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年關到來,天氣也有逐漸回暖的趨勢,輕寒料峭,暖綠春紅還抑在將融未融的積雪之下,而迎面的風已經不再那麼刺骨逼人了。
覓塵和清沫說笑着自笑雪院出來,正見幾棵蒼松迎立院角,合抱粗細,去了雪色,尤顯蒼翠欲滴,巍巍蓋蓋掩着小院一角,幾隻雀鳥翻飛撲鳴,叫聲清脆更襯的四方清寂。
眼見松枝間已掛上了紅燈籠,覓塵詫異扭頭:“這纔沒過年呢,你們府上倒是喜慶。”
清沫笑着也望向那盞盞紅燈:“這不是府上有喜事嘛,眼見夫人肚子一日大過一日,腿也慢慢好起來了,府上人高興,就早早把燈籠掛上了。”
覓塵淡笑點頭,面上亦有欣慰,想到柳雪笑日漸好轉的腿,她亦心生歡喜。也不枉費這幾個月來,日日往這府上走。
柳雪笑的預產期定在了暖春三月末,說起來,到時候覓塵也算是對剖腹產頗有經驗了。因爲這幾個月來,她陸陸續續也做了五個剖腹產,而且難得的是異常順利,均是母子平安。
現在慈母心已經沒有了前幾個月的蕭索,不再受人指點,不少開明的百姓,聽到慈母心剖腹產救了人,已經慢慢在認可慈母心,那些得益的百姓更是敲鑼打鼓爲慈母心宣傳。
慈母心現在的生意雖算不上好,可也算是初初上了軌道。這倒要謝謝柳雪笑呢,要不是百姓聽說連慕王府的側妃都到慈母心求醫,藥館也不會這麼快得到百姓認可。
當然,每次覓塵前往做剖腹產都是扮成女子,令慈母心的姑娘們在一旁認真觀察。五次下來,倒已有兩個膽大心細的姑娘能夠自行手術了,這也讓覓塵鬆了口氣。
想來用不了多久,她這個慈母心少東家便能脫離那些鄙夷追隨的目光了。
覓塵想着這些,面上已是不覺露出了笑意,卻是清沫笑着打斷她的思緒。
“郡主可是想翰王爺了?瞧這笑的。”
覓塵回過神來,瞪她一眼,扭頭間卻見歸海莫湛腳步匆匆自不遠的抄手遊廊轉過來。
顯然他也看到了她,目光暖暖瞬間籠了覓塵一身。
覓塵眼見他擡步走來,雪白的狐毛圍領迎着陽光將他整個面容襯得潤雅如玉,越發清雅不可直視,一晃便到了眼前。
“要回去了?”歸海莫湛淡笑,望向覓塵的眸中宛若湖水清波,盪漾着令人心悸的微光。
覓塵但見他那雙向來湛然如晴空的眼眸中此刻隱隱盡是紅絲,似是徹夜未眠,多有疲累,不免面有憐惜。想到歸海莫燼近日來的操勞,再想到吏部臨近年關還要進行所有官員的年審,怕是他只會比莫燼更忙。
“清沫先回去吧,我送郡主出去。”
覓塵思慮間,歸海莫湛已經從清沫揮手,清沫躬身應是,緩步而去。
覓塵笑着邁步:“柳姐姐預產期在三月二十左右,你可要提早將事情忙完,也好多陪陪她。”
歸海莫湛微微一怔,旋即答應。
“恩,我知道了。”
兩人邁出數步,歸海莫湛凝望覓塵,目光清澗如水:“那些小畫,謝謝你。”
覓塵自那日去過他書房,心念他辛苦,後來又看歸海莫燼夜以繼日地忙碌,便動了心思。
閒來無事,就會畫些有趣的連環畫,多是根據現代時候看的《貓和老鼠》,《倒黴熊》之類的故事,畫的連環畫便是講述那樣的一個個小故事。
每次都畫上兩份,一份給莫燼,一份則是送來了慕王府。
歸海莫燼的自是覓塵親自跑到他的書房,偷偷夾在他的公文中,卻也每每讓他開懷暢笑,而歸海莫湛的則是交給了柳雪笑。
聽他道謝,覓塵不甚在意地一笑:“就當我爲百姓謝謝你這個勞心勞力的王爺了。”
歸海莫湛淺笑不語,兩人靜靜穿過一處廊道,迎面梅花擁屋,梅香陣陣,不覺間兩人已是放慢了腳步。
踩在片片落紅上,覓塵只覺心靜若水,脣角也揚起了清淺的弧度。
歸海莫湛低頭望着她,片刻沉吟一聲,止住了腳步。
“塵兒。”
覓塵聽他聲音微沉,帶着低啞的顫音,心中漏跳一拍,擡頭望他,卻見他蹙着眉頭,眸中峻傲沉而不露。脣角微微抿起,顯得面容棱角微銳,顯是有話要說。
覓塵不免斂了神情,雙眸認真定定望向歸海莫湛。卻見他忽而錯開了目光,覓塵心生詫異,望了他片刻,卻見他眉宇蹙得更緊。待她以爲他不會再開口之際,卻聽他輕聲道。
“我……年後便要大婚了。”
覓塵一愣,見歸海莫湛定定望着自己,像是要從她的面上探求什麼,而在他這般的目光下,在他隱有希冀的面容下,她竟不知該作何表情。
想到他如今已是年紀不小,正待說句恭喜,歸海莫湛卻突然移開了目光,長聲一嘆。
“走吧,我送你出去。”
覓塵見他面有澀然,不免心生愧疚,那句恭喜便再也脫口不出,隨着他的腳步一步步向府門走,已是再無心情觀賞景緻。
他娶鄒月葉是必然的,且不說兩人自小便有婚約,單是如今朝廷之勢,怕是也容不得歸海莫湛不娶。
古代的女子如被退婚,那意味着什麼,覓塵這些年在這古代看的見的卻也不少。且不說別人,單是自己,那次宮宴上歸海莫燼隱有拒婚的意思,京城便瘋言瘋語傳了多日。她雖是沒往心裡去,可卻難免不悅。
且不說歸海莫湛願不願意娶鄒月葉,就是他的母親和舅舅就不會容他娶別人。更可況他和鄒苑曦又是生死之交,對鄒月葉就更是半點也傷害不得。
兩人間的沉默讓覓塵一陣胸悶,微微咬脣,擡頭一笑:“鄒姑娘……在咸陽的時候我們一起救治傷兵,她……很好。到時候塵兒還要來討杯喜酒呢。”
歸海莫湛淡然一笑,微微點頭。陽光碎落在他眉心,卻掩不住那一抹輕痕。
說話間兩人已是到了府門,歸海莫湛眼見馬車在望,停下腳步望向覓塵。
覓塵回頭對他一笑:“臨近年關,吏部最忙,你注意休息,別太操勞了。再好的身體,也經不住主人這般折騰。”
歸海莫湛臉上慢慢浮現他一如往常清湛的笑容,點頭答應。
“好。”
覓塵轉身只覺他的目光一直追隨到車簾放下,她輕輕靠向軟榻,撫上額際,那種無力感便排山倒海般再次向她壓來。
歉疚,心疼,面對他的不知所措,似乎如今見到他再難回到以前的輕鬆自如,再難望着他滿是清湛的眼眸。原來被人愛着,卻又無力迴應,竟是這般的讓人撕心裂肺。
這日早晨,天空中便已雲層厚重,待覓塵從慕王府出來,伴着一陣陣冷風,竟是下起了極大的雨夾雪。
覓塵最討厭的便是雨夾雪,總弄得到處都是泥濘,毀了雪的潔淨不說,天也會變得異常寒冷。
她蹙眉登上馬車,吩咐一聲便窩入了軟榻。眼見再有兩日便是年三十,見路上冷冷清清,不免暗道真是天公不美。
百姓們顯也不喜這種鬼天氣,路上都沒幾個行人,馬車飛快滾動。覓塵挑簾望向外面,冷情的街道上,卻已是紅燈高掛,紅綢飛揚,已有過年氣氛。
春節臨近,皇宮中祭祀慶典一個挨着一個,這幾日歸海莫燼總是深夜才歸。覓塵也不急着回去,眼見馬車轉彎,便輕掀車簾吩咐前往慈母心,復又依着車窗打量着街頭景象。
慈母心的姑娘們都是從泗州一帶徵來的,如今過年,連個去處都沒有,覓塵雖是已做了安排,但她們背井離鄉的,覓塵自是放心不下。
車駕滾滾,沒一會便臨近藥館,可就在此時,車身突然一晃,覓塵不妨,禁不住身體向車壁撞去,擡手撐住軟椅,這纔沒有撞到。卻聽外面駕車的孫田急聲問着。
“夫人,您沒事吧?”
覓塵揮開車簾,對他點頭,詢問着:“怎麼了?”
“車輪卡溝裡了,夫人等等,我看看。”孫田說着便跳下了馬車。
覓塵見他力運雙臂去拉那車輪,車輪竟是絲毫不動,忙撐了傘從車中下來。
“怎麼卡得這麼緊。”
“夫人先去那邊檐下等等,我再試試看。”
覓塵在屋檐下站定,見孫田紮了個馬步,雙手握住車軸,勁喝一聲,馬車被擡起數寸,但馬上又滑落回溝中。
覓塵眼見雨雪還在不停地下,孫田渾身已是溼透,正欲喚了他,卻聽不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她扭頭去看,正見一行人濺雪飛馳而來。
那打頭之人,蓑衣下火紅的披風在雪霧中飛揚,尤其惹眼。覓塵凝神一看,卻是微微一驚,竟是歸海莫嘯。兩人自從在南方一別之後,便再未私下見過,如今在此遇到他,覓塵竟莫名生出一股緊張來。
恰在此時他也望了過來,忽然眉眼一吊,似有妖媚的光澤剎那間從黑暗中迸射,明耀刺眼。
覓塵心知他認出了自己,便回他淡淡一笑。轉瞬間歸海莫嘯已是到了近前,勒馬街中,問着孫田,目光卻直直盯向覓塵。
“怎麼回事?”
“車輪卡進溝裡了。”孫田蹙眉道。
歸海莫嘯這才收了視線,撇了眼車輪,翻身下馬,一抖蓑衣扔在馬上,揮了揮手便向覓塵走來。
跟隨的人已經紛紛下馬,幫着孫田搬那馬車。
歸海莫嘯似是瞬間便到了覓塵面前,暗光異亮的眼眸一揚。
“這張臉真醜。”
溫熱的呼吸幾近眼前,覓塵羽睫輕揚,不露聲色的緩退了一步,輕笑道:“我覺得挺好啊。”
“他便是這般待你的?大冷天讓你獨自出門,只給一個車伕,嘖嘖,本王倒不知幾時四哥這般清苦低調了。”
覓塵聽他話帶譏諷,擡頭望他,卻見他一雙魅異的狹眸微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竟是飽含侵略性,幾乎要將她吞噬。而他的話……這是在生氣?爲她鳴不平?
覓塵竟莫名一陣心亂,忙笑道:“是我自己不願那麼多人跟着,你這是要去哪裡?”
歸海莫嘯冷哼一聲,勾脣一笑,探身覓塵:“你倒是會爲他辯解,他要是真疼你,就不該將你藏着掖着。這張麪皮整日貼在臉上,很不舒服吧?恩?”
歸海莫嘯說着伸出手來,用指腹輕輕撫摸着覓塵臉頰。
他的臉幾乎緊貼在她面上,覓塵只覺他深眸中翻涌着灼熱的浪潮,脣邊的笑意更是襯得那張完美的臉有種勾魂奪魄的美。面前的男人太過危險,一時間覓塵竟呆愣僵立,不能反應。
歸海莫嘯的手帶着寒冷觸上面頰,她這才輕輕一抖,退了一步,面容微冷。
“我說了,我覺得這樣挺好,不勞肇王記掛。”
“哦?挺好?我倒不知塵兒也像那些女子一樣,會被男人騙的團團轉。”歸海莫嘯妖魅而邪氣十足的眼睛瞬間眯起,面色沉沉,深掩濃郁。
覓塵只覺在他這般的目光下渾身難受,淡眉微揚,冷聲道。
“他這麼做都是爲了我好,而且我們夫妻的事也擔不起肇王如此費心。”
恰在此時馬兒的嘶鳴聲傳來,正是那車輪已從溝中拔出,覓塵舉步便欲向路中走。
“今日謝謝王爺,塵兒告辭。”
歸海莫嘯卻是清銳眸子一揚,伸手便拉住了她的臂彎,鐵臂一緊,覓塵瞬間便被他帶入了懷中。覓塵驚呼一聲,然而那聲音卻隨即被沒入了漫天揮舞的雨雪中。
她擡頭正迎上歸海莫嘯微紅的雙眸,心一驚,喝道:“你到底想怎麼樣?”
此時站在路中的孫田也察覺了這邊情景,擡步便要過來,卻是歸海莫嘯的人將他圍了個嚴實。他眼見覓塵並未動作,便握拳立在了原地,只待覓塵呼喚便是飛身而上。
檐下,歸海莫嘯卻是忽而一笑:“塵兒惱了嗎?我不想怎樣,只是告訴塵兒,倘若是我,便不會這般對你。塵兒說他這是保護你,在本王看來,怕是他還不夠愛你吧。若不然,他手掌兵權,翻手之間豈會怕了父皇?縱使爲了塵兒,擔上罵名又能如何?”
覓塵大驚,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你混說什麼!我要走了,你放手。”
“我混說嗎?我若是他,便是逼宮謀逆,也不會這般委屈了你。”歸海莫嘯壓低身體,低聲在覓塵耳邊喃喃。
他的話語宛若情人間的呢喃,覓塵渾身一僵,驚地腦中一空。又有什麼火光電閃般躍入腦中,她瞪眸望向歸海莫嘯,眉眼間竟是探究,話語間卻是多了絲慌亂和緊張。
“你不會……你莫要胡來,顧國公他……他罪有應得,再說也許皇上會看在他年邁的份上,免他一死,你……”
歸海莫嘯卻是一笑,眸中閃過晶亮:“塵兒這是在擔心我?”
覓塵微微側頭,蹙眉道:“我擔心你又怎樣,不擔心又如何。只是你若真亂來,是不可能成功的。就算僥倖得了那位置,這世人又該怎麼看你。”
歸海莫嘯卻是哈哈一笑:“塵兒多慮了,本王可什麼也沒想,什麼也沒說。不過塵兒似是對我外公頗有忌恨?”
覓塵見他這般回頭定定看他,卻見他眸光平靜,神色安寧,心道歸海莫嘯本非魯莽之人,想來是自己多想了。
她輕舒了一口氣,冷冷道:“若不是他,雲諾便不會出事,泗州也不會成了人間煉獄。”
歸海莫嘯望着她清冷的面容,神情上有種異樣的東西如輕羽點水般一閃而過,隨即薄脣微抿鬆開了覓塵。
伸手扯下火紅的大麾,手腕一揚便披在了覓塵肩頭,人卻也就勢往前一傾,低聲在她耳邊道:“本王還是喜歡塵兒本來的那張臉。”
他說罷,勾脣退開,蹙眉道:“快回去吧,渾身都涼了,別傷着了倒來怨怪本王。”
覓塵見他眸中隱有關切,緊了緊他披在肩頭的大麾,點頭便欲轉身。隨即卻又腳步一頓,回頭望他。
“你自己多保重,且莫亂來。”
見歸海莫湛勾脣而笑,她睫羽輕閃,轉身跨入了雨雪中。
歸海莫湛眼見馬車消失在眼前,這才微微側身,任由侍衛給他披上蓑衣。翻身上馬,卻是轉頭沿着來路策馬。
“王爺,不去雁落牢了嗎?”侍衛詫異而問。
“回府。”歸海莫嘯冷冷撇他一眼,揚鞭已經飛衝而出,面容卻越發冷峻。
身後馬蹄驟響,踏破了雨雪四濺,沒一會便消失在了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