在這場宇宙的交響曲中,人類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擾動的那個音符,而他這隻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識的蘑菇,偏偏是那個能包容一切的穩定頻率。當這個穩定性被賦予全球,短暫的和平就降臨了。
“這就是概率,”波利·瓊說,“概率就是命運,活着就是偶然。”
聽這話的時候,安折剛剛被陸渢喂進一塊削好的蘋果。
新採的蘋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滿是鮮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記了剛纔自己想說什麼,又被陸渢塞了一塊。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麼味道?”
陸渢說,等秋天。
波利把他們和他們的蘋果以及未來的橘子請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間的路上吃完了半隻蘋果,另外半隻他留給了陸渢——他本意是想給上校削好切塊的,但陸渢不讓他碰刀。
在這種事情上安折並不和上校爭辯,要不是對方是陸渢,他其實也不是很想切蘋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時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張平板電腦,往下翻看。
這個平板電腦裡儲存着的是他醒來這十天裡各處搜刮到的資料。
《聯合日報》的電子版、從紀博士電腦裡拷走的研究記錄,從波利電腦裡拷走的實驗手冊,以及其它很多很多類似的東西。
陸渢坐到他身邊來,他迅速轉過身,不給這人看。
陸渢輕輕笑了一聲,把剩下半隻蘋果也切塊塞進了安折肚子裡。
雖然蘋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資料的時候並不希望陸渢在自己身邊,他總是疑神疑鬼,覺得陸渢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處就在於,他一覺醒來,發現陸渢佔據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間——這房間的一切擺設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樣,主人卻換了一個。
他試圖讓陸渢搬去隔壁,陸渢面無表情告訴他,如果不想和我共處一室,你也可以繼續睡營養液艙。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時光根本沒有讓這個人的性格變得善良哪怕一點。
於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個房間、一張書桌以及一張牀。
最後,他疑神疑鬼到了無法再繼續看資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覺的時候。
“好無聊。”
在牀上,陸渢從背後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牆壁發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凍的冰雪溪流:“想去哪裡?”
“想……”安折望着牆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個除他之外,只有陸渢知道的地方,他連對波利都沒有提起過。
“我想去找安澤。”他輕聲道。
在那個一切開始的山洞,安澤的骸骨還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話想對安澤說。
安澤對他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安澤說自己是個活着沒有意義的人——他想對安澤敘述北方基地幾次劇變的始末,想告訴他最後那聲鐘聲的來源。
如果不是他遇見了陸渢,遇見了安澤,一切都不會發生。命運就這樣在無數巧合裡輾轉起伏。
可深淵那麼大,他找不到,也不會有人願意陪他去找,這永遠是個遙不可及的願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麼都不會,也不記得了。”
“我會。”在他耳畔,陸渢道:“去找。”
安折睜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夢一樣,在第二天,告別波利後,他們的裝甲車被運輸機空投到了深淵的正中央。機長是PL1109的駕駛員,告別前,他囑咐他們一定也要記得尋找哈伯德和唐嵐的蹤跡,他們自從那次怪物圍攻研究所的戰爭後就確認失蹤,現在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唐嵐雖然受了難以概括的重傷,但還活着——方圓十里都沒有他們兩個的屍體。
“我嚴重懷疑他們是去養傷,然後迷路,然後生蛋了。”機長結合新聞實事,做出了最後推斷,駕駛運輸機離開。
陸渢打開裝甲車門,將安折也接下來。地面上是絲絨一樣的青草,沒過腳踝。安折往遠處望,暮春,深濃的碧綠色在深淵蔓延,一望無際。曠古的風裡枝葉翻滾,飛鳥的振翅聲響在遠處,他又來到了這個地方。
他看向陸渢,陸渢陪他來到這裡,更讓他始料未及。
他道:“爲什麼來這裡?”
陸渢微挑眉:“你不是想來麼?”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爲人類做事了嗎?”
“審判庭解散了。”陸渢看着他,道:“如果還有戰爭,或者需要我的時候,再回基地。”
那雙冷綠色的眼睛裡沒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東西——他好像失去了什麼,也像如釋重負。
安折伸手摘去陸風肩頭上一片落下的軟葉,他被陸渢順勢抱在了懷裡。
“現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靜裡,他聽見上校淡淡道。
“……爲什麼啊。”他抱着陸渢的肩膀,將下巴擱在這人的肩頭,小聲道。
他沒有直說自己在問什麼,但他知道陸渢知道。他們兩個好像總是不需要說太多的話。
他知道自己喜歡陸渢,可是不知道陸渢爲什麼會喜歡他。
陸渢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後背抵在車壁上,他擡頭看陸渢。
——那雙眼睛還像當年基地城門初見一樣安靜澄明。
陸渢久久看着他。
三年間,他常常夢見那一天。
那時候,他的靈魂深陷荊棘泥沼,在失控的邊緣無法自拔。他就是那樣遇見了他。
他是人,是異種,也是怪物,他該殺,也不該殺,他是無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個最瘋狂的可能,他像血泊裡的所有人。
“你爲什麼走進辛普森籠?”他忽然問。
安折緩慢回想,然後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他說。
然後,安折小聲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嗎。”
“我知道。”陸渢和他抵着額頭,輕輕道:“因爲你是個小蘑菇。”
這敷衍了事的回答讓安折不滿地擡起了眼睛,可看到那雙冷綠色眼瞳裡暗流涌動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軟下了目光。
深淵裡,萬物生長。
其實波利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
整個宇宙就是一場持之以恆的動亂,人類的意識是短暫穩定裡產生的浮光片影。一個故事發生在書上,但這書正在被火焰焚燒成灰燼。磁場的頻率就像冷氣,它對抗那熾烈的熱度。他的頻率則將紙頁變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還在燃燒着。是未知的波動,無法預測的動亂,它們還會再來,以更加灼熱的溫度,或轉換成全然陌生的形態。
或許是下一秒,或許是一萬年。
但是——
但是無所謂了。
他們所有人都已經得到了無法奢望的那個結局。
他倚着車身,對陸渢笑了笑。
陸渢俯身親了親他的眼角,轉到一邊,開始校準指南針和導航儀的位置。
他折騰指南針和導航儀,安折則繼續翻自己的資料,之前本來就翻得差不多了,不過五分鐘,他就徹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東西,啪一下按下鎖屏鍵。
這時候陸渢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們從南面來,前方是湖泊,東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澤。
“去哪裡?”陸渢道。
“不知道。”安折的態度有些許消極。
“往東。”陸渢淡淡道。
“爲什麼?”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裡。”陸渢將導航儀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見你的地方。”
這句話不說還好,他一說,安折的情緒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頭看着陸渢,眉頭微微蹙起來,眼眶泛紅,眼看就要哭出來。
陸渢難得出現了一刻無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臉:“怎麼了?”
“你根本不喜歡我。”安折蹙眉道。
陸渢說:“喜歡。”
安折拔高了聲音:“那我的孢子呢?”
——陸渢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這個人以前那麼兇,他根本不敢主動問,只能到處找新聞資料,想知道那個惰性樣本去哪裡了。
可是哪裡都沒有,直到他翻到最後,才從零零星星的新聞裡看到了什麼“惰性提取液”的消息,還看到了一張照片——玻璃瓶裡,只有一個棗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現在,陸渢閉口不提,孢子更是哪裡都沒有影子了。
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被養死了。
聽到這句話,陸渢眼裡反而浮現出了一絲笑意。
安折被他氣得不能完整說話。
“你把它越養越小,”他眼前一片霧氣,馬上就要哭出來,“現在養死了。”
陸渢道:“沒有。”
“就是養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頭哽了哽:“你對它一點都不好……還給我。”
“還在,別哭。”陸渢道:“孢子是你的什麼東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類的語言來形容它,但他說不出來,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嗎?”
“重要。”安折被他氣得快要發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種下孢子。我以爲你能養好纔給你的。”
“比你的命還重要?”
“……嗯。”
“對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駁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陸渢的聲音裡還是很溫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嗎?”
安折咬着嘴脣,蘑菇的世界裡沒有父母孩子,沒有親人,連朋友都沒有,深淵裡每一個蘑菇的種類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沒法用人類的關係來形容他和孢子的關係,不能說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養的。”
“你根本沒有好好養。”
“嗯?”陸渢道:“那爲什麼在燈塔,它也見到了你,但是隻主動漂到我旁邊?”
舊事重提,安折剛纔還在爲陸渢把孢子養死的事情耿耿於懷,轉眼又想起了那隻孢子吃裡扒外的樣子。
——兩個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陸渢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轉。
安折被這人死死壓在車身上。
陸渢的手指輕輕滑過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軟的地方,微涼的指尖激起一陣顫慄。
安折小聲喘了一口氣。
陸渢低頭,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再生一個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