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時候,我悄悄地買了點糉子,準備送到宮洺家去。我壓根兒送不起什麼貴重的禮物。能夠讓他留在身邊使用的東西,差不多是以我月薪的兩到三倍來計算的。
去之前,我悄悄打了他家裡的電話,確定沒有人在家之後,才提着糉子出發。我準備悄悄地放到他的冰箱裡,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不留下一片雲彩”。
但是,當我用備用鑰匙打開宮洺公寓大門的時候,透過他家牆上那面巨大的鏡子,看見了臥室裡正在換衣服的、一個只穿着內褲的男性**。他寬闊的肩膀下面是緊實的小腹,再下面是我拒絕描述的東西。
而且,這個人是崇光。
我受到了驚嚇。
我虛弱地爬去廚房,打開冰箱把那些可憐的小糉子放了進去。我回過頭的時候雙腳一軟,看見崇光已經從衣帽間裡拿了一件宮洺的白T恤換上了。我無力地撫着胸口,“宮洺有潔癖,他會殺了你的。”
崇光輕蔑地扯了扯嘴角冷笑一聲:“他敢。”
說完他把臉湊到我的面前,裝出一副很兇狠的樣子說:“你剛剛偷窺我換衣服。”
“我沒有!”我迅速舉起雙手發誓,但是立刻發現自己的姿勢就像一隻板鴨。
我迅速逃離了宮洺的公寓,“逃之夭夭”就是用來形容我的。而且,和上次一樣,在逃出去之後,我才反應過來,爲什麼端午節崇光會獨自在宮洺家。
但是,我在公寓的大堂,卻看見了永遠都不指望可以看見的宮洺。
他穿着一條D&G的運動短褲,一件半袖的棉製帶兜帽的灰色套頭衫,頭上還扎着一個白色的頭帶。看上去活脫脫就是一個粉嫩的毛頭小子大學生。
而更要命的,是他手上提着剛剛從超市買來的各種蔬菜和肉。他看見我,面無表情地揚了揚手裡的袋子,“我在家做飯,你要來吃麼?”
宮洺穿運動裝?宮洺去超市?宮洺要做菜?芙蓉姐姐嫁給了JudeLaw?外星人攻打地球了?
“不了!!”我飛快地一邊衝出了大堂,一邊在內心裡用海豚音尖叫着。我此刻滿腦子都是巨大的粉紅色的感嘆號,這個世界太過瘋狂了。
走了幾分鐘,我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但是,我非常急切地想要和別人分享這種激動。南湘是最佳人選,但是她卻在學校,太遠。
我看了看,正好在淮海路上,離Neil家華府天地非常近。於是我打了Neil的電話,約他到新天地喝一杯咖啡。他在電話裡爽快地答應了,從他的RichGate裡出來找我——頂級樓盤就是不一樣,連英文名字都取得如此赤裸直白。不過能住進這個RichGate的人不多,每平方米十二萬的單價和平均面積四百平方米的大戶豪宅,幾乎攔截掉了整個上海99.9%的人。曾經有一次和顧裡一起去Neil家的時候,我就被電梯門一打開就是他家的客廳,給結實地震撼了一下。
但讓我驚訝的事情是,十分鐘後,坐在我咖啡座對面的,卻是兩個人,Neil和顧源。
“你們兩個怎麼也搞在一起?”我再一次地激動了。
“我沒有搞他。”Neil的中文並不好,他過分理解那個“搞”字了。我有點呼吸不過來。
“我去他家打PS3。”顧源翻着小半個白眼,“而且,你那個‘也’字是什麼意思?是在抱怨我之前和你們家簡溪一直‘搞’在一起是吧?”
“你們男人!都廢了!”我惡狠狠地瞪他們兩個。
“呵呵,你和南湘、顧裡、唐宛如,你們手拉手去廁所,晚上只穿着內衣擠在一牀被子裡聊天,互相梳頭髮……你們比我們厲害多了。我和簡溪至少還沒擠在一個被子裡過吧……”顧源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歪起頭想了一想,似乎不太確定地語氣弱了下來。
“啊!你們有過!我就知道!”我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全身的毛都立了起來。
“Sowhat?”顧源挑釁地看着我。
我被噎得無語,恨顧裡不在我身邊,否則就憑你顧源,那還不是乖乖等着被羞辱死。
我坐下來,不再答理他,默默地喝着咖啡。
過了一會兒,顧源像是若無其事地對我說:“你最近沒去看簡溪吧,有空去看看他。”
我“哦”了一聲之後,覺得氣氛有一點微妙,隱約覺得顧源那張鎮定輕鬆的臉上藏着不肯對我說的秘密。我甚至有錯覺他和Neil還悄悄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感覺像是Neil也知道的樣子。
我當下決定了,“我等下就去簡溪的學校。”
“嗯,我們也馬上回學校去了。”顧源喝着咖啡,點點頭。
當我到了簡溪學校,七拐八彎地找到他寢室的時候,他卻沒在。他的室友告訴我他在學校畫室。我謝過了他的同學,轉身開始再一次詢問去畫室的路。
終於站在美術教室窗外的時候,我看見教室裡孤零零的簡溪。
他坐在地上,面前攤着一張巨大的排球比賽的宣傳海報,他用畫筆塗抹着。過了會兒就坐在一邊休息。
教室的光線黃黃的,讓人心裡發暖。簡溪的後背寬闊而結實,在白色T恤的襯托下,洋溢着青春男生特有的力量和吸引力。我趴在窗臺上,幻想着是我趴在他的後背上。想起之前他在我教室外面等了我一個下午的事情,於是我也決定耍點甜蜜的小花招。
我在窗外打了一條“你在幹嗎呢”的消息給他,發送完畢之後,他丟在旁邊地上的手機就響起來。他看了看,露出了好看的笑容,開始回短信。
我在窗外甜蜜地等待着。但是,在簡溪還沒有發完消息的時候,教室的門突然打開了。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還是清晰地看見長得和林汀一模一樣的那個女人(我知道她就是林泉),提着兩杯咖啡,輕輕地走進去。她在簡溪身邊坐下來,把咖啡遞給他,輕聲地說着:“當心,有一點燙的。”簡溪笑着接了過來,擡起手揉了揉林泉的頭髮。
就像是曾經無數次揉我的頭髮那樣,那雙溫暖的、骨節修長的手,散發着年輕好聞的類似陽光味道的手。
我的心突然像是高空彈跳一般地墜下去。
而簡溪剛剛打完發送給我的消息,讓我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嘀嘀的聲音,讓教室裡面的簡溪和林泉,同時轉過頭來看向我。
在目光對上我的瞬間,簡溪匆忙地站了起來。
我慌張地逃離了這個異常尷尬的局面,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大腦裡在想些什麼。身後是簡溪追過來的聲音。他走過來拉住我,低着頭,沒有看我。他的手緊緊地抓着我的胳膊。我只能看見他垂在眼睛前面的劉海,卻看不見那雙一直溫柔地看着我眯起來微笑的眼睛。
我擡起手摸摸他的頭髮,心裡幾乎想要吶喊般地告訴他,這個女的是當年我和顧裡搞死的林汀的妹妹,你不要讓她接近你。可是我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簡溪站在我的面前,什麼話都沒有說。他一直低着頭,身上的白色T恤在傍晚的空
氣裡散發出乾淨的洗滌香味來。我在他開口之前,抱住了他。我對他說:“沒有關係,不用解釋的。”然後我轉身快步地跑開了,留下身後眼眶紅紅的簡溪。但是,當我出了校門,拿起手機看到剛剛簡溪在教室裡發給我的訊息的時候,才明
白他爲什麼會那樣沉默地站在我的面前。他的短信顯示在我的手機屏幕上:“我一個人在寢室看書呢。想你。”
夏天的夜晚很快降臨了。
四下裡迅速地黑成一片。我坐在回學校的公車的最後一排,無聲無息地往下掉眼淚。我甚至沒有哭出聲音,肩膀也沒有顫抖,就像一個沒有關緊的水龍頭一樣,滴答滴答。周圍的人都不敢靠近我,覺得我是一個瘋子。
走回寢室的時候,我順便去了男生宿舍。我想找顧源。我覺得顧源一定知道些什麼。那是簡溪告訴了他,而沒有告訴我的。當我失魂落魄地走向顧源寢室的時候,我在半路停了下來。在那一瞬間,我丟掉了
自己殘留的最後一股魂魄。我看見Neil伸手放在顧源腦後,把他拉向自己,他們的嘴脣咬在一起。但是我的大腦卻拒絕接受這些訊息,我難以反應出,他們是在接吻。當他們兩個分開的時候,顧源有點站不穩的樣子往後退了退,他低下頭,過了一會
兒擡起頭來望着Neil,皺着眉頭,滿臉悲傷地低聲問他:“顧裡怎麼辦?”而隔着他們十米開外距離的我,在聽到這句話之後,轉身悄悄地離開了。我把他們兩個留在了我的身後,就像我剛剛把簡溪留在了我的身後一樣。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們。
上海像是突然變成了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巨大洞穴,無數的黑暗氣流刷刷地朝地底深淵裡捲去,我在洞穴邊上搖搖欲墜。瞬間從水泥地面下破土而出的那些瘋狂的黑色荊棘,嘩啦啦地搖擺着,隨風躥上天空。長滿尖刺的黑色叢林,一瞬間牢牢地包裹住了整個上海。
然後,肆無忌憚的吞噬開始了。
我打開宿舍的門,顧裡剛好從她的房間出來。我盯着她的臉,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對她說剛剛一個小時內發生的事情。我像是被人突然抽空了大腦,甚至下意識地想要去睡覺,然後醒來一切都只是夢。顧裡看着臉色蒼白的我,抓着我的胳膊,她問我:“你怎麼了?”我什麼都沒說,只是平靜地看着她,眼睛裡滾滾地流出眼淚來。她被我嚇住了。我輕輕地把她抓着我的手放下,搖了搖頭,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門鎖起來。南湘不在,整個房間裡是一片黑壓壓的死寂。我把自己埋在被子裡,不停地流眼淚。
顧裡站在客廳裡,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站在自己房間門口,客廳裡沒有燈,林蕭的房間也沒有燈,沒有一點聲音。她靜靜地站在黑暗裡。過了一會兒,她推開自己房間的門,壓低聲音說:“你快點走吧。”席城從她的房間裡走出來,看了看她,然後沉默地輕輕關上門,離開了寢室。
三天之後,上海開始了一場大規模的降雨。氣象預報裡說,這是最近幾年夏季裡,最大規模的一次降雨。無數磅礴的大雨擊打在摩天大樓的玻璃外牆上,整個城市像是被大水包圍的遺蹟一
樣,灰濛濛一片。所有的心跳變得慢慢微弱起來。
大雨結束之後,一場罕見的冰雹,在六月裡,席捲了浦東。乒乓球般大小的冰球,從天空上飛速而劇烈地砸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