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聽說過一種說法,說好的短篇小說是可遇不可求的。這裡說的好的短篇小說,我以爲指的是短篇小說的種子。這種說法有些宿命的味道,也是講短篇小說的種子十年不遇,極爲難得。這句話只說對了一半,其中含有無可奈何的消極成分,容易使人變得懶惰,變得守株待兔。如果誰要相信不可求,便不去求,恐怕一輩子也遇不到。我們不能因爲在生活中尋覓短篇小說的種子難而又難,就不去尋覓。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去苦苦求索,去“衆裡尋他千百度”。
我們通常所說的深入生活的過程,我理解就是尋覓小說種子的過程,讓人苦惱的是,短篇小說的種子像是在和我們捉迷藏,我們很難捉到它。我曾在一家報社工作,“深入生活”的機會多一些,有的朋友知道我業餘時間喜歡寫點小說,就願意給我講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意思是給我提供素材,讓我寫成小說。我到某個礦區待上幾天,有的朋友跟我開玩笑,說我回到北京又可以寫幾篇小說了。我理解朋友的好意,只是笑笑。我想對他們說,寫小說要有種子,沒有種子,那些奇人奇事連狗屁都不是。
別說剛剛聽來的故事,有的故事在我肚子裡存了好多年,我隱約覺得裡面有小說的因素,似乎可以寫成一篇小說,可因爲我找不到小說的種子,我把故事扒拉好多遍,遲遲不能動筆。好多事情都是這樣,它在我們心裡存着,讓我們難以忘懷。我們覺出它是有價值的,只是一時還弄不明白它的真正價值在哪裡。對於這樣的事情,我們不能輕易放棄,不定哪一天,裡面所包含的種子說不定突然就成熟了,像九月裡焦芝麻炸豆一樣呈現在我們面前。
我們找到了短篇小說的種子,不等於我們已經擁有了短篇小說,要把種子變成小說,還要進行艱苦、複雜、勤奮、細緻的勞動。我在前面說到,我們在樓前的空地裡種了向日葵,從種下那天起,我們就得牽掛着它,天天操着它的心。它破土發芽後,不等於萬事大吉,中期和後期的管理也要跟上,除草、施肥、澆水、鬆土,一樣都不能少。如果發現嫩葉上生了蟲,還要噴點藥,把蟲殺死。向日葵棵子長了多餘的杈子,也要及時打掉。反正我們得幫助向日葵排除干擾,讓向日葵正常、健康生長。
這就涉及到短篇小說怎麼寫的問題,也就是短篇小說的寫作方法問題。關於短篇小說的寫法,有過多種不同的說法,有代表性的說法有這樣幾種:一說用減法;二說用最經濟的文學手段;三說用平衡法或控制法。說法不同是好事情,它體現的是文無定法,和而不同。我對以上三種說法都不太認同。
先說減法。這種說法顯然是針對用加法寫短篇小說的作法提出來的。有的短篇小說使用材料的確過多,是靠材料疊加和充塞起來的。有的作者把短篇小說當成一隻口袋,生怕口袋裝不滿,逮住什麼都想往裡裝。他們裝進一個又一個人物,塞進一個又一個情節,口袋裝得鼓鼓囊囊,滿倒是滿了,結果裡邊一點空間都沒有,一點空氣都不透,口袋也被累壞了,填死了。更有甚者,材料多得把口袋都撐破了,稀里嘩啦流了一地,不可收拾。這時候減法就提出來了,剪裁也好,忍痛割愛也好,意思是讓作者把材料扒一扒,挑一挑,減掉一些,只挑那些上好的、會閃光的、最能說明問題的材料來使用。問題是這樣做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雖然減掉了一些材料,但材料還是疊加的,堆砌的。你讓他再往下減,他就有些爲難,因爲減得太多了,一篇短篇小說的架子就撐不起來,體積就不夠了。所以,我不贊同用減法來寫短篇小說,減法的說法是機械的,生硬的,武斷的,起碼不那麼確切。一篇完美的短篇小說就像一枝花,它的每片花瓣,每片葉子,甚至連絲絲花蕊,都是有機組成部分,都是不可減的,減去哪一點都會使花傷筋動骨,對花朵造成損害。試想,一朵六瓣梅,你若給它減去一瓣,它馬上就缺了一塊,不再完美。
再說用最經濟的文學手段寫短篇。這種說法是胡適先生在《論短篇小說》裡提出來的,他說:“用最經濟的文學手段,描寫事實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之充分滿意的文章。”沈從文先生對“經濟”的說法不是很贊同,他明確說過:“我也不覺得小說需要很‘經濟’,因爲即或是個短篇,文字經濟依然並不是這個作品成功的唯一條件。”他判斷短篇小說成功的標準是三個恰當,即:“文字要恰當,描寫要恰當,全篇分配更要恰當。”爲了實現恰當的意義,“在使用文字上,就容許不怕數量的浪費,也不必對於辭藻過分吝嗇。”我比較贊同沈從文的說法。
還要說說控制法。這種說法,對於防止把小說寫瘋,寫得失去節制,把短篇寫得太長,也許有一定道理。可我自己在寫一篇短篇小說時,從不敢想到控制。相反,每篇小說一開始,我總是擔心它發展不動,生長不開,最終不能構成一篇像樣的短篇小說。寫下小說開頭的第一句話,我要求自己放鬆,放鬆,盡情地去寫,往大有發展的方向努力。要是老想着控制的話,手腳一定發緊,放不開,寫出的小說也會很侷促,很拘謹。
另外,還有建築法、編織法、烤法、烹製法等等,就不再列舉了。
那麼,我主要是用什麼方法寫短篇小說呢?前面已隱隱透露出來了,我主張用生長法寫短篇小說。生長法是道法自然,也是投入自己的生命。我們從生活中、記憶中只取一點點種子,然後全力加以培養,使之生長壯大起來。或者說它一開始只是一個細胞,在生長過程中,細胞不斷裂變,不斷增多,不斷組合,最後就生長成了新的生命。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是老子說的。老子的意思是說,自然的境界纔是最高的境界。我們人類是從自然中來的,與自然有着天然的親密關係。我們到處旅遊,主要目的是投入大自然的懷抱,重溫和自然的親密關係。不管我們看到一朵花,一棵樹,或是一汪水,一隻鳥,人家都是自然天成,咋長咋合情,咋長咋合理;咋看咋好看,咋看咋舒服。我們看小說不是這樣,有的小說讓我們覺得彆扭,看不下去。硬着頭皮看完了,得到的不是美感,不是享受。這是因爲我們寫的小說還不夠自然,還沒有達到自然的境界。人類的各個學科都離不開向自然學習,文學當然也應該向自然學習。
我認定短篇小說是用生長法寫成的,它是從哪裡生長起來的呢?它不是在山坡上,不是在田野裡,也不是樓前的空地上,而是在我們心裡。一粒短篇小說的種子埋在我們心裡,我們像孵化蠶種一樣用體溫溫暖它,像孕婦一樣爲它提供營養和供氧,它纔會一點點長大。這樣長大的短篇小說纔跟我們貼心貼肺,才能打上我們心靈的胎記,並真正屬於我們自己。幾十年來,我對短篇小說一是上心,二是入心。先說上心。平時我們會產生一些錯覺,認爲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很重要,這也離不開自己,那也離不開自己。其實不是的。真正需要和離不開自己的,是自己的小說。小說在那裡存在着,等待我們去寫。我們不寫,它就不會出世。一輩子我們上心幹好一件事情,寫好我們的小說就行了。再說入心。我們看到的現實世界很豐富,很熱鬧,很花哨,卻往往有些發愁,覺得沒什麼可寫的。它跟我們的生活有些聯繫,與情感、心靈卻是隔膜的。我們的小說要持續不斷地寫下去,那我們怎麼辦?我們只有回到回憶中,只有進入我們的內心,像捕捉螢火蟲一樣捕捉心靈的閃光和心靈的景觀。我個人的體會,只要入心,我們就會左右逢源,有寫不完的東西。心多寬廣啊,多幽深啊!我手上寫着一篇小說,正在心靈世界裡神遊,突然又發現了另一處景觀。我趕快把這個景觀在筆記本上記上兩句,下一篇小說就有了,就可以生髮了。有時我按捺不住衝動,也會近距離寫一下眼下發生的故事。這時我會很警惕,儘量防止新聞性、事件性和單純社會性地把故事搬進我的小說。我要把故事拿過來在我心裡焐一焐,焐得發熱,發酵,化開,化成心靈化、藝術化的東西,再寫成小說。(待續)
[作者系北京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