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行在,又是由王府改建,更因時間匆促,自然比不得京城皇宮的宏闊,無論善寶住的昭陽殿還是太上皇住的頤心殿,建制仿照京城的皇宮,佔地卻濃縮了很多,是以善寶沒走幾步便來到了太上皇面前。
翠榕朝太上皇覆命:“皇后娘娘來了。”
這些個隨扈的宮女都是素日行事機靈穩妥的,同爲掌事,紅葉與翠榕比較,還是差那麼一截,所以紅葉只能領着衣裳方面的差事,而翠榕卻能在御前近身伺候,她曉得善寶身子不便,方想攙扶善寶給太上皇見禮,卻見太上皇指着斜裡那把寬大的紅松嵌翡翠的百子戲魚椅子道:“坐下說吧。”
說這話時,太上皇仍舊沉着臉,讓善寶坐,無非是顧念她腹中的孩兒,這是龍種,皇家血脈,自然珍貴。
翠榕扶着善寶過去坐下,然後不等太上皇吩咐,手一揮,屏退了其他搖扇的捧茶的捶腿的的宮女,她自己,也於後頭跟了出去。
僅剩下善寶同太上皇兩個,殿內的情形一下子憋悶起來,太上皇離了御座,在地上開始踱步,只皺着眉半晌不開口說話。
懷孕的善寶怯熱,更因這肅然的氛圍,她的內心陡然逼仄,喘氣都費力的樣子,細密的汗珠漫上那光潔的額頭,苦於手中沒有巾帕,她又不好用袖子擦,唯有忍着,只等那細密的汗珠彙集成豆大的汗珠從她額頭流下,癢癢的感覺鑽入心裡似的,忍無可忍,她擡手擦了下。
這麼個微不足道的動作,卻給太上皇看見了,冷硬的話語像是用刀在刻着木頭:“身爲皇后,東張西望左摸右擦,太失禮儀,到底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礙於祖公略,善寶對太上皇一直都是敬而遠之的,說她失禮儀也還罷了,扯上她的出身,這是善寶難以容忍的,自己的出身沒什麼見不得人的,自己的爹是名醫,娘是鎮西王之後,自己的爹不普通娘也不普通,縱然普通,那又怎樣,不是賊不是妓,堂堂正正的活着。
這樣一想,善寶道:“這屋子太悶。”
這是忍了又忍,不想給祖公略帶來麻煩,才輕微反駁的話。
然就是這輕微的反駁太上皇也還是第一次聽到,後宮的嬪妃哪個敢這樣對他說話,他以爲善寶會說一句“兒臣知錯了”呢,所以氣得一甩袖子回御座上坐下,扣在椅背上的手攥成拳頭,冷冰冰的話像颯颯秋風襲來:“三年一度的選秀,那些個秀女什麼樣的考驗都要承受,你連區區的悶熱都忍受不了,哼,到底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他重複強調善寶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又暗諷她來路不明,善寶不禁反問:“依着太上皇,怎樣纔算不普通呢?”
吵架拉開序幕。
太上皇頗有些意外,她竟然敢頂撞自己,直言:“莫說皇后,作爲皇上的嬪妃,最低爲四品官之女,或是異邦公主。”
本朝規矩,四品官以上方能上朝議政,四品官的人家纔算朱門,他們的女兒纔算名門閨秀。
善寶笑了笑,含着嘲諷戲謔:“前些日子我就聽說選秀的詔書都下到雷公鎮了,想雷公鎮的父母官秋大人,也不過七品,這又是怎麼回事。”
她敢詰問,太上皇怒不可遏,一掌拍在椅背上:“放肆!”
說起選秀的詔書下到雷公鎮,不是真爲了選秀,而是爲了以選秀的事來氣善寶,那個時候太上皇還不確定善寶有了身孕,是變着法的想拆散善寶與祖公略,而今給善寶問,他無言以對,唯有發脾氣。
善寶絲毫不怯懦,或許是她此時人還未入宮,既不瞭解那些由來已久的森嚴宮規,更沒有設身處地的於宮宇中經歷那種血雨腥風,所以她就應了那句話,初生牛犢不怕虎,再問太上皇:“您找我來,不是談我擦汗水的事罷。”
她的態度越來越凌然,太上皇才明白,自己再怎麼動怒,就像秀才遇到兵,她是不會忌憚的,是以多糾纏無益,於是道:“朕聽說你召見了那個漁幫的大當家。”
這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善寶點頭:“嗯。”
太上皇不耐煩的手指噠噠點着椅背:“在宮裡,回答問話要說是,而不是這樣的隨便嗯一聲,哎,到底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他又是這種口氣,善寶像被激怒的獅子,控住不住壞情緒,冷冷道:“太上皇錯了,我的家世並不普通,我爹是神醫,太上皇不會忘記曾經中毒,還是我給您治好的。”
她竟然敢說朕錯了,朕是金口玉言,從來不會錯,太上皇氣得鬍子簌簌發抖:“那是朕的御醫不在,雕蟲小技,還敢炫耀,也是,你現在可真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兒,你爹已經敕封熙國公,可你別忘記,這是朕,是皇上給你和你家族的榮耀。”
太上皇這種高高在上的口吻是善寶不能忍受的,父親肯接受熙國公的爵位,不是嚮往榮華富貴,而是爲了給女兒此後的日子做一個好的鋪墊,不做熙國公,善家照樣吃香喝辣,倒是做了熙國公,爲了她這個皇后,一家子都開始謹言慎行,怕就怕稍有不慎給她帶來麻煩,善家不稀罕這個爵位,就像她不稀罕皇后這個位子一樣,她甚至曾經想,一旦祖公略三宮六院,她就要同祖公略和離,這念頭像個倔強的孩子,時不時的出來攪擾得她心神不寧,太上皇這種嗟來之食的口吻讓善寶反脣相譏:“曾經的皇位難不成是太上皇打下來的,還不是太上皇的祖宗傳下來的。”
就像點燃了一顆火炮轟然炸開,太上皇霍然而起,大步奔來,動手欲打,善寶卻將臉揚着看他,叫板,對峙。
太上皇沒有下手,不是怕她,而是顧忌到她正懷着自己的孫兒,覺着這樣狂野的人自己再說什麼都無用了,高喊一聲:“來人!”
翠榕帶着宮女們急匆匆進來。
若非善寶懷孕,太上皇或許該下令廢了她的皇后,更嚴重的,很可能毒死或是絞殺她,太上皇指着她道:“皇后神志不清滿嘴胡言,把她關起來,沒有朕的話,任何人不得靠近,更不能將她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