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瀝的小雨,漫天而下。
“嗒嗒嗒——”兩匹馬行走在小徑中,雨水溼了衣裳。
夏兒瞧見不遠處有一座廟宇,急忙說道,“主子,咱們去那兒避避雨吧!”
明珠點點頭,“好!”
兩人立刻奔向那座廟宇,夏兒劈了木椅搭起篝火。明珠席地而坐,愣愣地烤着火,卻是深思遊離。夏兒見她如此,忍不住嘀咕道,“主子!明明放不下王爺,爲什麼還要走呢!不如咱們回頭去找王爺吧。”
明珠不說話,只是想到他功力盡散,孤孤單單一個人,又該怎麼辦。
“夏兒,王爺的細軟裡有沒有放銀兩?”她急急問道。
“放了放了,放了好多銀票!完全足夠而且有餘!”夏兒嚷嚷道,扯起袖子擦了擦臉上的雨水,“主子放心,昨兒到了小鎮落腳,我就捎人帶信回王府了。十二騎兵今日收了信,一定會去接應王爺。”
明珠點點頭,似乎寬了些心。
“主子,咱們現在要去哪兒呢?”夏兒又是問道。
明珠思忖了片刻,卻也沒有方向。悶了半晌,愣愣說道,“我也不知道。”
“請王妃隨我回南昌國。”深沉的男聲突兀響起,使得兩人一驚。
明珠猛地擡頭,瞧見廟宇前站着一道高大身影。她的視線由下而上,對上了那人的臉,又是驚訝,輕聲說道,“衆……衆離?怎麼是你?”
“衆護衛?”夏兒同時愕然,沒有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出現。
難道說,他一路跟蹤她們?
夏兒想到這一點,急忙以身相護,擋在了明珠面前,“你想做什麼!”
“請王妃隨我回南昌國。”衆離雖是不動聲色,剛毅的臉龐已經顯現出一絲蒼白,印堂的黑氣比一個月前更重了。他重複着方纔那句話,但是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聲音停滯了下,已然虛弱。
明珠瞧見他神色不對,狐疑問道,“你怎麼了?”
衆離沉默不語,邁開腳步走向了她。
“你別過來!”夏兒大吼一聲,拿出匕首防衛。
“閃開!”衆離沉聲喝道,他剛要伸手去抓人,可是身體的痛楚讓他一下子倒地。汗水頃刻間滲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脣色也開始發紫,他痛苦地哀嚎一聲,整個人蜷縮在地,又忽然將頭撞向牆。
而他的雙臂,卻見一道黑色的影子飛速地順着血管流躥。
夏兒嚇得失色,惶惶喊道,“那是什麼!”
“他可能是被下了蠱!”明珠想起穿越附體在珠兒身上時所發生的事情,不過無法完全確定,若有所思地說道。
“蠱?”夏兒聽見她這麼說,腦子裡迅速想到了那可怕的蠕動的蟲子。渾身一陣發麻,竟然連頭皮也麻木起來。她急忙摟住明珠,想要帶她逃離此地,“主子,咱們快走吧!太可怕了!”
衆離可謂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痛苦地拔刀,慌亂中用刀刺向那正在自己身體裡亂躥的蠱蟲。血噴了出來,可是那蠱蟲卻沒有被刺死。他在地上匍匐不起,強用意志力去克服,只是連呼吸都快要窒息一般。
“怎麼會這樣……”夏兒恐懼地喃喃自語。
一番痛楚的折騰,衆離終於安靜了下來。
他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了,虛弱似地靠着牆壁,臉色慘白,脣色發紫。
“夏兒,把水壺給我。”明珠輕聲說道。
夏兒卻擔憂地阻攔,盯着倒地的衆離,“主子!他中了那個什麼蠱,你不要過去了!我們還是快走,他會傷了你!剛纔還說要把你帶去南昌國,之前就聽說他是個細作,如今看來是真不假。”
衆離正閉着眼睛平復氣息,聽見她這麼說,只是默然不理。
明珠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算是安撫。
夏兒沒轍了,只好從細軟中拿出水壺遞給了她。明珠接過水壺走到衆離面前,將水壺的蓋子拔了,遞了過去,“喝些吧。”
衆離徐徐睜開了眼睛,望着面前這張恬淡的臉龐,沉聲說道,“王妃何必救我,我是個奸細,我可是來抓你的。”
“我救你,那是我的事。”明珠抓起他的手,將水壺強塞到他手中。
衆離口渴難忍,抓着水壺仰起頭咕嚕咕嚕喝水。喝了水,這才感覺舒服了些。
“誰對你下的蠱,告訴我。”明珠輕聲問道。
衆離半睜着眼,已經是十分疲憊。他沒有力氣起來,只是沉聲說道,“我不需要你救我,就算你救了我,我也不會感激你。”
“我也不需要你感激。”明珠淡淡說道,徐徐說道,“除非你不想再見到她。”
明珠並沒有將話點破,衆離一聽卻已經明白。雲霓……他的腦海裡浮現起她隱約的容顏,那冷硬的神情有了絲絲變化,眼底燃起一簇光芒。許久之後,他纔有些渴望地說道,“希望王妃救她一命。”
“我救不了她。”明珠揚起脣角,如此所道。
衆離的眼神黯淡了光芒,卻又聽見她說,“不過……有人救得了她,還有你。”
“夏兒,你去附近的村子看看有沒有馬車!”
“是!”
夏兒尋來了一輛牛車,換上了兩匹馬,兩人又是合力將衆離扶上了馬車。夏兒駕車,朝着都城奔回。這兒離都城並不遠,行上幾個時辰就會到達。
衆離躺在馬車上,困惑地問道,“王妃,你爲什麼……”
“我可是有條件的。”明珠笑着說道,“你們若是沒死,那就一切回到從前。”
衆離一怔,暗暗思忖着她的話語。一切回到從前,他還是那個衆離,而她還是那個雲霓。王妃是想讓他們回到戰王身邊?衆離眯起眼眸望向她,兩道濃眉蹙在一起,困惑愈發大了,“既然如此,王妃爲什麼還要走呢。”
他偷偷回到都城之後,就在暗中觀察。沒有想到,他們三人竟然離了王府,戰王更是撇下了十二騎兵。雖然戰王一個人就很難對付了,但是形勢顯然對他有利,十二騎兵不在,他所要應對的人就少了許多。
他尾隨於他們身後,來到了那個小鎮。
可偏偏到了深夜,他瞧見她與夏兒兩人策馬而去。他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爲了迅速回去覆命,只得追隨在兩人身後。又怕戰王會隨時追上來,他不敢輕易行動,怕這是一個局。
直到天亮,他才決定出手。
只是體內的蠱蟲竟然發作了。
明珠臉上的笑容隱隱散去,只是淡淡說道,“太累了。”
衆離閉上了眼睛,雨水偶爾順着雨水打落在他的臉上,一點一點溼潤。
他動了動脣,眼底卻也漸漸溫潤,沉聲說道,“其實……弘帝並非是戰王所殺。”
“那日是驍帝大婚,大婚前一日,戰王的確命我去暗殺弘帝。但是大婚當日,他忽然改變了主意。可我還是去了,我必須要殺死弘帝。夜深之後,我便偷偷潛入皇宮,前往養心殿。當我來到養心殿的時候,卻瞧見太子匆匆奔進殿去。”
“我知道今夜可能不能行動了,於是急着離開,卻撞見了芙蓉。”
“次日,弘帝還是死了。”
衆離的聲音十分深沉,一切都是那樣清晰,宛如昨日一般。
明珠聽到他這麼說,原本已經淡去的心結再次浮起,她抓緊了雨傘傘柄,輕聲說道,“過去的事了,不要再提了。”
“我體內的蠱蟲快要到最後期限,我活不了多長時間了。如果不說,恐怕死也不能安寧。”衆離徐徐說道,眉宇忽然舒展,他嘴角揚起一抹弧度,“現在說出來了,也算了卻了一件心事。”
雨淅瀝淅瀝地下,像是誰在傷心地哭泣,啜泣聲隱約。
明珠微微恍惚,望着雨水一條一條劃落,心裡一陣寂寥。
※※※
都城
丞相府
馬車停在了府邸前,侍衛瞧見馬車上躺着一名男子以及一名撐傘的女子。雨傘壓得有些低,遮擋了視線,侍衛瞧不見來人,沉聲喝道,“何人!”
“不認得王妃了嗎!”夏兒跳下馬車,急忙去扶明珠。
侍衛這才瞧見了來人,立刻作揖喊道,“王妃恕罪!”
“丞相可在府中?”明珠急急問道。
“大人在府中!”侍衛回道。
明珠心中一喜,吩咐道,“你們快替我將他扶進去!”
明珠立刻奔進丞相府,而公孫晴明也由下人通報,來到了大廳會面。公孫晴明一瞧見她,欣喜又是驚奇地問道,“明珠,你怎麼回來了?正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難道是太想念大哥了?”得!又開始耍貧嘴了!
“大哥,人命要緊!”明珠來不及敘舊,正色道。
公孫晴明聽見她這麼說,立刻收斂了笑臉。他的目光望去,瞧見兩名侍衛攙扶着一名男子踱進大廳。他走近細細一瞧,狐疑出聲,“衆離?”
衆離渾身猶如針扎,可是連痛也沒有力氣繼續去反抗掙扎。
半年時日,半年時日的期限快要到了……
“快將他送去廂房!”公孫晴明立刻吩咐侍衛將衆離送去廂房,自己則與明珠一齊跟隨而去。等來到了廂房,他又讓阿離以及阿塵兩名小童取來了藥箱以及金針。他一邊施針,一邊診視他的情形。
明珠站在牀沿,輕聲詢問,“大哥,他怎麼樣?”
“蠱毒。”公孫晴明沉沉吐出兩個字,神情有些凝重,不似從前。
“有辦法治吧?”明珠察覺出他的異樣,卻還是如此問道。
公孫晴明又是扎入一根金針,盯着衆離已經被啃嗜了骨髓的手腕,沉聲說道,“毒入骨髓,神仙也難救。況且,這蠱蟲是我義父特別培植,可義父已經不在人世。如今就算是要研究蠱毒的克物,最短也需要一個月時日。”
“可他活不過三天。”他嘆息了一聲,卻是恨恨地握緊了拳頭。
明珠愣愣地望向衆離,他卻安然地微笑,淡淡說道,“我死不足惜,希望王妃以及公孫公子答應我兩件事。”
“你說。”公孫晴明一口允諾。
“雲霓與我中了同樣蠱毒,她還有時日,希望公孫公子救她一命。”衆離慢慢說着,視線轉向了明珠,又是說道,“王妃,請你轉告她,我希望……她嫁一個如意郎君,幸福生活。”
明珠與公孫晴明默然無聲,只得點頭答應。
“王妃,我有些話想與公孫公子私聊。”衆離又是望向公孫晴明。
“好。”明珠應了一聲,轉身退出房去。
待人走後,衆離吃力地起身,公孫晴明想要去扶他,卻被他阻攔了。衆離走下牀,屈膝跪在了他面前,誠懇說道,“衆離還有個不情不請。小人尚有母親在南昌國,希望公孫公子護她半生安樂。”
雖然他不知道公孫晴明和女皇陛下有什麼關係,可是他知道公孫晴明一定有這個能力!
公孫晴明從腰間取出玉扇,雙手呈於他面前,“物歸原主。”
“請公子替我交給母親!”衆離顫聲請求。
“駕——”女子的喝聲清亮響起。
“大姐,就是前方的小鎮!”身後傳來同伴的呼喊。
十二騎兵接到書信之後,立刻馬不停蹄地趕來。書信上雖然沒有落款,
但是她們能夠肯定一定是王妃命人送來的。只是爲什麼要讓她們來小鎮接應王爺?他們不是一起出行了嗎?隱約之中,有一種不好的感覺。
十二騎兵立刻奔進那客棧,掌櫃瞧見來客人了,急忙招呼,“幾位姑娘,吃飯還是打尖?”
“掌櫃,我問你昨日有沒有一位少爺和一位小姐前來投宿?”
“一位少爺和一位小姐?”掌櫃思忖着,狐疑呢喃。
“那位小姐身邊還帶了一個小丫鬟!”
“少爺長得很英俊了!”
“那小姐一雙眼睛很大很漂亮!”
一月剛剛開口,衆女又是七嘴八舍補充了一堆。
掌櫃聽見她們這麼說,一下子恍然大悟。他還從櫃檯下邊兒拿出一個包袱,放到了櫃檯上,“幾位姑娘,那位少爺和小姐今日早上突然就都不見了,連同那丫鬟也一起不見了。後院少了兩匹馬,還留了一匹。這是一間房裡的包袱,裡面的銀兩我可是分文未動。”
衆女一聽此言,心裡頓時咯噔一下。
“掌櫃你不要怕,我們只是想打聽他們的去向。”一月好聲說道。
掌櫃搖頭,爲難地說道,“我真是不知道。”
衆女對望了一眼,不再逗留,急忙奔出客棧。
而身後,傳來那掌櫃的呼喊聲,“姑娘,這包袱和那馬……”
馬蹄驚起,十二人早已策馬離去。
“每三人一組,分頭去找!十日之後,不管有沒有找到主子,王府集合!”一月不容遲疑,立刻吩咐道。
衆女朝她點頭應道,“是!”
十二騎兵調頭前去追尋王爺以及王妃的下落,東南西北,天大地大,可是人海茫茫,哪裡又能尋到他們?可是那封書信卻讓她們心裡越來越不安,彷彿發生了什麼事情。
只是,他們究竟去了何處?
正如公孫晴明所說,衆離只活了三天,而後七竅流血。死的時候,慘不忍睹。可是他卻十分安詳,而他的手中還握着什麼東西,牢牢地握住。他死後,公孫晴明將他體內的蠱毒捕獲,從而研究克物。
明珠鬆開他的手,只見他的掌中握着一包水粉紙包。
而紙包上寥寥數字——與君同一身,此生願足矣。
又過七日,乃是下葬之日。
已是夜深人靜,明珠來到靈堂,替衆離祈福。當破天鐮勾起他魂魄的剎那,那透明的水晶球赫然浮於鐮尖。隱隱光芒圍繞於明珠周身,她感到了一絲傷心。手一空,魂魄重回下一個輪迴,千年之後,終究會繼續。
※※※
衆離——戰王護衛,南昌國細作。
母親不只一次地告訴我,我原本出生在名門望族。那是一國之大家族,足以讓人仰望。我的祖父十分有才情,位高權重,而父親亦是如此,深得他的遺傳。但是在我的記憶裡,祖父與父親的形象都太多模糊了,模糊到我怎麼想也記不起。
到了最後,只剩下淡淡輪廓。
只是在依稀之間,還能回憶起父親的笑容來。而父親的笑,讓我覺得我是這個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所以母親時刻叮嚀我,她說,齊錚,你一定要替祖父和父親報仇,替齊家上下報仇。
報仇?那是什麼?當時我並不懂得,只覺得那距離我是很遙遠很遙遠的一件事。
可是後來,當我成了衆離,而不再是齊錚的時候,我終於明白母親所說的話了。原來報仇就是殺人和被殺,那就像是一個無止盡的輪迴,結果卻只有一個,我不殺了別人,別人就要來殺我。
衆離,衆離,我也終於明白爲什麼母親會替我取這樣一個名字。
一個殺手不需要感情,衆叛親離,這才能成爲最好的殺手。
殺手又怎麼能需要情?
所以,當我成爲衆離那一刻起,母親就拒絕再與我見面。直到我出使任務,離開南昌的那一日,她依舊沒有見我。我轉身的時候,聽見房門打開了,可是我沒有回頭。我怕一回頭,我就不想走了。
我更怕我一回頭,會看見母親對我失望的表情。
我怎麼能讓她失望?
我絕對不能讓她失望!
我只是想殺了弘帝,那個害死我全家的罪魁禍首。於是我終於來到了大興王朝,終於開始了我的報仇,終於接近戰王,成了他最得力的手下。那是第一次的見面,他用冷冷的眼神望着我。他的身邊還站着一個小小的女孩兒。
她是雲霓,她是戰王的貼身心腹。
可是她從來沒有開口和我說過一句話,我也很少與她主動攀談。
直到有一次出使任務,那是一次危險的行動,我們面對無數殺手,卻是險些遇害。最後關頭,她硬是冒着生命危險,也要與我共同進退。最後還替我擋了一刀,差點送了命。活着回來的時候,我問她,爲什麼不自己走。她說,我們是同伴,就不應該把對方丟下。
同伴。
哪裡是同伴,其實不過是恰好的時光裡,遇見了一個人,而他不過是個細作。
可是,心裡卻還是那麼被觸動了,甚至忘記了,自己是一個細作。
不把對方丟下……多好。我記住了她說的話。
我在意着她關心着她,她也在意着一個人關心着一個人。
自始至終我都明白,那個人不是我,始終都不是我。
那個人,是她的主子,狂傲於這個世上的男子,她如此癡傻。
我與她相識十餘年之久,只送過一包水粉。
人生一場,最快樂的是大概就是她寫下的那幾個字——與君同一身,此生願足矣。
可惜,那個人依舊不會是我了。
我曾經答應過她,順利回去之後,就要告訴她一句話。但是現在恐怕要食言了,希望她不要怪我。走之前沒對她說,因爲怕她以後對我念念不忘,她應該找一個比我更好的更有擔當的。那樣纔對。
其實我想告訴她,我一直很喜歡她。
下輩子,不知道有機會嗎?
衆離終於入土爲安,在那小山坡上,是他安息的靈魂。
明珠與公孫晴明站在墓碑前,靜默了許久。
“走吧。”公孫晴明徐徐說道,男聲深長悠遠。他邁開腳步,朝着山坡下走去。
明珠扭頭望着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忍不住輕聲問道,“晴明,你到底是誰。”衆離的魂魄讓她產生了狐疑,似乎衆離,不,應該是齊錚應該纔是那個被弘帝滅了全家的後人。如果齊錚纔是,那麼他又是誰?
公孫晴明莫得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頭,也沒有應聲。
明珠耐心地等候,終於聽見他說,“我不會做傷害你的事情,你記住就好。”
明珠走到了他身邊,而他微笑地回望向她。公孫晴明白皙的俊容那樣溫柔,他的手指撫過她的劉海,眼底浮現起深邃暗涌,淡淡地說道,“怎麼?你不信?”他揚起脣角,竟然有幾分孤獨。
明珠搖了搖頭,輕聲呢喃,“不是……只是我……”
“只是你在想爲什麼你可以信任別人,卻獨獨不能完全信任他。”公孫晴明觸中她的心事,將她小心隱藏而不敢掀開的傷疤撕開了。
明珠一愣,神情恍惚起來,眼眶一紅。
“恐怕是愛得太深了,又或者知道他絕對不會放下你。所以你在他面前總是爲所欲爲,對他也不像對別人那樣。”公孫晴明摸了摸她的頭,像是她對待小玄熠那般,幽幽說道,“十天了,他沒有來找你。你擔心他不來找你。”
明珠倔強地扭頭,“我沒有。”
“你擔心他出事。”公孫晴明笑了,又是一語中的,“你放心,我給你的不是化功散。”
“爲什麼?”明珠愕然驚喜。
“不過是迷藥罷了,他頂多會手腳無力幾日。”公孫晴明狡猾得像只狐狸,與她一齊走下山坡,“其實就算是化功散,對他也沒什麼作用。你忘記了?我對你說過,那傢伙可是百毒不侵哎。”
“大哥……”明珠猛地停下腳步,眼神那個鋒芒啊。
公孫晴明裝傻,“怎麼了?”
“我覺得你是不是在耍我玩?你故意的吧?”
“你覺得我是這種人嗎?”
“是!”
“……”
※※※
“大人!王妃!”侍衛遠遠瞧見兩人,大聲喊道。
明珠擡頭望去,卻見丞相府前,站了無數十餘人。十二騎兵?明珠困惑不已,想着她們應該在風戰修身邊纔對!那麼……那麼是不是……
明珠定在原地,環顧四周找尋着他的身影。
公孫晴明察覺出不對勁,走到衆女面前,沉聲說道,“進府再說!”
十二騎兵憤然地望向明珠,即便她是王妃,即便她是主子心愛的人,但是此刻,她們心中難平。如今王妃平安無事,她們卻沒有找到主子,只找到了……
明珠被她們這一望,整個人微恍。
等到來到無人的大廳,十二騎兵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憤慨,替自己主子打抱不平。
“王妃!你不是和主子一起出行了嗎!爲什麼你在丞相府?爲什麼又送書信給我們?爲什麼拋下主子一個人?爲什麼你會和丞相大人在一起!你又爲什麼這樣對待主子!你難道不知道主子有多在意你嗎!”
六月是個衝脾氣,一口氣說了許多,有些語無倫次。
“六妹!”大姐一月喝了一聲,示意她不得無禮。
“六妹(姐)沒說錯!”衆女卻是異口同聲,一雙雙眼睛直直地掃嚮明珠。
“主子疼愛王妃,喜歡王妃,王妃要天下,主子就給你天下,王妃要帝王之位,主子就給你王位。兵符都交了,攝政王的位置也不要了,王妃要什麼,他就給你什麼。難道主子做到如此,王妃還感覺不到主子的心意,王妃真是讓人心寒!”
“王妃一定不知道,主子爲了你一夜白髮!當主子拿到王妃的骨灰罈後,就傷心得一夜白髮!他的頭髮是染的!你知道不知道啊!你什麼都不知道!”
“還有曉帝……”
女聲已經哽咽,哽咽到有些說不出話來了,“主子原本不想殺他,但是驍帝打破了王妃的骨灰罈,主子氣憤之下才措手殺死了他!王妃一直以爲是主子殺了驍帝,其實是你自己!如果不是王妃一直不出現,主子會失手嗎?”
明珠瞪大了眼睛,耳邊嗡嗡地響,眼睛也乾澀起來,她們的容顏模糊成一團。
“可是王爺不要孩子!王爺殺死了他們的孩子!”夏兒看不下去了,站出來替自己主子說話。
“孩子?哈哈!”誰笑了,笑着吼道,“主子是怎麼對太后的,大家看得明白!主子是怎麼對皇上的,大家也看得明白!”
“主子看似對誰都不在乎,可是他最重情義!傷了他的人,他不會放過!可是待他好的人,他總是往開一面!即便他殺過成千上萬的人,可是他從來也不會想到要去傷害王妃,一次也沒有!”
“主子的確霸道自負任性,這樣的男人,縱然有無數缺點,可是難道真的一點不值得王妃去愛嗎!”
“王妃……爲什麼要丟下主子……”
“王妃明明知道,主子很喜歡很喜歡你,很喜歡你……”
衆女眼眶紅腫,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了。
一月從懷裡拿出了兩件東西,明珠低頭一看,卻是那顆夜明珠以及那塊玲瓏美玉。
他從來不離身的兩件東西。
明珠顫抖着手接過,聽見飄渺的女聲,“懸崖邊找到的。”
明珠捧着那顆夜明珠,還有那塊玲瓏美玉,整個人沉靜一片。她的手顫抖着,忍不住地顫抖,癡癡地呢喃,“懸崖……不可能的……怎麼會呢……我去找他……我現在就去找……我馬上就去……”
“王妃……”十二騎兵喊了一聲,忽然齊齊跪了下來。
“他不會有事的……”明珠惶惶地說道,“他若是有事……那我把命賠給他……”
忽然之間發現,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真得會離開自己。一次也沒有。每一次痛苦傷心的時候,只是想過不再見面。可是從來也沒有想過,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他。總覺得他那樣的人,會活很久很久。
否則即便是在千年之後,爲什麼還能瞧見他那樣的眼神。
竟然和千年之前一模一樣,一點也沒有改變。
他似乎是在找誰,一直一直在找誰?是啊,當她準備去消滅他的時候,他只是望着她微笑,一點也不掙扎也不反抗。而她身邊的法師卻全都倒下了,一個也沒能站起來。爲什麼她下不了手,爲什麼她就是下不了手。
她穿越了一整個千年究竟是爲了做什麼?
風戰修!
明珠朝前奔了一步,忽然發狂似地大步奔跑。
“明珠!”公孫晴明大喊一聲,追了出去。
衆人也追了出去,明珠飛身上馬,不理會衆人的呼喊,毅然地奔出府邸。一行人紛紛奔出都城,朝着那小鎮的方向狂奔。
“王妃!屬下帶路!”一月衝到明珠面前,帶領着她前往那懸崖,更知道她不去親自看看,絕對不會死心。其實她們何嘗死心過呢?
日落西邊,黃昏漸漸來臨,又一天要落下帷幕。
明珠等人終於來到了那處懸崖,一行人飛身下了馬。
明珠軟了腳,東倒西歪地奔到懸崖邊。公孫晴明一驚,急忙用勁飛到她身邊,抓住了她的手。明珠卻搖了搖頭,輕聲說道,“大哥,我沒事,你放開我。”
公孫晴明更加不放心了,她太過沉靜了,沉靜得有些怪異,“玄熠還等着你回去見他,你可不能讓他失望。”
明珠愣了半晌,這才點了點頭。公孫晴明手一鬆,明珠晃晃悠悠地走到懸崖邊,她低下頭,只見懸崖一眼望不見底,萬丈深淵。她握着夜明珠以及玲瓏美玉,整個人倒了下來,倒在了地上。
深淵之下,你是不是在呢?
風戰修……
忽然誰大喊了一聲,“有發現!”
公孫晴明急忙回頭望去,只見騎兵朝他招手。他命三人留下守着明珠,自己則隨其餘幾人奔向那樹叢深處。樹叢深處,卻赫然瞧見泥土裡人類的手曝露在外。恐怕是前些日子下雨,雨水衝了泥土。
“挖出來!”公孫晴明沉聲喝道,立刻尋了粗樹枝。
幾人開始挖土,硬是將幾具屍體挖了出來。
已經腐爛的屍體從泥土下挖出來之後,更是腥臭。
公孫晴明半蹲而下,細細打量,“從屍體推測,死在幾天前。而且應該是內力深厚的殺手……”他觀察着那幾具屍體,卻見男子的嘴脣上方格外乾淨,一點鬍渣都沒有留。他冷眼以對,將手伸向身後,“借劍一用!”
公孫晴明取過劍,執劍一揮,將那男子的衣物劃開。
騎兵們雖然善於殺人,可是也不習慣瞧男子裸|體,尷尬地扭過頭去,想看又不好意思看。不知道是誰驚訝地叫了一聲,衆女狐疑地回頭望去,瞬間呆住了,久久沒有反應。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
皇宮
養心殿外,一名太監急急奔來,“公公!”
德公公聽見呼喊聲,有些不悅地扭頭望向他,“皇宮肅靜,容不得你如此喧鬧!”
“奴才知錯!”那名太監立刻跪拜在地,卻是戰戰兢兢。
“什麼事如此驚慌?”德公公瞧出了他的不對勁,低聲問道。
“公公!”那太監不敢擡頭,顫聲說道,“方纔收到消息,王妃回到了丞相府。而且還和丞相大人,隨十二騎兵等人一齊出了城。而方向是城南!”
“城南?”德公公一聽,整個人微微發愣。身後忽然響起小玄熠的呼喊聲,他回過神來,沉聲說道,“下去!”
“是!”那名太監立刻退走。
小玄熠正午睡醒來,揉着眼睛,惺忪地走到德公公身後,“公公!”
“皇上!”德公公轉身望向他,慈愛地喊道。
小玄熠伸手握住了他的大手,輕聲說道,“剛纔我夢見皇叔還有姑姑了,我喊他們,可是他們沒有理我。”
德公公在他面前半蹲而下,沉聲說道,“皇上,你是一國之君,一定要成爲聖明的國君。忠言逆耳,這是自古名言。一定要勤快習武,成爲文武全才!等皇上長大了,皇上一定要記住,您的皇祖母叫東沁。”
“皇祖母?”小玄熠狐疑地喊道。
德公公眼中閃爍起光芒,愈發感慨,“奴才老了,恐怕不能一直在皇上身邊了。可是奴才的心,一直都向着皇上。”
“德公公!”小玄熠抱住了他,不安地問道,“公公也要出行嗎?”
“是啊!奴才也要出行了!”
“公公去哪裡啊?什麼時候回來?”
德公公有些些哽咽,眼眶酸澀,微笑說道,“應該很快。奴才走了後,皇上會想念嗎?”
“非常非常想。”小玄熠嘆息,“公公不要走了。”
“奴才……”德公公回抱住他,無聲說道:不得不走了……
當明珠一行馬不停蹄地趕回皇宮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
而德公公卻不見了蹤跡。
立刻命人去尋,卻也尋不到他。
公孫晴明沉眸思忖,這個深藏不露的德公公會去哪裡呢?
他們迅速前往,這兒皇宮一處僻靜的宮殿,是冷宮,更是禁地。
夜幕之下,這冷宮顯得格外寂寥。
“這是哪裡?”公孫晴明望向這座冷宮,沉聲問道。
明珠邁開腳步,慢慢地走了進去,“這座宮殿曾經是小公主東沁的寢宮,她是高祖皇帝東陵破的妹妹,也是弘帝的姑姑。”
“明珠!”公孫晴明銳利的雙眼瞧見大殿內開啓的暗閣,沉聲喊道。
兩人走向那暗閣,這才發現是地下密室。幽暗的密室,潮溼狹窄的通道,只夠一個人通行。公孫晴明想要走在前面,護着明珠。明珠卻搖了搖頭,徑自先行。這種黑暗,是伸手不見五指。
通道盡頭,也盡是黑暗。
滴嗒滴嗒——
有水滴不時落下,那叮咚的聲響刺激着聽覺。
兩人走過了狹窄的通道,卻發現前方沒有路了。
“應該有機關!你別動!”公孫晴明小心翼翼地觸摸四周,碰觸到石牆上突起的物體,他按了下去。石壁頓時隆隆而起,突然有熒白光芒刺入眼底,兩人眯起了眼眸,而冰冷的寒氣也同時襲來。
眼前是一間四面均不透風的密室。
密室的中央,是一張散發着寒氣的大|牀。而大|牀上,一身靛青宮服的德公公安然地躺在上面,整個人卻已經冰峰死去。他的神情十分安詳,像是所有的願望都已經達成,再也沒有任何遺憾了。
兩人走到那張大|牀前,愕然無聲。
公孫晴明若有所思,呢喃說道,“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千年寒玉牀?”
寒玉牀散漫出陣陣寒氣,越是靠近越是陰涼。人若是躺在上面,這陰涼之氣會侵襲至骨髓,直接將人冰峰。千年寒玉,冰魄懾魂。原來這不是傳說,原來這是真的。這世上的事,真是無奇不有。
明珠卻有種強烈感覺,她曾經睡過這張牀。
因爲她的身體,有所反應。
閉上了眼睛,那千年寒氣被吸入體內,她感覺到魂魄的記憶存在……
※※※
德生——歷經陵帝、弘帝、驍帝三朝總管
十歲進宮,我只是一個被欺負的小太監罷了。
宮裡的老太監以及老嬤嬤,他們都是喜歡毒茬的主兒。我們這些小太監,經常會受打受罵,這已經是家常便飯。
人生命運,我這一生都要葬在皇宮。
我憎惡着這個皇宮,憎惡這皇宮的一切。
我被老太監陷害,他說我偷了娘娘的鐲子。我分明沒有偷,怎麼拿得出來呢?仗責五十,我覺得我快要死了。可是有人卻出現在我的面前,她淡淡的香氣,烏髮如雲,笑得時候竟然連星辰都無法媲美。
“什麼事?”她開口了。
“回沁公主的話,這小太監偷了娘娘的鐲子,死不承認!”老太監惡狠狠地說道。
“一會兒我與娘娘說上一聲就是了,放了他吧。”
“可是……”
“這小太監日後是我的人,明白了嗎?”
“奴才明白!”
她不僅僅救了我一命,還賞了我一碗飯。熱氣騰騰的飯,我有好些天都沒吃過了。我捧着飯,心裡一陣發酸,眼淚莫得掉了下來。我狼吞虎嚥地吃飯,發誓一定要報答她,報答這位沁公主。
而我也開始關注沁公主。
太子東炎弘時常會跑來沁宮尋沁公主,我看得出來,他喜歡沁公主!可他們是姑侄!這怎麼可以?但是,那個人面獸行的東炎弘竟然侵犯了沁公主,陵帝大怒,原本去聖歆王朝和親的人選只好換人!
陵帝阻止無用,太子反對沁公主越來越執迷。
沁公主卻越來越消瘦了,成爲帝王后的東炎弘將沁公主囚禁了起來。而我,也在這個時候成爲了東炎弘的管事太監,對他讒言獻媚。可是我知道,我只是爲了一朝一日能夠殺了這昏君。
假公主回來了,聽說她瘋了。
沁公主不得不搬到另一座冷宮,可是她已經有了孩子。
恰巧此時,另一位貴妃娘娘生產,弘帝不在宮中。那位貴妃娘娘不過是假孕罷了,她急需要一個孩子。而我選擇偷天換日,這真是最好的時機。
沁公主生下孩子後,就已經懨懨一息,不過多久終於走了。
而那個孩子,自小體弱多病,長年咳嗽不治。可是他卻意外地活了下來,而且長得俊秀非凡,有七分像沁公主。爲了保住公主唯一的孩子,我步步爲營,一步一步剷除了所有的皇子,讓驍天成爲唯一繼承人。
邪惡的宮中就是如此,而我不過是推波助瀾罷了。
我自知罪孽深重,害過許多幼小的生命,讓他們枉死。若是死後下了地獄,我不會怨恨半分。只是我不曾後悔殺了弘帝,我早該親手殺了那個不知倫理的昏君!只願上蒼保佑,沁公主留下的唯一血脈,玄熠平安長大。
只是對不起的人恐怕是戰王。
他也是個可憐之人,一生孤苦。但爲了玄熠,我不得不除去後患。
黃泉路上,他若是向我索命,我一定將頭顱獻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