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的蟬,叫瘋了,小珂踽踽獨行。走幾步,回頭瞄一眼,哪裡有老藺的影子?再看手機,鴉雀無聲,連條短信都不見。這頭豬,王八蛋……鬼使神差一般,又回到了麻將館。她沒處去,總不能回李家樓吧?前幾天接同學電話,也掉進溫柔鄉了,國旅的導遊。這就是身在異鄉的難處了,真遇上事兒,哭都沒地哭去,哭給誰聽呢?依舊黑黢黢,間或,誰家的碎娃,拿着手電筒,四下裡亂射。大毛跟幾個牌友,正坐在路邊喝酒,桌案上,擺放着烤肉、雞翅、一碟泡菜。你怎麼又回來了?老藺呢?小珂也顧不得那麼些了,一面抹眼淚,一面說,大夥兒面面相覷,沉默了。有人給小珂搬出一把椅子,遞上啤酒,大毛笑出了聲。他想起了那個雅號,花匠。這個老藺,哪裡是花匠麼,整個一花花腸子。
“我不理他了,再也不理他了。”
誰也沒當一回事兒。牌友們喝着喝着,陸續撤了。月光如洗,只有小珂還在抱怨,絮絮叨叨,顯然是喝多了。
電話響,不是小珂的,是大毛的,老藺打進來的,到底沒忍住。問小珂在嗎?在呢,大毛說,哭得稀里嘩啦,那我讓她接電話。大毛多少有些殷勤了,將手機遞過去,這時的小珂,不可能接,接不成麼,連生氣帶窩火,況且又過了一道手——大毛的手,真是豬腦子。不接歸不接,態度總得有,小珂從牙縫裡擠出五個字,讓他見鬼去!大毛抿着嘴,問,聽見了?聽見了。藺驥途開始笑,之後,“唉”了一聲,隔了幾秒,又是一聲“唉”。大毛給糊塗了,老藺卻唸了句楹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大毛收起電話,面色凝重,這他媽什麼鳥意思?
5
第二天,大毛過來了,中午來的,藺驥途正在吃麪,油潑面。主要是省事,洗幾棵青菜,切點蒜、蔥花,拿油一潑,得了。扒拉完,去廚房漱了口,大毛說話了。從進門到現在,大毛始終笑呵呵的,眼瞼更重了,穿了件熔岩紅的T恤衫。藺哥,這事怪你吧?
怪我,真沒想到……藺驥途遞過去一支菸,都有些巴結了,小珂的意思?
“讓我來取她的皮箱和用品。”
是嗎?藺驥途的身子,晃了晃。
要不你過去談談?大毛看出來了,老藺很不自然,一隻手放在膝蓋上,敲,似笑非笑,跟哭似的。
事已至此,藺驥途嚥了口唾沫,算了吧,我怎麼就怕跟女人談。大毛樂了,你不挺能說的嗎?天文地理,上下五千年,強項啊。藺驥途撣了撣菸灰。我現在怵得慌,搞不好,成了仇人,反倒沒意思,你說呢?問題又拋給了大毛。大毛站起身,你們的事我管不了,我就負責傳個話跑個腿,一雜役。衣物、瓶瓶罐罐,重新裝箱,大毛接過去。別多想藺哥,我這人好賭,不好色,跟小珂合夥弄麻將館,有空過來玩。
說完,一手拎着拉桿箱,一手夾着鋪蓋,走了。瘦歸瘦,筋骨肉,腳下生着風呢。行囊雖說有限,一旦騰空了,感覺不一樣,是行囊背後的人,消失了。哐當一下,岑寂下來,連午後的陽光,也蔫頭耷腦的。藺驥途這裡站站,那裡靠靠,轉起了圈兒。一隻馬蜂,在廚房亂撞,啥時辰鑽進來的?
藺驥途是三天以後去的麻將館,本來不打算去了,又一想,多大個事情,哪怕坐一坐,露個臉,姿態很重要,表明一下胸襟。果然新添了臺機子,熱熱鬧鬧的,所有認識他的人,怔了一下,隨即招呼道,藺老師來了?來了來了。藺驥途塌着肩,笑,簡直不成個樣子。大毛歡歡喜喜泡了杯茶,小珂正在操練,似乎瞟了他一眼,嘴裡唱着牌。藺驥途的心,揪了一下,就一下,好了。
吸完兩支菸,人手湊齊,老藺上了牌桌,但心思明顯沒在牌上。以爲放下了,輕裝上陣了,理智與情感,卻呈膠着狀態,左突右衝,沒有方向。掃一眼旁邊的單人牀,鋪蓋,拉桿箱,耳朵支楞着,小珂在那裡說說笑笑,就壞了事。他都沒考慮,順手,將剛揭的五萬打了出去,不就是一張麻將麼,有機塑料麼。身後的看客捅了他一下,藺驥途扶了扶鏡框,直嘆氣。瞧我這腦子,不是進了水,整個短路了,神經壞死。他聽夾五萬,活生生,將“炸彈”扔進了鍋裡。
這牌就沒法打了,如坐鍼氈一般,去過兩次,就不大露面了。小珂偶爾來電話,三缺一。他說對不起,身體不太舒服。咋了?也沒啥,他們說我缺心眼兒。小珂沉默着,過了十幾秒,掛了,藺驥途似乎聽到了對方微弱的喘息聲。他本想說點什麼的,話到嘴邊了,嘟、嘟、嘟,傳來陣陣的忙音。這就不是短路的問題了,把線給掐了。陽臺上的一盆非洲茉莉從支架上跌落在地,發出“砰”的一聲山響。藺驥途熱汗淋漓,腿發軟,腸胃撕扯着疼。他看了看枝形吊燈,又瞅了眼對面的高層,心裡不踏實,給英語老師電話,劈頭就是一句,地震了?!
英語老師頓了頓,你喝多了還是發燒了?
“沒有啊。”
噢,沒有?英語老師明白了,語重心長地說,那你去第十人民醫院掛個急診,打120也可以。
藺驥途還是不放心,撳響了鄰居的門鈴,一位老太太透過花鏡死死盯着他。阿姨,你知道第十人民醫院在哪兒?老太太亢奮得很,滿臉的褶子舒展開,白髮皤然。在電視塔那邊,也叫精神病醫院,誰不得勁了?
好着呢,都好着呢,我就是問問。藺驥途點頭哈腰,老人家厚重的眼皮一耷拉,神經。
這個英語老師啊,有意思嗎?老藺摸出煙,點上,一股子焦煳味。他奶奶的,把過濾嘴給點着了。
開學了,一切照舊,仍在總務處賦閒,都沒人搭理他,晾着,藺驥途怏怏不樂。想這樣下去,也不是長久之策。正熬煎呢,有人敲門,認識,就是那位送大米的黧黑漢子。藺驥途剛要解釋,那人說知道,你下崗了……老藺站在那兒,真像個傻子,茫然不知所措。來人倒不見外,坐,坐下談。是這樣,孩子明年中考,如果高中考不上,咋整呢?藺驥途齜牙咧嘴,可是……
我們家孩子叫聞聲,他爺爺給取的名,一點都不聽話。漢子哭喪着臉,給藺驥途一支菸。但怪毬了,他對你印象蠻好,我的意思,下午放學後,讓他來你這兒做作業,你晚上吃啥,隨便給他一點,聞聲對吃不講究,嘴不刁。我們是大老粗,根本輔導不了,你也知道,市場亂糟糟的,哪有安靜的時候……我每個月給你六百塊錢,咋樣?
藺驥途低下頭,想不到是這麼檔事,正遲疑着,來人又說話了。藺老師,其實,學習好壞我都認了,可聞聲……藺驥途覷了對方一眼,咋?
“他弄了頂頭盔戴着,我跟他媽都快瘋了……”
“頭盔?”
黧黑漢子連連嘆氣,雙手絞在一起,骨節喀喀直響。跟街面上常見的頭盔不一樣,常見的頭盔都是紅色的,鮮豔的。我們家聞聲缺大德了,不知從哪兒弄的,藍灰色,應該是鋼盔,就電影裡,德國鬼子戴的那種。現在他一露面,我們兩口子就想往地底下鑽,沒臉見人吶……
“還有這事?讓他來,我倒想見識見識。”
藺驥途的表現令漢子大吃一驚,喜出望外了,小眼睛眯成一道縫,顛了顛屁股,脖梗伸得老長。漢子沉吟片刻,咬着牙,鼓着勁,藺老師,如果聞聲把頭盔摘了,今後你家的米麪油,我全包。
藺驥途活動了一下手腕,不談米麪油,好嗎?
就來了。雖說是子弟學校,近些年,也敞開大門,收了不少進城務工人員的孩子,要交借讀費的,實事求是地講,不算太離譜。像師大附中那類頂尖名校,你就是拿錢砸,也不一定能進去。有錢人太多了,而優質資源有限,怎麼辦?考試,差一分都不行,分數就是硬道理,死槓槓。社會上的奧數班屢禁不絕,遍地開花,癥結就在這裡。同門師兄多年前就離職辦了家奧數班,叫“智晟”,小有名氣。師兄早就喊他過去,來麼來麼,我們“智晟”教育培訓中心覆蓋面廣,數理化英語都需要人,不是說大話,兩年後,讓你玩四個軲轆的……
“謝謝,我有輛電動車,蠻好。”
喊他加盟辦班的不止師兄,大都是填鴨似的強化教學,更何況寄人籬下,還不如在學校修剪灌木呢。師兄罵他惰怠,暮氣沉沉,沒救了,藺驥途不以爲然。幹啥不重要,關鍵是找到興奮點,價值之所在。因此,他慢條斯理,跟師兄坦言,真沒飯吃了,再去投靠,抱歉抱歉。師兄哼了一聲,你以爲你是誰?萊布尼茨?也弄個樞密顧問乾乾?
“不敢不敢。”
“知道就好,你小子不見棺材不落淚。”
“那是那是。”
再一琢磨不對味兒,想解釋一下,信號已經斷了。
在藺驥途的腦海裡,對聞聲沒什麼印象,應該是中不溜的孩子。拔尖的或者太差的能記住,中不溜的就難說了。他接手初中三個班,一百六十多個或方或圓的小腦袋,只教了不到三個學期,哪裡記得住。果然戴着鋼盔,很單薄,瘦高,行爲舉止,絲毫也不拘束。坐在沙發上,藺驥途泡了杯茶,望着聞聲,笑。你是幾班的?八班。怎麼想起來戴鋼盔?
聞聲將鋼盔抱在胸前,帶着些許的詭譎,你先說說,這是什麼型號?
“仿製品,M35,像是噴漆的。”
“行啊,藺老師。”
藺驥途接過鋼盔,扣在了自個兒頭上。行啥,聽你爸說了,在網上查了查,不打無準備之戰。
我就是喜歡,也沒啥,有人愛踢球,有人愛養鳥,我就不能喜歡鋼盔?
當然可以,喜歡你就戴着,對了,學校沒說啥?
說了,聞聲喝了口茶,將杯子捧在手上。我第一天戴鋼盔進校門,讓教導主任逮了個正着,他眼睛瞪得跟鈴鐺似的。我跟他講道理,學生手冊裡沒說不讓戴帽子,哪有這一條?他繃不住,給笑了。你那是帽子?咋不是帽子?材料不同而已。主任挺逗的,可能沒緩過來,擺了擺手,我就進去了。不過,上課的時候我不戴,聽不清楚,也容易分散老師的注意力。
你呀,藺驥途忍俊不禁,突然感到詞窮,敲了敲鋼盔,生疼。
聞聲很乖的,打開書包,寫作業,藺驥途出門買菜。臨行前,問了一句,喜歡吃啥?豆腐,就買王三婆家,王三婆的豆腐好。聞聲的眼睛清亮極了,脣髭稀稀疏疏,若隱若現。以後你買魚,上芳欣水產,買肉,上春梅家,買調料,上大門口興業家,待會兒我幫你寫在紙上,起碼,他們賣的東西不糊弄人,真。藺驥途張大了嘴,彷彿牙牀給粘住了,聞聲接着說。對了,我們家的大米根本不是五常的,但有一點,足斤足兩。
“知道了。”
藺驥途在市場走了一圈,兩手空空,不知道幹啥來了。腦子裡,全是聞聲那番話,一路走,一路咂摸,臉上笑眯眯的。有人喊藺老師,聞聲他爹,穿了件藍大褂,站在糧堆裡,說你買豆腐是吧?王三婆家的豆腐好,往裡走,拐彎就是,讓你費心了藺老師。藺驥途莞爾,嘴裡嘟嘟囔囔,買完豆腐,又買了把小蔥,一根得利斯火腿。要學着燒豆腐,嫩豆腐老豆腐,豆腐皮、素雞、腐竹,應該都愛吃吧?
一天晚上,聞聲寫了篇作文,叫“我愛鋼盔”,說藺老師,你看看。文章先描述了現代鋼盔的起源,一戰、炒菜鍋、法國將軍亞德里安。再到小時候被父親打,進城後,總有人摸他的腦袋,人的腦袋是隨便摸的嗎?戴上鋼盔後很踏實,暖暖和和的。儘管有人笑,指指戳戳,我不在乎。結論出來了,戴自己的鋼盔,讓他們裸露去吧。
藺驥途從桌上拿了支菸,很好,夾敘夾議,真的很好。聞聲的臉,微微有些紅。但是,藺驥途話音未落,聞聲將鞋脫了,盤腿坐在沙發上。我就等着你的但是呢,就知道你有但是,說吧。你很敏感,藺驥途吸了口煙,問題可能就出在這裡。沒有人是一帆風順的,等你長大了,遇到的麻煩會更多,這是必然的。但是,我還得說但是,人不能糾結,什麼是糾結,纏住不放,往裡繞,繞着繞着,出不來了,這叫麻煩,很不爽,甚至是無趣了。
藺驥途起身從書架上拎出一本書,你學過歷史吧?在宋朝,有位伊川先生,伊川是別號,他的全名叫程頤,理學家,厲害。一次有個朋友說我有件奇事,你來解一解。啥奇事呢?夜間燕坐,室中有光。燕坐,就是打坐,古人講究坐禪,說我晚上剛進入靜慮的狀態,光彩熠熠,咋回事麼?你不是厲害嗎?高人嗎?來吧。打坐都要靜的,燈盞肯定是不點的,怕走神,但坐着坐着,有光了,還不是一般的光,異彩。奇了怪了,稍有不慎,就跌入對方的圈套。伊川先生那叫一個高,說我也有一件奇事,每食必飽。明白了沒?給擋回去了,少來那一套。發點光見個亮,影影綽綽,你那還叫奇事?我可是實實在在,一點虛的沒有,每食必飽。
聞聲坐不住了,笑啊笑,嘎嘎的,前俯後仰,去拍沙發的扶手,太狠了,每食必飽!
笑得淚花都出來了,巴掌都拍紅了,聞聲去廚房洗了把臉,背上書包,要走。藺驥途說,你的鋼盔沒戴。先放這吧,聞聲將食指放在脣邊,噓,每食必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