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蘇一走,清虛真人急切的拉過道靜的手腕,再一次查看他的脈息。
“靜兒,可覺得哪裡不妥?”
道靜渾身上下的不自在,又因牽掛南極夫人囑咐之事,一把抽回了手,後退半步。
“弟子惶恐,真人有何吩咐請直言。”
“真人?這個稱呼好諷刺!”清虛真人心緒不寧,以往只敢在心中暗歎的話此刻脫口而出。
對於道靜驚詫中帶着五分疏遠的反應,更給這紛亂的火苗添上了一把油!
“你有親生父母,他們都尚在人世,身爲人子,居然能夠置若罔聞嗎?”
這話從何而來?在此時刻,道靜沒心思跟他討論這種話題。然而清虛真人畢竟是仙長是前輩,又是幾次相幫。他再怎麼不願意,心裡也勸告自己要冷靜。
“區區家務事,豈敢勞動真人掛心?道靜惶恐。”
便是連弟子也懶得說,嘴上道惶恐,但一張臭臉擺的再明顯不過了。道靜本來就不是心性柔順之人,現在大事未定,更覺清虛真人管的太寬了些。
清虛真人話已出口,心裡便打定了主意,自覺有些道理勢必讓道靜弄清楚。
“以你一人之力,能撐得住這偌大的天台山?你師尊不想讓你知道的,我來實話告訴你,南極夫人便是你的親生母親!”
聽到這裡,道靜不得不重新審視一番眼前的這位真人。自己的身世師尊從來諱莫如深,以往也沒有主動問過。這才與母親說上兩句話,怎地清虛真人就知道了 ?
沒有旁的原因,定然是蒙慕告訴他的。這個笨蛋,誰要你多事?道靜心裡再次罵他一遍。
“真人若是特地告知道靜此事,那道靜已經領會,謝真人提點。若無要事不敢再勞煩您大駕,請您……”
“這是要趕我走?天下怎會有你這樣對自己身世漠不關心的孩子?”
清虛真人痛心疾首,說話一時也不顧及分寸了。
“……”道靜覺得自己的耐心已經用盡,現在倒看看是誰咄咄逼人?
他索性收回行禮的手,站直了身子,看着清虛真人。朗聲道:“聽真人此言,定然知曉道靜身世。既然您有心賜教,那道靜便聽您講講這段往事!”
“你……”清虛真人發出一個音,卻怎麼也說不下去。這些話他早在心裡翻來覆去的想了千萬遍,奈何面對如此直白的逼問,他竟然不知如何開口!他乾巴巴的愣在原地,又不甘心就此放棄,張了張嘴又道:“我……”
道靜在心裡翻了個白眼,究竟臉上有沒有這樣做出來,他已經不那麼在乎。
天台山部衆稱呼玄逸上仙爲“尊上”。爲上者自重,才能得到下屬的尊敬。可清虛真人如此失態,真的教道靜想不看輕他都難。
空等了半天,只得到幾個毫無意義的單字,白白浪費了時間。道靜果斷出聲,打斷了這詭異的對話。
“真人好意,道靜心領。若無其它吩咐,道靜這便要去忙天台山門內之事了。”
既然送客不成,那我走總行了吧?道靜腹誹,草草行禮便要離開。
下意識的,清虛真人攔住了他。
“門內之事!這便與我劃清界限嗎?”清虛真人苦笑,頹然放手,低聲道:“我也沒有別的意思,提醒你父母健在,總還是爲你好。你師尊權重,向來多受忌憚。他本人行事又不按常理,你身爲他的弟子是體會了箇中辛苦的。”
他的聲音越發低沉,倒把自己擺在了個極卑微的位置。道靜煩躁的心,漸漸平靜下來,便老老實實的站在原地,靜聽清虛真人的訴說。
清虛真人看着面前的這個孩子,這眉眼與他母親極其相似,個性……也是一般無二。終究,都是讓自己牽掛不已又無可奈何之人。
“這一兩年來,你受的辛苦讓人看了心裡不忍。你師尊他是沒有錯,但若非你福澤深厚,此刻哪裡還能有命在?即便是你不爲自己考慮,你也爲你娘考慮考慮,他只有你這麼一個孩子啊……”
本來,道靜是想好好聽完清虛真人的話,演也演出個乖順的晚輩樣。可清虛真人沒有作爲長輩的自覺,說着說着又扯到自己最不願意提的事情上去。幾次三番,豈非是句句揭人傷疤?
道靜當即擡手止住了他的絮語,看着清虛真人,又擡頭望向他身後雄渾的大殿。
“道靜自從記事起,便在這天台山中,到現在已經十二年了。”他頗有些語重心長的道:“師尊的身份地位,在我出生之前便已是如此。許多人都道:他身爲上仙,高貴冷清,難以接近。可在道靜成長的這麼多年裡,師尊待我遠勝於親生孩兒。所以,道靜從來也沒有過孤獨之感。”
他一嘆,提起了精神。像是對清虛真人,又像是對自己鄭重許諾,道:“沒有父母,便沒有我。然而,沒有師尊,便沒有道靜。這三界之中,最需要我的是師尊,我定要終生以孝報答。而我的親生父母……”
少年鄭重的話語敲打着清虛真人的心,一如九天的玄雷。
“或許我成爲一個真正有用之人,上無愧於長天,下不負於蒼生,可算是不辜負他們誕育我的恩情!”
得到了這最終的答案,清虛真人如經霜的秋葉,悲哀的發覺自己才真是多餘的那一個。
只得轉身,默默離開。
“玄逸啊,你教出了個好徒弟,你開心嗎?”
“人人都在猜測我心中所想,你有沒有猜過?”大地的某處,玄逸駕一輛輕健的馬車,側頭問同樣坐在車轅上的鹿箭。
“我還真的想過呢。”鹿箭歪歪頭,掰着手指算了算,道:“有個三四次吧,不過都忘了。”她掩嘴咯咯一笑,道:“那我現在猜猜,他們大概是想問你去了哪裡,爲什麼不回家,爲什麼不爲自己辯白?”
“猜的很對。”玄逸讚許的點了頭,從容的好似完全不把詭譎的現狀放在心上。
“太陽升起後,鬼魅便會隱去身形。當你有一天終將走入那黑暗之中時,他們定會伺機而動,成爲前進的阻礙。與其如此,倒不如讓他們以爲這太陽已經墜落,不會再升起。若天欲其亡,必令其狂。狂妄無所忌憚,自取滅亡亦可預見。待到那日,黑暗與光明也就無甚差別。”
鹿箭琢磨琢磨這話,覺得已經說的很直白。她一時起了玩心,嘻嘻一笑道:“怪不得玄逸哥哥要這麼做。那我倒要問問,你做的事是依照你自己的想法,如何能夠確定那就是天道呢?”
玄逸側過頭看着她,狡猾的反問道:“我的想法焉知不是上天放在我心中的?”
“……你挺壞的。”
或許是說出這話的是單純的鹿箭,又或許玄逸的心境已經大爲平和,他如今也開得起玩笑了。
他的一雙明目望着鹿箭,眼中盡是笑意。
“我倒是覺得,你很好啊。”
鹿箭一愣,沒想到這麼一本正經的上仙開起玩笑來也是得心應手。她一陣狂笑,險些沒從車轍上掉下去。還是玄逸有先見之明,拉了她一把。
你知我心意,我便放下僞裝。
昨夜起了寒露,簡陋的黃土路凍硬又化開,一地溼軟的泥濘。車行緩慢,遍野初冬之景盡收眼底。樹木委頓,衰草萋萋,本是寥落蕭索,卻因玄逸的到來重新煥發出生機。
鹿箭看着有趣,但不忘提醒他:“咱們是在流浪呢,這麼招搖不太好吧?”
玄逸不以爲然,周身仙氣肆意流蕩,引得飛鳥在他們頭頂盤旋不去。他親自駕着匹矮胖的花馬,揮着鞭子轉幾圈好似很順手。肥馬一路走來,沾染的仙氣不是一星半點,邁的步子越發穩健。
當然,時值午後,它也有可能是犯困。
鹿箭向着日光打了個噴嚏,心想這莫非是有人在念叨她?腦子裡過了幾遍,也不確定是什麼人。倒較冷風吹的,有些犯暈。
“玄逸哥哥,你有那麼多隨從,怎麼出來一個都不帶呀?”
其實實話說,玄逸如此輕裝簡行也是比較少見。仙人行動皆受矚目,他身邊的人從來都不少,這也是天規的一部分。
“比起守護着我,他們還要更重要的用處。”
“已經安排好了?”
“早早定下。”
“誒?”鹿箭頗覺驚奇,這樣說來,玄逸此刻莫非是已經成竹在胸?想來也對,不然他爲什麼要挑這個時候下山遊歷?
“那我呢?你的安排中有我嗎?”
這個問題,倒把玄逸給問住了。他的計劃中從來都沒有鹿箭的身影,這位星君的出現,其實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但是,玄逸並不願意也不需要她爲自己做什麼。
玄逸搖搖頭,卻是拋出了另一個話題。
“生而有靈也好,修行成仙也罷。當你知道自己超凡入聖的時候,是選擇守護自己珍視的一切,還是使用這天賜的法力去做一些你認爲正確的事呢?”
若說是守護,還可安穩的千年如一日。若說探尋、開拓,那便是一個從無到有,成敗無法預料的過程。鹿箭低下頭,靜靜的思量這個問題。
該怎樣選?
“你想傳道於人,是爲什麼?”
“這六合八荒本就是屬於人的,仙人從人中來,神人始祖也原本生活在大地上。放眼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盡皆掌控在仙神之手。固然使天地靈氣穩固,然而天賜的福澤,本來就不應該由任何一個神或仙來決定它們的分配。”
玄逸望着高遠的青天,漫聲道:“修行得道,不該爲了一己永壽,參悟天理循環然後惠及萬民,纔是真正的德行功業。若罔顧蒼生沉淪苦海之中,一人得天機便超脫遠去,那不是修仙,而是避世!”
先入聖,再出聖。神仙一道,源於人,高於人,終歸還要還於人。
“我明白了。”鹿箭探出胳膊小手按在玄逸的臂彎,笑眯眯道:“那我選擇守護,我就要陪着我願意守護的人,去做他認爲正確的事!”
“……”玄逸的內心因這一句話,或者是因這一個人涌起了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可以說是欣慰,也可以說是溫暖。他的心是一望無際深沉的大海,不會因某一顆流星的墜落泛起長久的波瀾。然而大海可能不去想,他也不能否認,這流星其實已經永遠的留在了海牀之上。
鹿箭拍拍玄逸的胳膊,一時豪氣干雲。
“我們去哪兒?”
“鐘山。”